第1章 蒼蠅蚊子天長地久
中學的時候,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讓章若卿印象深刻的話。
“什麽鍋配什麽蓋,蒼蠅蚊子天長地久。”
話是不好聽,但出發點卻是苦口婆心。
那時,青春萌動,早戀風氣盛行,為遏製少男少女飄忽流轉的眼神,老師會花費大量的時間不厭其煩列舉早戀的危害,不惜以如此惡毒的口吻痛批某某班成雙入對不知羞恥的男女生,並讓講台下一雙雙迷朦的眼睛引以為戒,將目光放遠不要在蚊子堆裏找蒼蠅,蒼蠅堆裏找蚊子。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章若卿沒敢抬頭看講台上的老師,她雖然知道老師句句說的是別人,但她仍覺得後背一涼,寒毛直豎。
後來,這陣風也刮到了章若卿身上。
同桌是一位瘦小安靜的男生,從高一開始他們就當同桌,因為男生個子小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一年下來除了輪換大組從教室右邊挪到左邊,位置再無變動。
都說班對是從同桌做起,但她怎麽都沒想到,身邊安靜到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男生會對自己有意思。
因為一年下來,他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端倪,安靜學習,安靜上課,安靜占據課桌中線那一另半位置絕不逾矩。
如果沒有他那天臨近午夜的告白短信,章若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察出半分。
後來的結果是,他們被調離到教室對角線,她依舊坐在第一排而他則在最後一排。
高考結束後,章若卿找到他想跟他真誠地說一聲對不起,可他視她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其實不止是他視自己為洪水猛獸,甚至學校裏很多學生都是如此。
她不是其貌不揚,性格孤僻,舉止怪異。相反的,她入選過校園論壇裏校花評選前十位,成績大榜上常年占據前 30 名,不是隻會讀書的書呆子,班級裏文藝匯演都有她一份力。
可是,就算是這樣,她依舊被孤立,被視為自視過高,不易接近的那一類人。
這種情況甚至持續到了現在,每每有熟識的朋友在飯局中為她張羅合適的對象,總有人會說:
“……我哪敢輕易介紹,章若卿眼光那麽高怎麽會看上我身邊的朋友”。
“……她眼光高,條件又好,肯定有資格挑。”
“……我朋友不行,一看就入不了她的眼。”
一次兩次她還以為是別人客套,可三五次之後她就明白,大概別人說的是真心話。
可這別人扣給她的“眼光高”的推辭,到了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就會變成“眼光太高”,就有了另一層含義,“挑挑選選的至今沒著落,活該單身”、“三十一過,看你還有什麽資格挑”。
事不關己看你要挑到什麽時候的人占大多數,但幸災樂禍等著看老姑娘笑話的人也不少。有時候連發一條自拍的朋友圈,都會有人竊竊私語,還把自己當小姑娘“明碼標價”呢?早變成超市臨過期半價都不會被人挑出來評頭論足的商品。
她並沒有覺得自己比身邊那些結了婚養育孩子幸福圓滿的女人強多少或差多少,一樣擔心這頓多吃,工服褲腰就要發出警告,一樣是晨起對鏡眼角又添一絲細紋拍腦門懊悔昨晚不該熬夜,一樣掙平常的工資朝九晚五再累再苦也不敢硬氣一回說一句“F**K Work”。
真的是自己眼光高嗎?她有時候也會問。
“…章小姐跟照片上一比,”眼前的男人嗬嗬一笑,眼睛鼻子皺成一團,跟桌上那籠狗不理的褶皺不能說十分像,至少也有七分,“有些不一樣。”
“美顏嘛。”章若卿毫不在意微笑起來。
這幾日親戚來訪,嘴角下頜生出幾粒頑強堅韌的紅色痘痘,已經不能稱它們為“青春痘”,但生命力依舊不減當年。
“您太謙虛,還是很漂亮的,我阿姨果然眼光好會挑人。”
“哪裏哪裏,您也一樣,皮膚好,白白嫩嫩,女人都羨慕的。”章若卿誇人的話張口就來,全然沒有留意到對麵的男人白皮鍍上一層粉,
“我阿姨還說你性子靦腆,不愛說話,”男人扭扭捏捏不住看她,“讓我多少不要冷場,沒想到你這麽健談。”
章若卿知道,“靦腆”、“不愛說話”是委婉的表達,介紹人張姨原意應該是“性子冷淡”、“不好相處”。
原本以為相親會在這樣不熱絡但也不冷淡的氛圍中結束,母親章淑嘉突然打來電話。
章若卿對男人說了句抱歉,走出去接通電話。
“在相親?”章淑嘉在那邊問,語氣聽不出是好是壞。
不過,她媽說話一向這樣,除了真正發火的時候,平常說話都一個聲調,有人曾經形容過說是像老人機的來電報號提示音,如果深夜響起能將人嚇掉半條命。
當然這是太誇張了,章若卿聽了二十多年壽也沒折多少。
“嗯。”她應一聲。
“你還挺上杆子的,介紹的是人是鬼你都去?”
章若卿大概猜出她媽估計是知道裏頭那男人的基本狀況,才會發作——年近 45 還跟母親一起生活,跟母親分開最久的一次是一個月,他公司要求他外出培訓,但一個月沒到就自己跑回來,說衣服沒帶夠,髒了不能穿要媽給洗好。結果可像而知,他委婉被公司辭退,在老媽的小賣部裏幫忙搬搬貨,收收錢,母子二人一天也不會分開半小時。
她也是來了才知道的,因為男人跟她說婚後要跟母親同住吃喝拉撒都不用操心,他媽願意洗他的衣服也絕對樂意洗她的。
“現在就走,我丟不起這人。”章淑嘉說完就掛了電話,她知道自己女兒,說東絕不會往西。
果然,進去之後,她就十分抱歉告知對方銀行有事她要趕緊回去,順便將五籠包子三碗粥的賬結了。
走出餐館之前,她發現一位阿姨眉開眼笑望住自己,那眼睛鼻子皺起的程度跟那男人一模一樣。她瞬間醒悟過來,難怪過程中他不住望自己身後的位置張望,原來是在征詢媽媽的意見。
可就算是這樣,她也能細數出這個見麵不到十分鍾的男人身上的優點。
比如,他雖然一個人快占滿了能容下兩個人的沙發,但衣著整潔沒有發散出任何奇怪的味道,他雖然胃口異常好,但仍會禮貌地將最後一個包子讓給對麵的女士,他沒有表現出對她的過分好奇,追問她怎麽會一直單身,為她留足麵子。
眼光高嗎?她覺得並不高。
介紹相親的張姨是很好心的人,在章若卿剛大學畢業回來工作的時候就給她介紹過相親對象。公務員,老師,隔壁銀行的客戶經理,都是正兒八經與章若卿條件相當的人。
可那時候,都被章淑嘉以“不著急,工作穩定要緊”,“再看看,會有更合適的”為借口,一一拒絕。
這唯一的好處就是,母女間從來不會因催婚鬧得不可開交,一個端起架子不慌不忙,一個樂得輕鬆單身萬歲。
時間走著走著就到了現在,從一周能收到五六個合適對象信息,到如今大半年也不見一個。
時間教會她認清現實。
其實,眼光太高的並不是她。
幸好,她不是恨嫁、一個人過不下去的人。
“…人怎麽樣?”
軋完帳,等鈔車來接鈔的空檔,王茹終於試探著問章若卿。
上午開完晨會她進辦公室說中午要請半小時假。年底了雜七雜八事一堆,大堂擁擠得像開鍋的餃子,這時候她突然來請假,王茹不大樂意,但聽到她說是去相親,還是心軟地批了半小時。
章若卿反應了兩秒,才明白過來她問的是什麽。一般還沒結婚的年輕小姑娘問“人怎麽樣”多半潛台詞是“長得怎麽樣”,而在婚姻這口大油鍋裏滾過一圈的人問的就是“有沒有不良嗜好,會不會疼人”。
“他說他媽會願意幫我洗衣服。”章若卿想了想說,看王茹臉上泛起了然的神色便將這樁相親當是笑話一樣講出來,以消磨著漫長等待的時間。
“什麽鍋配什麽蓋。”聽完後王茹評論道,“他就應該找一個身材相當的,他媽就給他們夫妻做兩塊大餅掛胸前,正麵吃完了兩人還能相互幫對方把背麵的挪前頭,餓不死。”
上個月,王茹剛遞了離婚申請,現階段視男人為糞土,對於一個還未步入圍城的下屬唯一能給的忠告是,寧可被人笑話死,能不入圍城就不入圍城。
“我媽也說過這樣的話,但她後半句更毒。”章若卿若有所思。
王茹挑挑眉毛,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蚊子蒼蠅天長地久。”她說。
“是挺毒的。”不知是不是被ʟᴇxɪ觸碰到了什麽心事,王茹沒再說話。
負責押鈔的公司打來電話,說上個網點櫃員錯賬還在清點,會耽誤些時間。她們就繼續安靜無聲地等,各想各的心事。直到被樓梯間傳來的聲音打破。
“王主任,王主任,你們還沒走可太好了。”
聽見著略顯誇張的驚呼聲,兩人有種不詳的預感,還沒等交換完眼神,一個圓圓潤潤的身影便一搖一擺到他們麵前。
“走,走,李行今天和吾源的方總吃飯。”
來的人是公司部副總何康,王茹私底下稱他為“笑麵虎”。
“你們公司部的客戶跟我們營業部有什麽關係,不去不去,鈔車還沒來。”
“李行點名道姓要你們去,不去我怎麽交代,車停外麵了,一會送完鈔上車就走。”何康繼續樂嗬嗬陪笑臉。
“點誰的名道誰的姓了?”
“這……”何康麵露尷尬,瞥一眼一直坐旁邊的章若卿。
“就知道你們專打小姑娘注意。”王茹罵道。
“沒有沒有,”這大帽子何康可不敢頂,“點了您的名,您就別難為我了,這大客戶拿下來您部門的存款績效我們部門的年終獎不就有著落了,互惠互利。”
誰都知道飯局不去是不可能的,可誰也都不願意平白無故挨一頓酒,總要賣賣關子讓自己多少好受些。
關上閘門落下鎖的章若卿和王茹一人吃了一粒護肝片,掛上笑臉上了車。
章若卿走進包廂,看見圓桌上立著的“行酒令”時,腦海中突然閃過章淑嘉那張常年嚴肅堪稱教導主任標準的臉。
如果眼高於頂剛直不阿的章淑嘉女士知道,自己的工作除了麵對形形色色來往不絕的客戶,還要在酒桌上鬥智鬥勇以求全身而退,不知該做何感想。
卻在下一秒看見窗前站著的男人轉過身,那張臉突然將章淑嘉的臉擠掉,像是從記憶深處跑出來占滿她腦海,也同時為她回放起章淑嘉那句名言“蒼蠅蚊子天才地久”。
她突然想起來眼前的人是章淑嘉口中那隻蒼蠅,不對,應該是蚊子。
灰藍色西褲包裹住的那雙腿,筆直修長,可不更像是隻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