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周晬
轉眼至八月末, 已是秋高氣爽,惠風和暢。
綏兒滿周歲了。
太皇太後依先前所言,請了不少命婦及宮中妃嬪一道, 大張旗鼓為綏兒準備了周晬宴。
當日晨起後, 蘇織兒便為綏兒洗浴換了新衣,抱著他往朝陽殿而去。
那些命婦和妃嬪大多是頭一回見著綏兒, 看著他那與蕭煜有五六分像的眉眼, 縱然先頭有質疑的,眼下也是說不出話來, 生得這麽像,怎可能不是親生父子呢。
蘇織兒抱著綏兒坐著,聽盡了阿諛奉承, 還收了不少賀禮,多是些長命鎖,銀鐲子一類寓意吉祥,給孩子添壽添福的。
這些禮自是不能不收, 但收下賀禮的蘇織兒也不忘回禮,胡姑姑說宮裏向來有這種規矩,會給參宴的賓客送些小物件,倒不需太貴重, 畢竟孩子能健健康康養到周歲也不容易,就是收下跟著沾沾福氣的。
蘇織兒便親手縫了幾十個繡著福祿紋的小香囊,裏頭塞了些提神醒腦的香料,當做回禮送了。
賓客們圍著綏兒嘰嘰喳喳說了好些話,便聽內侍通傳聲響起, 太皇太後來了。
眾人忙上前行禮相迎,太皇太後笑容滿麵, 看著心情極好,抬手命眾賓客平身後,笑盈盈地去抱蘇織兒懷中的綏兒,歡喜地逗弄他。
蘇織兒隔三差五地就會帶著綏兒去太皇太後那廂,故而綏兒已然對這位皇曾祖母十分熟悉,不消太皇太後怎麽逗他,他就露出兩顆門牙,咯咯笑起來。
太皇太後雖已年邁體力不濟,但舍不得放下綏兒,甚至抱著他入了宴,親自喂他吃飯。
宴後閑坐消食片刻,她眼神示意劉嬤嬤,劉嬤嬤會意出去吩咐,很快便有幾個小太監拿著不少東西進來。
隻見那幾人先將偌大的軟毯鋪在殿中央,旋即在上頭擱了不少五花八門的物件。
殿內賓客見狀都明白,這是要抓周了。
這周晬宴抓周本就是必不可少的習俗,有時倒也不一定寓意著什麽,隻不過是在這般歡喜的日子裏討個趣兒。
那廂方才布置完,便聽殿外又響起一陣通傳聲。
下一刻,蕭煜疾步而來,見得眼前擺的東西,笑道:“看來朕來得正是時候。”
他上前向太皇太後見禮,旋即自太皇太後手中接過綏兒,將他放在了軟毯中央。
甫一被放下,綏兒還有些懵,看著四下擺的琳琅滿目的物件和那麽多雙盯著他看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害怕,小眉頭一擰,似是要哭了。
蘇織兒見狀忙蹲下身,“綏兒別怕,想要什麽,便拿什麽。”
綏兒聞聲看向蘇織兒,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腳並用向她爬去,但沿途碰著那些擺放的物件,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他先拿起的是一支毛筆,但很快便放下了,後來又抓起了一把小箭矢,搖晃了兩下,似乎又覺得無趣,轉頭就給扔了。
末了,就專心致誌向蘇織兒而去,眼看著他要過來,蘇織兒秀眉微蹙,卻是往後退了退,揮了揮示意他回去,可綏兒還是執著地往這廂而來,到後來,甚至努力站起了身,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見他快到跟前,蘇織兒無奈,本想伸手去抱他,誰知卻見綏兒步子一轉,竟徑直往她身側而去,撒嬌似的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
殿中眾人的目光登時都被吸引了去,站在蘇織兒身側的不是旁人,正是蕭煜。
見綏兒昂著腦袋看著他,還抱著他的腿死活不肯鬆手,蕭煜眸底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彎腰一把將綏兒抱了起來。
太皇太後也笑,“我們綏兒真聰明,曉得那些東西哪裏有你父皇好。”
“是啊。”蕭煜寵溺地看著綏兒,“咱們綏兒可得將父皇牢牢抓住了,往後父皇的一切都會是綏兒的。”
此言一出,四下賓客俱是麵色微變,這話從蕭煜口中說出來份量有多重,他們自然清楚。
大皇子方才一歲,陛下這話的意思是已經存了立儲的打算了嗎。
眾人均忍不住在心下權衡嘀咕,看來往後不僅是雲妃娘娘,整個毅國公府都能享著那潑天的富貴了。
那些賓客們思忖什麽,蕭煜並不在乎,而是轉而看向太皇太後道:“皇祖母,朕先前讓欽天監給綏兒取的幾個名,朕瞧著都不大滿意,朕思來想去,還是綏這個字好,左右都叫習慣了,往後綏兒便叫做蕭綏,皇祖母覺得如何?”
關於綏兒名字的事,蕭煜先前就同蘇織兒商量過,其實倒不是他覺得欽天監取的名字不好,而是他想將蘇織兒親自給綏兒取的這個名字留下來,但又不能同太皇太後明說,才尋的這個借口。
太皇太後自是沒有什麽意見,“哀家覺得也好,此事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多謝皇祖母。”蕭煜特意在宴上說起此事,同樣是在說給殿中的眾賓客聽,自此綏兒的名字便算是正式定了下來。
綏兒的周晬宴過後,這天兒是愈發得涼了,蘇織兒用蕭煜先前賞下的料子給綏兒做了厚點的新衣,這日,正欲抱著綏兒去禦花園逛逛,卻見小成子氣喘籲籲而來。
見著她還站在殿門口,稍鬆了口氣,急切道:“雲妃娘娘,陛下吩咐了,這段時日,讓娘娘和大皇子好生待在雲秀宮中,莫要出去,太後那廂也不必去請安了。”
蘇織兒疑惑地蹙了蹙眉,“出什麽事了嗎?”
小成子聞言麵露難色,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答:“不瞞娘娘,昨日明月軒的宸貴人不知怎的突然染了疫疾,陛下雖已下旨封了整個明月軒,但說不好宮中還會不會其他染病的,大皇子年歲小身子弱,這病可萬萬沾不得,故而陛下才讓奴才趕緊來給娘娘告一聲。”
聽得“疫疾”這兩個字,宮人們俱是麵色大變,蘇織兒亦登時緊張地將綏兒抱緊了幾分,小成子說得不錯,這孩子最怕的便是染病,一不小心便會夭折,何況是疫疾這般可怕的東西。
她重重點了點頭,立刻帶著綏兒折身回去。
因著害怕綏兒染病,之後胡姑姑沒讓除她及凝香凝玉之外的宮人入過正殿半步,殿內每日都得擦洗打掃一遍。
蘇織兒不得外出,隻得陪著綏兒玩,也是從小成子來通稟的那日起,不知是不是在忙那疫疾之事,蕭煜再未來過。
蘇織兒心下擔憂,向凝香凝玉探問那宸貴人的病情,凝香凝玉一開始隻道她們同樣被關在雲秀宮中,並不清楚,可過幾日讓她們去打聽,回來後兩人的神色就變得有些微妙,說宮內的疫疾控製得好,並未大肆傳播,但又稍稍有些眸光飄忽,似乎不敢看她。
她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可具體的又說不上來。
直到在雲秀宮躲了近半月後,雲秀宮的殿門口驀然出現了輪班的禁衛軍,蘇織兒才覺得,事情恐怕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她隻得逼問胡姑姑,胡姑姑和凝香凝玉的反應頗有些相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還是告訴她,如今不止是宮中,宮外亦開始爆發疫疾,京城中一片亂象,蕭煜為了保護他們母子,才不得不派禁衛軍守在這裏,以防閑雜人等闖進來。
閑雜人等?
蘇織兒並不很明白這話,這裏畢竟是皇宮,誰敢不經準允隨意亂闖她的雲秀宮,但過了兩日,她便領悟,蕭煜設的禁衛軍究竟防的是何人。
不過此人,就算設了禁衛軍,也不一定攔得住她。
這日午膳過後,蘇織兒正哄睡下午憩的綏兒,便見胡姑姑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太皇太後來了。
聽得這話,蘇織兒雖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覺得太皇太後或是太久沒見著綏兒,對這個曾孫想念得緊,才親自上門來看看。
然她快步出了正殿相迎,卻見太皇太後帶著劉嬤嬤和幾個宮人,麵沉如水,並無絲毫笑意。
蘇織兒心一提,看太皇太後這副模樣不像是來享受天倫之樂,更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果然,入了殿內的太皇太後由劉嬤嬤扶著在上首坐下,並未問綏兒一句,而是抬眼瞥向恭敬地垂首站在跟前的蘇織兒,冷哼一聲,“雲妃倒是好大的架子,既得請你不去,哀家便隻能親自來了。”
請她去?
蘇織兒納罕不已,她怎不知太皇太後還派人請她去過慈壽宮。
她側眸悄悄看向胡姑姑,便見胡姑姑亦朝她看來,但僅與她匆匆對視一眼,便心虛地垂下了腦袋。
蘇織兒頓時了然,看來太皇太後派來的人是教胡姑姑給攔回去了。
她張嘴正欲解釋,就聽太皇太後緊接著道:“哀家今日來,也不想多加斥責和逼迫於你,隻希望你認清如今的形勢,為了陛下和綏兒,能自覺一些。”
太皇太後說的話,蘇織兒字字都聽清了,卻是全然聽不懂,她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後究竟在說些什麽。
她緊蹙著眉頭,“臣妾不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
看著她一頭霧水的樣子,似乎並不像是在裝,太皇太後撚動菩提手釧的動作一滯,雙眸眯了眯,旋即露出一絲嘲諷的笑。
“外頭都說你用妖術迷惑了陛下,哀家本還不信,但見得這般,哀家不得不信了,陛下也是昏了頭,在前朝一人頂著那漫天的流言和朝臣的非議,卻是將你保護在這後宮裏,竟是一個字都沒讓你曉得!”
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聽得太皇太後的話,蘇織兒不安地咬了咬唇,總覺得外頭當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且還與她有關。
“好,陛下既然不想讓你知道,那就由哀家來告訴你!”太皇太後的神色驟然冷厲起來,“宮裏宮外發生疫疾的事你想必是知道了,但你不知道,無論是宮裏最先發病的宸貴人還是宮外幾個緊接著發病的命婦,都有一個同樣的地方,便是收了你送的香囊,如今疫疾在京中蔓延開來,京中百姓都在傳,這疫疾便是你帶來的,說你是迷惑君王,禍國殃民的妖妃!”
妖妃!
蘇織兒陡然一驚,她攥緊掌心,旋即毫不畏懼地看向太皇太後,低身道:“此事荒謬,根本站不住腳,那些流言就是陷害臣妾的,還請太皇太後明察。”
太皇太後雙唇緊抿著,“哀家一開始也不相信這話,可偏偏流言傳出來後,命婢子悄悄扔了香囊的兵部侍郎夫人卻是好得最快,便令人不得不信了,再加上前幾日你父親那事,更是令京城百姓愈發篤定此事!”
“我爹?”見太皇太後突然提起在西南與溧國大軍對戰的蘇岷,蘇織兒心下一咯噔,“我爹他……怎麽了?”
見她真的一無所知,太皇太後轉頭瞥了劉嬤嬤一眼,似有些不耐煩道:“你告訴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劉嬤嬤上前一步,遲疑片刻道:“雲妃娘娘,前一陣,邊關來報,說本在玉成關指揮作戰的毅國公在一天夜裏突然消失了,大軍沒了主帥,聽聞玉成關眼下一片混亂,形勢岌岌可危,外頭都在傳,說當年毅國公通敵叛國本就是真的,他之所以回來,也是來做溧國埋伏在我們大澂的奸細的,如今臨陣脫逃,就是故意想給溧國攻陷大徵的機會……”
她爹消失了!
蘇織兒杏眸圓睜,雙腳發軟,險些站不穩。
怎會變成這樣!
她腦中混亂一片,但還是努力定神看去,“太皇太後,臣妾了解父親,他一心心係大澂,再忠貞不過,怎會做出那般背叛大澂和陛下的事呢!”
太皇太後揉了揉眉心,似不想聽蘇織兒多說,隻冷眼看向她道:“雲妃還不明白嗎!如今真相如何已然不重要了,那些百姓將所以的過錯都歸咎於你,不過是遭受疫疾折磨之下,想找個宣泄的對象罷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尋求真相,而是盡快平息民怨,穩定朝政……”
說著,太皇太後驀然衝身後站著的宮婢抬了抬手,蘇織兒這才發現那宮婢手中提了個食盒,她打開食盒,將一個湯碗端出來,奉至蘇織兒麵前。
“這是杏仁露,哀家記得你說過,你吃不了杏仁,會要了你的命,哀家念在你是綏兒生母的份上,也不賜你白綾和毒酒。”太皇太後看著蘇織兒逐漸發白的臉色道,“這杏仁露放了不少糖,吃起來當是很甜,你喝下它,便安安靜靜地走吧,若是一時半會兒結果不了,那到時哀家也會讓人幫你一把。”
蘇織兒緊盯著麵前散發著幽幽甜香,卻在急急催她命的杏仁露,一言不發,一旁的胡姑姑和凝香凝玉哭著欲上前求情,卻被太皇太後的人一把按住了。
太皇太後的聲兒再度在她耳畔響起,“其實早在隆恩寺,圓恩大師道出宮中有自遠方而來的邪煞之氣時,哀家就該狠下心處置了你,才不會導致今日的局麵。你放心,你死後,哀家會好生照顧綏兒,他該有的一切都還會是他的,可你若不死,綏兒也遲早會被你連累,還有陛下……你就忍心讓陛下替你背負一切,承受千古罵名嗎!”
蘇織兒微垂下眼眸,許久,緩緩伸出手去。
太皇太後見狀滿意地鬆下一口氣,覺得蘇織兒好歹也是個識時務,曉得該如何抉擇的,然下一刻,卻見她收回了手,不卑不亢,驟然抬眸看來。
“為了綏兒和陛下,臣妾確實應該按太皇太後所說的去做。可臣妾不想認命,今日臣妾若是喝了,便是認了那些加諸在臣妾和臣妾父親身上的虛妄的罪名。”
她扯了扯唇角,泛起些許嘲諷的笑意,“太皇太後向來信神佛,但佛家仁慈,怎會濫殺無辜,太皇太後此舉,說是在為陛下和大澂著想,可難道不是在以神佛之名,行惡鬼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