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是清醒與混沌的結合體,很矛盾但合理

假期總是一閃而過,章若卿這幾天在姨媽家呆著,生活作息竟比上班時還規律,沒有工作和繁雜的人際交往,她覺得渾身輕鬆了不少,最主要的是方子聿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沒再來找過她。

臨走前,姨媽給她裝了好些自家做的臘腸臘肉和熏魚,一袋子一袋子分裝好密封好,叮囑她哪些是送同事的哪些是自家吃的,最重要的是帶給章淑嘉的那一袋,裏頭有姨媽自己曬的蘿卜幹。

“你媽從小就愛吃這個,你一定記得別搞混了。”

“您別拿這麽多了,給嫣然姐也寄一些。”

“沒事,還有多的,嫣然現在不愛吃這些,帶回去讓你媽洗好凍在冰箱裏,吃完了給我說我再做些,千萬要記得啊。”

“我知道,姨媽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

章若卿當然知道姨媽的意思,親母女哪有隔夜仇,讓她拿回家裏母女兩吃頓飯,這結就解開了。

可是,這次不一樣,姨媽哪裏知道這個結已經纏在她在心裏很多年了。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是高一的暑假。她忘了一份重要的暑假作業在家,怕被章淑嘉知道又免不了一頓罵,特意算清楚時間,趕在她值班的日子,搭一位大伯的順風車從姨媽家回到城裏。就在她掏出鑰匙準備打開家門的時候,聽見樓下傳來章淑嘉的聲音,她嚇得趕緊往樓上跑,躲在樓梯縫隙中往下看。

章淑嘉被一個男人半抱著走上樓梯,停在自家大門前。那男人高高瘦瘦,穿一身熨燙妥帖的襯衫,衣擺紮進皮帶,理著小陸軍頭,黑發間夾雜零星的白發,章若卿一眼就認出來這男人是岑校長。

他背著章淑嘉的包,從包裏拿出一大串鑰匙也沒問是那一串鑰匙中的哪一把,駕輕就熟開了家裏的門,然後攙著章淑嘉進了家門,門在他們身後輕輕闔上。

躲在樓上的章若卿呆了片刻,剛才緊張到快忘記呼吸而現在是心跳加速快要呼吸不暢ʟᴇxɪ。

在學校的時候,同學們都說岑校長跟一般禿頂大肚便便的校長不一樣,他文質彬彬,有一種儒雅的文人氣質,開會從來不囉嗦占用課間時間,同學跟他打招呼也會和藹地回應。她也這樣覺得,特別是每次在辦公室遇見岑校長,他都會主動跟自己打招呼,問問她是不是又等媽媽下班,他的笑容總是親切又隨和,讓她覺得他一點也沒有校長的架子。

然而那天,她坐在樓道裏,從下午一直坐到夜幕降臨,也沒有等到裏麵的人出來。自那以後,她在學校裏遇見或是聽見岑校長的聲音都有一種條件反射,想起那個下午在自家門前看到的一幕,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個秘密纏了她好些年,甚至都從來沒有跟嫣然說起。她無從說出口,就連在腦海中偶爾想起都會泛起一陣惡心。她也無法問出口,問章淑嘉和岑校長究竟是什麽關係,她同時也擔心如果有一天事情暴露,老師和同學會怎麽看她。所以她才會執著於離開這裏去遙遠的地方上大學,逃離讓她提心吊膽的事和人。她以為她離開了章淑嘉就會不再顧忌她,但直到現在,一切都相安無事,岑校長也鮮少出現在她們生活中,仿佛在樓道中看到的一幕隻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如果不是因為那天在父親忌日那樣特殊的情況下,她看到他們依舊親密保持聯係,看到章淑嘉臉色少見的笑容,她以為自己早已將它埋進心底,任其腐爛。然而事實是,她依舊對這事耿耿於懷。

下午回到城中,章若卿看時間還早便想著應該去王茹家拜個年,畢竟她是自己的直屬領導,從畢業就在她手下,她從零開始培養,是嚴師但在私底下又很隨和,且一直對賞罰分明公平公正,章若卿並沒有將她和王茹之間的人際來往當作負擔反而是是真心覺得應該多走動走動。不管年前的那次“香水”事件是巧合或是意外,那也是領導的事,跟她沒有直接關係。

於是,她跟王茹發條信息,說自己帶回來些自家做的臘味如果她有時間,就給她送去。王茹很快回複說自己正好在家。

章若卿在王茹家樓下按了門禁,等了一會沒人回應,這時恰好有住戶進門她便解釋了一聲跟著進了電梯。

王茹家在 16 樓,上次章若卿來是因為王茹將部門聚餐的地點定在自己家裏,那時候她和她老公蔣正楠還沒有鬧到離婚的地步。

章若卿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圓圓腦袋圓圓的身材,挺樂嗬的一個男人,穿著一件老頭衫肩上搭著毛巾,在煙熏火燎的廚房裏顛勺炒菜,跟正兒八經的大廚似的,他一道道端上桌讓他們品嚐,要等他們吃到頻頻點頭稱讚才又鑽進廚房忙下一道,一頓飯下來,同事們都覺得像是吃了一次法餐,前菜正餐甜品一樣不落。

有同事開玩笑說不會楠哥在銀行浪費了,應該自己開一家私房菜絕對能俘獲一眾老饕,這話一出果然正中他下懷。沒過多久,就聽見王茹說她老公從銀行辭職,自己準備開一家餐廳。

後來,也就是半年的時間,餐廳沒有撐下來關門停業,再後來就是王茹準備離婚。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隻是講不講得出口的區別而已。誰都沒辦法在生活這場戰役裏全身而退。

電梯在十六樓停下,她走出去一眼便看見王茹家大門上貼著印有她們銀行標誌的對聯,紅紅火火,十分紮眼,大門敞開,她往前走幾步,突然聽見門內一陣爭吵,一個洪亮的男聲在說:

“王茹我告訴你,這婚你別想離,真要走到上法庭那一步,我絕對把你和李峰那點齷齪事抖出來,別以為他是行長老子就怕他,到時候看看誰比誰難看。”

“蔣正楠你閉嘴,我走到這一步是誰逼的你自己心裏清楚。”

站在門外的章若卿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屋內的人就在玄關處,蔣正楠背對她所以他自然沒有發現她,而王茹已經看到她,眼底閃過一絲驚訝轉而很快消失。

在蔣正楠轉身準備出門的時候,章若卿迅速閃到一邊將出口讓出來,兩人四目相對,蔣正楠突然停下腳步,漲紅的一張圓臉,布滿血絲像是徹夜未睡的眼睛掃向她,詭異地笑了一下,全然沒有之前見到時的那副樂嗬模樣,回頭對王茹說:“巧了不是,這好來了位目擊證人,果然我媽初一去算命說我今年事事順利,要走大運了!”

他帶著一身酒氣從章若卿身旁走過,搖搖晃晃走進電梯,樓道間瞬間安靜下來。

章若卿看向王茹,見她一臉疲憊,無奈朝自己扯扯嘴角,她跟在王茹身後走進屋裏,站在玄關看客廳裏一片狼籍。

她彎身撿起摔落在地上的一個企鵝水晶裝飾,小企鵝的翅膀被磕碎了一個角,但不明顯,她重新將它放回木質托盤內,跟還完好的那一隻並排擺在一起。

王茹給她泡了杯茶,從廚房端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她放下茶杯,將那隻摔壞的企鵝拿起來,順手扔進腳邊的垃圾桶裏,“壞掉東西就應該及時扔掉。”

章若卿一時沒接住話,趕緊有些局促地將自己手裏拎的東西放到桌上,“茹姐,這是我姨媽自己做的臘腸、臘肉,很好吃的,可以凍在冰箱裏要吃的時候拿出來蒸一下就好,還有這個,臘魚,也是一樣的做法,嗯,對…還有…”她突然忘記姨媽還放了什麽進去,打開袋子看了看。

從到王茹家門口到現在也不過五分鍾的時間,她卻覺得像是經曆了一個小時那麽漫長,甚至有拍死自己的衝動,剛剛在樓下的時候就應該等到王茹給她開了門再上來,不然也不會撞上這可以納入職場社死的一幕。

她腦海中自動反複播放提問:我撞上了直係領導跟老公吵架鬧離婚,意外得知領導跟大大領導有不正常關係,我是應該主動辭職還是主動把嘴縫上?

王茹看著她表情動作很不自然,跟平時穩重的模樣比起來判若兩人,她緊繃著的情緒突然鬆弛下來,忍不住笑出聲來,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啊?”章若卿呆了片刻,眼神從臘味袋子移到王茹臉上,發現她臉上已然沒有了剛剛的那種無奈。

“你是清醒與混沌的結合體,很矛盾但合理。要說你世故呢也的確,你知道過年過節給我送東西,也會主動提出加班為我分擔,出去應酬你也爽快不像其他人找些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理由。可是要說你高傲清高呢,也有,這麽多年你沒想著往上走走,跟你同期的同事最起碼也到了客戶經理的位置,除了跟我走得比較近,其餘的領導你基本不來往甚至遇見了還想躲著。就好比今天,你明明什麽都看到了,也知道不該說出來,你盡力想掩飾,可總是能讓人看出你的盡力。其實在這樣的情況下,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好的方式是直接說出來,說‘茹姐,我聽到了也看到了,但你是知道我為人的,我不會說出來’,這樣是不是更好?”

章若卿抿抿唇,擠出一絲笑臉,覺得耳根有些發熱,“茹姐,我跟你不是客套,是真的想謝謝你這一年的關照。至於……你和楠哥的事,對,我絕不說出去。”

王茹也笑了笑,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坐下,“我知道。心意我領了,也會好好吃的。我剛剛說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這樣挺好的,自己有自己圈起舒適區,隻在自己規定的範圍內活動,看著你就經常想到我小時候養的蠶,到了一定時間它就自己作繭將自己圈起來,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出來。我就不能這樣,沒有原則,總是被迫打破自己的圈子。”

仿佛被說中了一般,章若卿沉默了片刻,端起放在她眼前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茶已經涼了大半,有些苦和澀。她明白王茹的話,也知道她的確像王茹說的那樣是個矛盾體,就像她明明知道方子聿是個深坑,她不應該陷進去卻還是義無反顧跳進去;就像一方麵她知道自己不該問為什麽王茹和李行會有這樣的關係,可另一方麵她的確好奇,好奇王茹其實更是在好奇章淑嘉,為什麽她們都會與自己的領導發展出這樣的關係。

“想問什麽?”王茹向來八麵玲瓏,仿佛看穿了章若卿的內心。

“我高中的時候撞見了我媽和她領導進了我家,直到晚上兩人都沒出來。她以為我不知道,但前不久我和她吵架,我一時衝動說出來了,”章若卿頓了頓,“我沒法問出口,問她為什麽會跟領導做這樣的事,我也知道我問了她也不會跟我說。”

“所以,你想問問我?”

章若卿點點頭。

“我需ʟᴇxɪ要錢。”王茹直截了當,“蔣正楠辭職、投資失敗基本將家裏的積蓄耗光,到我們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靠我一個人。李峰用業績和職位威脅,我必須保住我現在的位置,就這麽簡單。至於你媽媽,我記得你說過她時學校的教導主任?”

“是。”她回答。

“其實無論在哪裏,無論哪個職位,一個女人要麵臨的問題就是那些。升職、加薪甚至有時候沒有任何野心隻是想要保住這一份工作,都要付出代價。代價或大或小,自願或被迫,隻有走到那個節點,必須要交出些什麽的時候,你才會明白、才會感同身受那種無奈。我沒有在為自己辯解什麽,也不是在替你媽媽辯解什麽,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時候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我這樣說,你是不是會覺得輕鬆些,因為有時候不是你跟她過不去,而是在跟自己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