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救

夜深了,風又呼嘯著厲起來,雖是沒有裹挾著雪片撲個滿頭滿臉,但仍是如刀子一般,剮地麵上生疼。

蘇織兒將身上已然顯小的棉袍往上拉了拉,風又從袍底的空隙鑽進去,凍得她不住地哆嗦。

她抬首四下眺望,便見遠處山巒在暗夜裏連綿起伏,像是能隨時將人吞噬的深淵巨獸,隱隱還能聽見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嗥在山坳間回響。

她咽了咽口水,心下並非全然不怕,但還是壯著膽子,加快了步伐,進了離兆麟村不遠的一座臨水的破廟裏。

廟裏有個殘破的像,蘇織兒曾聽她阿娘說過,這廟供的是什麽河神,就是廟門口的那條河,也不知當初是誰建的,但這些年來祭拜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就徹底廢棄了。

蘇織兒自袖中取出火折子,摸索著燃了廟裏的一截殘燭,燭光昏暗,勉強能看清廟內的擺設。

她站在廟門口踮腳張望了一會兒,卻遲遲未見她期盼的那個身影,心下不免有些忐忑。

蘇織兒不是傻子,這段日子不可能察覺不出她那舅母孟氏在打什麽主意。

打年前跟著去鎮上趕廟會時,被一個抬坐在轎上,年過半百,錦衣華服的老翁用含笑猥瑣的眼神盯住不放後,她便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真,沒過多少日子,就有兩個穿著不俗的男人上了顧家門,又被孟氏歡歡喜喜地送了出去。

縱然孟氏在她麵前隻字未提那兩人究竟為何事而來,但蘇織兒直覺此事與她有關,心下不安,便故意乍了乍顧蘭,沒想到從她口中得了個於她而言,猶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孟氏要將她賣給鎮上孔鄉紳做妾。

若是蘇織兒記得不錯,這個孔鄉紳前頭已納了五個姨娘了,若她被賣過去,便是這第六個。

雖說這孔鄉紳已然過了天命之年,但其對待後院女子手段之殘忍蘇織兒略有耳聞。

幾年前,鄰村便有個相貌姣好的姑娘被那老色胚強買了去,夜夜供他折辱玩樂,不出三個月便沒了,聽說死時身上滿是青紫淤傷,鞭痕,還有被燭蠟燙傷留下的疤印,全身上下竟是沒一處好肉,連幫忙斂屍的下人見了也忍不住憤憤地在心下罵一句“畜牲”。

孟氏分明知曉那孔鄉紳是什麽樣的人,卻還是見錢眼開將她賣出去,絲毫不顧及她的死活,根本就是將她往火坑裏推。

她絕不可能就這樣坐著等死。

在廟門口來回踱累了,蘇織兒便在破廟的一塊髒兮兮的蒲團上坐下,看著門縫外愈發肆虐的寒風,心下的不安忐忑也似這夜一般濃沉起來。

正當她失望地以為計劃落敗之時,卻見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碎著步子,做賊般左顧右盼地推開半掩的廟門,踏了進來。

“阿升哥哥!”

看到來人,蘇織兒眼底陰霾俱散,麵露驚喜,忙迎上去,“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會呢。”方升謹慎地在廟裏掃了一圈,才道,“我爹娘今日睡得晚,我隻能等他們睡下了,再出來見你。”

他一雙眸子定在蘇織兒身上上下打量著,驀然走近了幾步,“織兒,我看你穿得不多,你冷不冷?”

見方升伸手,作勢要來摟她,蘇織兒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她沒有閑工夫與方升多作周旋,朱唇輕咬,嬌聲問:“阿升哥哥,你……可喜歡我?”

她說這話時,羞赧地低垂著眼眸,小臉和鼻尖被寒風凍得稍稍發紅,在昏黃的燭火中平添了幾分說不出的嫵媚嬌俏,方升看得眼都直了,頓時點頭如搗蒜,“自然喜歡,我其實打小便喜歡織兒你……”

“那你明兒一早,便帶我一塊兒走吧,我不想呆在這兒了,我也想跟你一塊兒去省城。”蘇織兒道。

天一亮,方升便要坐車去省城趕考,這是她唯一能逃離瀝寧的機會。

她身無分文,外頭又天寒地凍,自己一人根本難以逃脫,且孔鄉紳在瀝寧有些人脈手段,隻消她還在瀝寧,都會被輕易抓回去。

為今之計,隻能依靠這位方秀才。

然聽得此言,適才還滿目深情的方升怔了一瞬,眸光躲閃,遲疑道:“織兒,我是去省城赴考,帶著你恐是不方便……”

見他並不樂意,蘇織兒登時作出一副淚眼朦朧的委屈模樣,“阿升哥哥若是不願便罷了,等你回來,織兒怕早已是別家的人了……”

“哪有不願。”方升忙否認,他想了想道,“我讓我娘過兩日就去向你舅父提親,娶你過門好不好?”

說罷,方升複又緩緩靠近麵前的美人,“織兒,這天一亮我便要走了,還剩下幾個時辰,我們得抓緊好生說說話才是……”

看著方升灼熱的眸光,和這迫不及待的模樣,蘇織兒秀眉微蹙,怎可能還不明白這位秀才郎揣的什麽心思,眸光頓時黯淡下去。

方升貪戀她的美色,隻想與她行苟且之事,占盡她的便宜,恐無意帶她離開。

在方升的手幾欲落在她肩頭的一瞬,蘇織兒再次躲了開來,她並沒有為此屈身於方升的念頭,原就隻想搏一搏,借方升之手逃離瀝寧後再做打算。

如今看來,怕是渺茫了。

她抿了抿唇,態度驟然堅決了幾分,試圖做最後的努力,“可我偏要跟著你走,若是你食言不娶我了,我將來又該如何是好……”

三番兩次被推拒,方升縱然再有耐心,此時也難免有些惱怒。

蘇織兒猜得並不錯,他不可能帶她走,更沒有絲毫娶她的意思,方才說的不過是哄騙她乖乖順從的謊話罷了。

他方升是什麽人,十裏八鄉唯一的秀才,他隻盼著將來考得功名,風舉雲搖,離開瀝寧這鬼地方,又怎會娶一個大字不識的鄉野女子為妻。

他肯在這寒夜來見她,無非是因著她還有幾分姿色,可沒想到她竟想跟他走,甚至想要名分,真是癡心妄想。

方升驀然覺得自己不必給這個孤女好臉,畢竟是她主動勾引自己,如今廟中僅他們二人,縱然他真做了什麽,也無人可以證明。

“蘇織兒,村子裏多少姑娘盼著入我的眼,你還這般不識抬舉,能被我看中,可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見方升沉下眸子,陡然變了臉,蘇織兒心下直覺不好,轉身正欲逃跑,卻被快一步撲來的男人牢牢抱住了身子。

蘇織兒早覺這個村裏人人稱頌的方秀才道貌岸然,卻沒有想到他骨子裏是這般卑鄙齷齪,陰險下流的小人,竟意圖在此處強迫於她。

她張口大聲呼喊,卻隻能聽見方升在耳邊嗤笑。

似乎在笑她天真,笑她自作自受。

她到底是女子,根本抵不過方升的氣力,眼見他幾乎扯開了自己的棉袍,蘇織兒不願受辱,心一橫,正準備抬手去摸頭上的發簪,想著大不了與方升來個魚死網破,就聽“砰”的一聲響,廟門竟是被撞了開來。

正行不軌之事的方升猝不及防,眼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踏進廟來。

他本就心虛,此時見被人撞破,唯恐那人認出他的身份,有損他秀才郎的聲譽,忙不迭鬆開蘇織兒,嚇得拔腿就跑。

看著方升落荒而逃的背影,蘇織兒不禁長舒了一口氣,然看著突然出現在廟裏的男人,一顆心複又吊起來,她警惕地往後退了幾步,才定睛去打量那人。

眼前的男人佝僂著肩背,腦袋低垂,發髻被風吹得淩亂不堪,一身灰黑的半舊麻布長襖裹出瘦得不成樣子的身軀,他並未完全入內,一手抓在門框上,胸口起伏著,似乎極為痛苦。

兆麟村的人,蘇織兒都識得,卻並未見過眼前這人。

她恐懼地抓住衣角,生怕走了個方升,又來了個更難對付的。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正琢磨著一會兒怎麽逃出去時,卻見那男人驟然抬首看來。

看清他模樣的一刻,蘇織兒杏眸微張。

那人唇周一片青黑的胡茬,狼狽邋遢,眼窩深深陷下去,一雙眼眸渾濁黯淡,毫無神采,使他整個人像極了失了魂的行屍走肉,沒了人樣。

蘇織兒頓時便明白,這人是誰。

在兆麟村和周遭幾個村子裏,隻有那些流人才會有這般絕望沒有生氣的眼神。

那人隻看了蘇織兒一眼,便收回視線,旋即艱難地轉過身,拖著左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進寒風裏。

見那人離開,蘇織兒在原地怔了片刻,就慌慌張張跑出了破廟,然跑了數十步,她又忍不住回頭望。

卻詫異地發現,那人的身影竟然消失了。

破廟周遭是一片平原,四下林木稀疏,幾乎沒有遮擋,縱然夜黑風高,也不可能這麽快就看不見了,何況那人行動不便。

想起那人方才痛苦的模樣,蘇織兒不由得停下步伐,她本不欲多管閑事,可遲疑片刻,還是步子一跺,又無奈折返回去。

她記得那人是往河的方向去的,河麵尚且被凍得嚴嚴實實,蘇織兒踏上冰層,走了沒一會兒腳下果然踢到一物。

低頭一看,那流人正麵朝下,倒在這冰河之上,沒了動靜。

蘇織兒屏住呼吸,緩緩蹲下去,將手放在那人的脖頸上,直到感受到微弱的體溫和脈搏跳動,才舒了口氣。

還好,還沒死。

可雖說還沒死,但在瀝寧這種潑水成冰的地方,這人隻消在此地躺上一個時辰,就會變成和冰冷的河石一樣硬邦邦的屍首。

蘇織兒自認不算什麽善人,可若放任這人死在這兒到底也會良心不安,她長歎一口氣,隻能自認倒黴,俯身拉起男人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試圖將他拉起來。

可她沒想到,看似骨瘦如柴的男人比她想像的還要高大,還要沉,她幾度都被男人壓得傾了身子,甚至還結結實實在堅硬的冰麵上摔了一回,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強將那人拉起來,拖著他一步步艱難地往破廟的方向而去。

不過幾百步的距離,生生給她走了近一炷香的工夫。

入了廟,蘇織兒一把將他丟在禾稈堆上,坐在地上累得氣喘籲籲。

才緩過勁兒,她便起身用長木棍抵住在寒風中吱呀搖晃的廟門,在男人身側燃了篝火。

隨著火苗吞噬幹草柴禾發出“劈啪”聲響,暖意也在不大的破廟中彌漫開來。

幸得這河神廟雖廢棄殘敗,但沒有太大的破漏,足以遮蔽風雪,蘇織兒對著火堆搓了搓凍僵發紅的雙手,旋即瞥向躺在身側的男人。

在躍動的火光中,她將男人的長相看得更清晰了些,原看他這副邋遢模樣,還以為是個上個年歲的,可仔細一瞧,才發現這人大抵二十出頭,甚至不至而立之年。

年紀輕輕的,怎就這般想不開,這般天兒在外頭行走,不就是刻意尋死嘛。

蘇織兒在兆麟村生活了十五年,見過不少流人,但大抵都活不了太長,不是適應不了瀝寧的苦寒病故的,便是自行了斷的。

她就曾親眼見過村裏的獵戶自河中打撈出一具流人的屍首,來斂屍的官差滿目不屑,譏笑著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道又是個自覺受冤屈辱,講究氣節的蠢貨。

蘇織兒不懂什麽氣節,她隻知道要努力活著,隻有活著才能完成她娘的遺願,才有機會再見到她爹。

她本想著待那男人好些了,就趕緊回顧家去。然默默坐了一會兒,男人的臉色仍是灰白如舊,絲毫不見好轉。

蘇織兒不由得蹙了蹙眉,手指往男人鼻下探去,才發現男人氣若遊絲,身子反是比方才更涼了,再這般下去,怕是真要去見閻王爺了。

她記得,從前,村裏的孫獵戶被困在山中,險些被凍死,是村人殺了羊,將人塞到羊肚子裏,讓身子暖和起來,才勉強撿回了一命。

可這兒沒有羊,蘇織兒更不可能使這種法子,她咬住下唇,心底做了好一番掙紮,才解開男人的長袍,又扯開自己的襖子,俯身下去。

男人胸口的涼意透過單衣傳到蘇織兒身上,凍得她一個瑟縮。

廟外肆虐的風裹著雪片呼嘯著,衝擊著廟門和年久脆弱的屋頂,似乎隨時會掀頂而入,攻陷這唯一的棲身之所。

抱著身下不知能否逃過死劫的男人,聽著外頭這令人不安的聲響,蘇織兒想起方才險些被奪去清白的種種,驀然紅了眼圈,一瞬間心底壓抑已久的委屈如雪崩般洶湧而來。

若是她娘還在,若是在這村中尚且有能庇護她的人,她又何需吃這樣的苦頭,想這種餿主意。

處於一片混沌之中的蕭煜緩緩掀開重若千斤的眼皮,周身有如受了車裂之刑般疼痛不得動彈。

迷迷糊糊間,他仿佛感受到一股暖意透過胸膛傳遞到四肢百骸,似乎還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頸間。

耳畔,有女子哽咽著,用嬌柔的聲兒語無倫次地說著什麽。

“……我為了活,被舅母欺侮,忍了那麽多年,如今連臉皮都不要了去勾引男人,你怎還想著尋死呢……”

“……我也是,真是犯了渾了,救你做甚,我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家,甚至都脫了衣裳抱了你了,你可千萬別死啊,不然可白費了我一身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