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人
蘇織兒將腦袋伏在男人的胸口,直到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微弱的心跳,一點一點,逐漸強健起來,麵色也有了些許紅潤,方才舒了一口氣。
身子放鬆了些,濃重的倦意也似潮水一般湧上,蘇織兒稍閉了閉哭得濕漉漉的眼睛,竟在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鬧哄哄的聲兒吵醒的,她緊蹙著眉頭,被廟門外照進來的白燦燦的天光刺得睜不開眼。
她下意識背手去擋,卻見十幾個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為首的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不由分說,抬手就往她臉上忽去。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蘇織兒捂著火辣辣的左臉,徹底清醒了。
她睃視一圈,站在麵前的都是村裏的熟麵孔,而方才打了她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了不起的方秀才他娘。
方大娘似還不解氣,抬手還要再打,被後頭人給扯住了,她指著蘇織兒,罵罵咧咧道:“不要臉的東西,敢勾引我家升哥兒,要不是我升哥兒將這事兒告訴我,他那清白的名聲怕不是要教你抹黑了!我家升哥兒將來是要做大官的,你算個什麽東西,還妄想做我升哥兒的媳婦……”
蘇織兒糊裏糊塗聽了這一遭,大抵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想是方升唯恐她將昨日之事宣揚出去,便先下手為強,將所有罪名推到她身上,以保全自己的名聲。
雖心下不忿,但蘇織兒不得不承認,確實是她主動勾引在先,且若牽出昨日破廟中的事,對她而言沒有絲毫益處。
但她不可能就這樣認下,任憑方升得逞。
蘇織兒眸子微微一轉,旋即簌簌落了眼淚,委屈又茫然地看向方大娘。
“大娘為何要打我,織兒做錯了什麽?”
方大娘愣了一愣,旋即眉頭一皺,沉下臉道:“裝什麽裝,我家升哥兒都告訴我了,你約他昨日到這破廟裏,不是要勾引他是要做什麽?幸得我家升哥兒向來乖巧,不然怕是要著了你的道。”
蘇織兒朱唇微張,正欲說什麽,卻見兩個身影慌慌張張地跑進廟來,跑在前頭的一把抱住她便哭嚎起來。
正是孟氏和顧木匠。
“織兒,哎呦,你這是去哪兒了,可讓我和你舅舅好找啊……”
“找到便好,找到便好,這冰天雪地的待在外頭,是會要了人命的。”
看著孟氏喜極而泣的模樣,蘇織兒暗暗冷笑,曉得她哪是因尋著她高興,分明是慶幸保住了自己即將到手的銀錁子。
既得如今跑不掉,她就得另作打算。
蘇織兒眼眸垂了垂,下一瞬卻是激動地回抱住孟氏,放聲大哭起來。
孟氏被蘇織兒這番突然的舉止弄得一懵,緊接著就聽她抽抽噎噎道:“舅母,織兒就知道,舅母那麽疼織兒,又怎會舍得將我賣給那孔鄉紳做妾呢……”
此言一出,孟氏的笑意陡然僵在臉上。
聽得“孔鄉紳”三個字,本跟著方大娘一道來看熱鬧,尚且不知此事的村人們不由得驚了驚,頓時窸窸窣窣,交頭接耳起來。
眾所周知,孔鄉紳是什麽德行的人,孟氏將蘇織兒賣給孔鄉紳,等同於讓她去送死,簡直是蛇蠍心腸。
聽著村人的指指點點,孟氏心虛地縮了縮脖頸,麵上青一陣白一陣的。
對於此事,顧木匠一直心存愧疚,他也猜到蘇織兒大抵因此才逃跑的,頓時支支吾吾道:“織兒,我們……”
孟氏見勢忙警告地橫了他一眼,旋即張著嘴,佯作驚詫迷茫,“織兒,這是聽誰說的,沒有的事兒,你舅父和我疼你還來不及,怎會推你入那火坑呢。”
“是阿姊告訴我的。”蘇織兒抽了抽鼻子,緊緊拽住孟氏的衣袂,哀求道,“舅母,織兒不想死,所以織兒才會約阿升哥哥來破廟,想求他讓我搭車逃出瀝寧,舅母別把織兒賣給孔鄉紳,織兒往後定然乖乖聽話,幹更多的活……”
蘇織兒這淒哀的哭聲與楚楚可憐的模樣,很難不令人心生憐憫,圍觀的村人見狀,忍不住上前幫她說起話來。
“這織兒我們也是看著長大的,向來乖巧,我就說怎就做出那般子不齒的事兒來呢,原是個誤會啊……”
“是啊,這方家嬸子也是一時生氣,畢竟事關升哥兒的前程。要說顧家大哥你們也是,平時慣壞了阿蘭,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嚇織兒,可不是嚇得她逃跑了……”
聽著村人你一言無一語的,孟氏隻能幹巴巴地笑著答應,“沒錯,都怪我家阿蘭那丫頭,胡說八道,回去我定要撕了她那張嘴。”
說罷,又轉頭去安慰蘇織兒,“嚇壞了吧,跟舅舅舅母回家去……”
蘇織兒麵上掛著眼淚,重重點了點頭,看也不看方大娘那張沉黑的臉,任由孟氏將她扶起來,步子虛軟地往廟外而去。
踏出廟門的一刻,她有意無意地往廟內掃了一圈,又垂首看向自己穿著齊整的衣裳,納罕地蹙了蹙眉。
回到顧家,孟氏讓蘇織兒回了西屋休息,柔聲道今日的午食她來做就是。
蘇織兒自然樂意,也曉得如今的孟氏就是在她麵前裝模作樣,但她還是特意作出一副猶豫的樣子後,才點頭幽著步子入了屋。
顧木匠想起孟氏方才在破廟裏說的話,忍不住默默跟進了灶房,悄聲問:“孩她娘,你真不把織兒賣給孔家了?”
“你當我傻,有銀子不要!”孟氏鄙夷地瞥了顧木匠一眼,壓低聲兒,“如今她知道了,得先穩住她再說,若這死丫頭真的跑了,我們可就什麽都撈不著了。”
“可……你都在村裏人麵前答應織兒了……”
“我答應什麽了。”孟氏抬起下頜,一臉無賴,“我隻說不賣她,可孔家勢大,到時來生搶我倆誰攔得住,當年那鄰村的程家姑娘不也是這般被奪去的!”
孟氏早已打算周全,這銀子他們是鐵定要的,可這惡人他們也絕不想做。
畢竟他們這般蠅頭小民,也鬥不過家財萬貫,橫霸一方的孔鄉紳不是。
若不是那孔鄉紳臭講究,納個妾還要特意挑個良辰吉日抬進門,孟氏早就迫不及待想將蘇織兒送過去了。
孟氏厲聲警告顧木匠,“剩下這幾天,你可得把嘴給我閉牢嘍,要是再出什麽差池,到手的鴨子飛了,這日子也甭想過了……”
此時,西屋那廂。
蘇織兒褪了衣裳,將背脊轉向炕桌上的銅鏡,透過磨花的鏡麵,隱隱瞧見肩頭一片青紫的淤痕。
當是昨日嚐試從冰麵上扶起那男人,反被壓倒在地時撞的。
若非有這淤痕在,蘇織兒都覺救了那男人的種種像極了一場夢。
思至此,她不虞地扁了扁嘴,也不知那人是何時離開的,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都不吱一聲,虧她還千辛萬苦救了他,當真是沒有良心。
不過,如今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蘇織兒清楚孟氏的德行,自然不會信她的話,覺得她會就此罷休,隻怕她又憋著什麽壞,準備以旁的法子將她賣給那孔鄉紳呢。
她記得,顧蘭先頭得意地說過,等過了穀雨,就再不用看見她了,也沒人同她搶這屋了。
也就是說,離孔家來接人還有四五日。
她憂心忡忡地緊蹙著眉頭,貝齒一下下磨著指尖。
如今逃跑是不成了,若不想入孔家那個煉獄,她還需再另想辦法才是。
*
那廂,趁著天色好,韓四兒趕著牛車,在村西的一處草屋前停下。
他不情不願地提起車上的籃子,推開院門,熟門熟路地入屋去,隨手將竹籃裏的半袋米糧和兩株焉了吧唧的菘菜丟在灶台上。
本想就這樣轉身走人,但韓四兒遲疑了一瞬,往毫無動靜的內屋瞥了一眼,旋即伸手撩開草席子探去,本以為那位又像往常那樣悄無聲息地躺著,不曾想炕上空空如也,隻橫著條硬邦邦的棉被。
韓四兒頓時一慌,雖說這位是戴罪之身,但畢竟和其他那些流人不同,若是有個好歹,他可擔罪不起。
他疾步跑出草屋,又去茅房看了一眼,可屋前屋後都找遍了,愣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韓四兒心下慌得厲害,突然有些後悔沒囑咐裏長好生盯緊此人,他倒是不怕那人逃跑,周圍群山環繞,冰封雪蓋,哪裏逃得出去。
他怕的是這人想不開。
他負責監視流人那麽多年,見過的自裁的傻子還少嘛,看那位整日渾渾噩噩的樣子,難保沒這種可能。
韓四兒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方才走出院子,準備叫人一起去河下遊撈一撈,遠遠就見一個瘦長的身影,一瘸一拐,慢悠悠朝這廂而來。
“哎呀,爺,您這是去哪兒了?”見他無恙,保住了小命的韓四兒頓時大喜,忙顛顛地跑過去。
來人沒有答他,甚至沒看他一眼,隻麵無表情地徑直越過他,入了院子。
韓四兒跟在後頭,眼看他進了內屋,扯過棉被,倒頭在炕上躺下。
見他對自己不揪不採的樣子,韓四兒在心下不屑地“切”了一聲。
今時不同往日,叫他一聲“爺”,這位就真以為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呢,如今淪落到了他們這窮酸地方,還擺什麽主兒的架子。
雖是這般想,但韓四兒麵上並未表現出來,仍是恭敬地笑道:“爺,這五日的吃食小的都給您送來了,那小的五日後再來。”
他曉得裏頭那位也不會答應,說罷,就自顧自出了草屋。
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但還有老話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是,心裏再不痛快,韓四兒也不敢輕易冒犯了這位。
這位縱然犯了不小的罪,但畢竟是親生骨肉,京城那廂可還惦記著,甚至唯恐他一人過得太苦,千方百計想送過來個能伺候的。
聽說,前後挑了兩個罪臣之女,但人還沒抵達瀝寧,就都死在了路上。
一個是身子太弱,半途染了風寒香消玉殞的,另一個則是聽說了瀝寧的苦寒和前頭那位的結局,嚇得一尺白綾自經的。
當真是寧願死了,也不想來此地受罪。
接連兩個都是如此,宮裏那位震怒之餘,也不知被誰勸著變了主意,下旨讓瀝寧縣的官員尋個合適的當地姑娘去伺候。
韓四兒上了牛車,又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不過依他看,這也難。
畢竟就算是瀝寧的姑娘,哪個會心甘情願跟著個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