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醋意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教看門的家丁一時有些懵,在他印象中,打這位賬房先生來章家到現在, 向來是一副風輕雨淡的樣子, 喜怒不形於色,或是不想自己的瘸腿看起來過於明顯, 他平日走路總是慢吞吞的, 何曾見過他像今日這般慌慌張張追出去的模樣。
他微張著嘴,眼見那周先生脫下自己的衣裳替自家娘子擋雨, 又攬著她重新回了院子。
他頷首對著簷下的女子淡淡道“姑娘方才吩咐的,小的都記住了,一會兒便去辦, 小的暫且還有些事,就不親自送姑娘了”,言罷,便自顧自帶著自家娘子入了屋。
家丁瞪大了眼, 不敢相信這周先生居然敢對老爺的掌上明珠,府中唯一的姑娘這般態度,正咋舌間,原站在簷下的女子已帶著身後的婢女提步往這廂而來。
他登時恭敬地施禮, 便聽那婢女道:“我問你,方才你領進來那年輕婦人是誰啊?”
家丁忙答:“她說她是周先生的娘子。”
娘子……
那章家姑娘聞言麵色微變,旋即蹙著一雙眉頭出了院子。
見自家姑娘似有些不高興,那婢女跟在後頭,思忖片刻道:“聽聞這周先生娶的娘子就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婦, 今日見著,果真如此, 看她那樣子,也不知怎的就跑出去了,將自己淋了個透,到底是上不得台麵的,哪及姑娘您萬分之一啊……”
言至此,那章家姑娘驀然沉黑下一張臉轉頭看來,婢女慌忙閉了嘴,曉得是惹惱了自家姑娘,忙虛虛拍了兩下自己的臉,改口道:“是奴婢的錯,是奴婢失言,那人哪裏能跟姑娘您相提並論啊……”
章家姑娘麵上的慍怒這才緩了些,她下頜微抬,末了,隻淡淡道了句:“莫再胡說八道!”
那廂,小院主屋。
甫一入了屋,蕭煜唯恐蘇織兒受寒,忙取來幹淨的巾帕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
“怎的突然來了,也不提前同我告一聲。”
蕭煜的語氣中透出幾分淡淡的埋怨,蘇織兒聽罷有些無措地攪著手指,聲若蚊呐道:“就是想來看看你……夫君,你生氣了嗎?”
蕭煜垂下眼眸,便見蘇織兒抬著腦袋,神色間透露出幾分小心翼翼。
“沒有……”他將語氣放柔了幾分,旋即扯過適才一道取來的長衫遞給她,“趕緊換上,莫要著涼了,我去燒些熱水同你喝。”
蘇織兒訥訥地點了點頭,眼看著蕭煜閉上了屋門,才慢悠悠脫了身上這件打濕的藕荷襖子,將蕭煜的長衫穿上。
她拿著這件才頭一日穿,還不曾給她那夫君好生瞧瞧的新衣,不由得低歎了口氣,隻覺惋惜,要是她剛剛不那麽傻乎乎地跑出去就好了。
她想起方才見到的那女子,看蕭煜對她畢恭畢敬的樣子,大抵是府內的主人家,特意來吩咐事兒的。
他們之間能有什麽,根本就是她自己多想了。
待蘇織兒換好了衣,沒一會兒,在外頭燒水的蕭煜便提著水壺進來,滿了茶水推到蘇織兒麵前。
他複又穿上方才那件略有些打濕的長袍道:“我尚有些活要幹,恐不能陪你,午食我會托人送來,待活做完了,我會盡快趕回來。”
聽得此言,蘇織兒心下略有些失望,但想著她本就是沒打招呼就突然過來,沒道理耽誤他當值,就乖巧地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蕭煜凝視了她片刻,卻沒立刻走,而是自靠牆的桌案邊取出筆墨紙硯擱在蘇織兒跟前。
“若是無趣,便試著寫寫字,你如今雖已認得許多,但用筆寫字和用樹枝寫到底不一樣,你可自己試試。”
見著這光滑的紙張和筆,蘇織兒雙眸一亮,適才因著蕭煜不能陪自己的失望此刻也一掃而空,重重點了點頭。
蕭煜離開後,她拿起那筆,將紙張鋪得更平整了些,旋即學著蕭煜曾教過她的握筆姿勢,沾了墨往紙麵上落。
然縱然知曉這字怎麽寫,真正寫起來,蘇織兒才曉得有多難,那墨汁甫一沾了紙麵便暈染開來,軟趴趴的筆頭根本控製不好力度,最後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毫無筆鋒可言,著實難看得緊。
蘇織兒皺著眉頭嚐試了好幾次,但始終如此,可她一向是個執拗的脾性,不寫好便決不罷休,很快就一門心思拱了進去,直到聽見外頭響起一陣敲門聲。
她推開門一瞧,是個端著食案的婢女。
蘇織兒這才想起蕭煜說會托人給她送午食的事,忙伸手接過,連聲道謝。
那來送飯的婢女是個年歲小的,看起來還比她小上幾歲,她送完了也不走,隻歪著腦袋看了蘇織兒半晌,驀然笑道:“你生得可真好看,怪不得周先生每十日便要急著回家去,我們原還以為……”
“以為什麽?”蘇織兒好奇道。
“沒,沒什麽……”
那婢子哪裏敢說,他們這些府中的下人,原還以為周先生娶的娘子是個粗俗潑剌的,是故意逼著周先生每隔十日回去一趟的呢。
她嗬嗬笑了兩聲,道了句吃完了放在外頭,她自會過來取,便急匆匆跑開了。
蘇織兒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但也沒在意,端著食案回了屋。
看著食案中的一道魚,一道青菜和那碗白米飯,她不禁有些吃驚,沒想到原來她夫君在這府裏吃得這般好。
她瞥了眼自己擱在桌角邊的醃豇豆,一時間竟覺有些寒酸。
看來一會兒回去還是將這一小壇醃豇豆帶回去吧。
飯罷,蘇織兒收拾了碗筷擱在門外,複又埋頭繼續開始練字。
蕭煜回來時,便見蘇織兒正抓耳撓腮,對著那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直歎氣,他湊近一瞧,亦有些忍俊不禁。
他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蘇織兒背後,俯身握住了她提筆的手。
蘇織兒微驚了驚,但很快便冷靜下來,縱然看不見身後之人,但她也很清楚這人是誰。
她放鬆下身子,任由他半環著自己,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在紙上遊走,伴隨著低沉醇厚若山間清泉般的聲兒在她耳畔幽幽響起。
“寫字需以腕運筆,這起收均有所技巧……”
他領著她寫了三四遍,便放任她自己寫,蘇織兒到底有些悟性,不過三五遍,原歪七扭八的字總算有了些樣子。
正當她寫得入迷之時,卻驟然聽見外頭劈裏啪啦打在屋簷上的雨聲,蘇織兒這才反應過來,慌亂地問蕭煜,“什麽時辰了?”
“快到末時了。”蕭煜答。
“呀,我得回去了。”蘇織兒忙站起身,“我是搭牛三叔的車來的,可他今日留在城中不回去,我得搭城門口的車回村,再晚恐是趕不上了。”
她推開窗子想看看雨勢,可瞧見外頭的傾盆大雨,一時間懵在了原地。
這……教她如何回去?
蕭煜側首看了眼蘇織兒憂心忡忡的模樣,薄唇微抿,少頃,低聲道:“這麽大的雨,要不……今夜留下來吧,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留下來?
蘇織兒怔愣著在屋內環視了一圈,這屋子實在說不上大,裏頭也僅一張窄窄的床榻可睡而已。
她看了蕭煜一眼,紅著臉遲疑著問:“方便嗎?兩個人會不會太擠了些?”
蕭煜雖新搬到了這個小院子,內裏也有幾間廂房,但那裏到底沒人收拾過,塵灰密布不可住人,他原想說今日他睡地上便可,可聽蘇織兒盯著那床榻說出這話,似乎壓根沒有跟他分床的意思,他默了默道:“無妨,一會兒我同人再借條棉被便是。”
蘇織兒聞言複又看了眼外頭的大雨,旋即無奈地點了點頭,看來也隻能這般了。
待雨小了一些,蕭煜便撐傘出去了,沒一會兒便折返,告訴蘇織兒,棉被和晚食都會有人送來。
果然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屋門便被扣響,蕭煜起身開了門,來送棉被的小廝與他還算熟識,遞去棉被的同時,還不忘玩笑道:“我說周先生,您家娘子好容易來一回,您怎的還不同她睡一塊兒呢,同一個被窩也好親近不是……”
蕭煜看著那小廝神色間的曖昧,掩唇低咳一聲,“她怕冷,不過想多備著一條罷了。”
“哦,原是如此。”
那小廝說話間,雙眼還不住往屋內瞥,乍一看見蘇織兒,他雙眸微張,頓時看得眼都直了。
蕭煜劍眉蹙了蹙,不動聲色擋住了那小廝的視線,聲音不自覺涼了幾分:“多謝你將被褥送來,明日我親自給你還回去。”
“不必謝,周先生客氣了。”如此美人,小廝哪舍得隻看一眼,仍不識相地拚命踮腳往裏張望,然下一刻卻見那屋門毫不留情地在他麵前“啪”得關上了。
蘇織兒聽得這重重的閉門聲,納罕地抬首看去,便見她那夫君薄唇輕壓,微沉著臉,似有些不虞。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正欲詢問,緊接著又是一陣敲門聲。
這回的兩小廝是來送晚食的。
兩個食案,蘇織兒料想蕭煜當是拿不過來,便也至門前幫他,那兩小廝乍一見著她亦是看傻了眼,直勾勾盯著她瞧。
這賬房周先生的美人娘子來了府上的事,不消半日,早已在府內各處傳遍了,再加上那前來送午食的婢子將蘇織兒誇得一通天花亂墜,如今府中不少人都對蘇織兒心生好奇。
就比如那來送棉被的,和現下來送晚食的,不過都是來搶著湊熱鬧,驗明傳言真偽的。
瞧見這倆小廝滿目驚豔,赤.裸.裸盯著蘇織兒的眼神,蕭煜隻覺心下越發不舒服,極為敷衍地道了聲“謝”後,便毫不客氣地閉了屋門。
用晚食時,蘇織兒隻看出他略有些不高興,至於為何不喜,她著實匪夷所思。
難不成那幾個小廝哪裏惹到他了不成。
外頭本就下著大雨,天色灰蒙蒙,故而今日暗得還比往日早些。不過燃著燭火,倒是不愁天黑看不見,可即便如此,蕭煜還是早早鋪了被褥。
見他準備睡下,蘇織兒也沒有拖著的道理,畢竟明日還得早起去城門口趕牛車。
蕭煜刻意沒有熄燭火,便是怕蘇織兒對這廂不熟悉,起夜時摔著絆著,雖說這燭火昏暗,不影響入睡,可蘇織兒仍覺有些扭捏。
往日在草屋,她都是在一片漆黑中褪去外襖的,如今要當著蕭煜的麵脫,她著實不好意思。
她遲疑少頃,但想著兩人是夫妻,而且他也不是沒見過她隻穿裏衣的樣子,有何好羞的,這才微側過身,將身上穿的那件蕭煜的長衫給脫了,旋即迅速爬進床榻內側,背對著他鑽進了被褥中。
很快,隨著床榻的低陷,蘇織兒感受到一人躺在了她的身側。
與家中那能睡下不少人的土炕不同,這床榻就這麽大,還比尋常床榻要窄一些,兩人並排躺下,緊緊挨著,就多少顯得有些擠。
身側人隻消有任何動靜她都能感受到。
蘇織兒微屏著呼吸,死死拽著身上的棉被,隻覺分外緊張。
這般境況下,她自是不可能睡著,少頃,想起蕭煜那條棉被似比她的要薄上一些,她忍不住問道:“夫君,你冷嗎?”
身後沒有動靜,蘇織兒還以為他這麽快睡著了,下意識轉過身,直到撞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裏,才發現那人其實一直麵對著她的方向。
那為何不答她的話。
她抬眸定定地與他對視了半晌,方才又試探著喊了一聲“夫君”。
蕭煜薄唇抿了抿,眼看著她櫻唇開闔,竟從來不知“夫君”這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原會是這般惑人。
他沉默片刻,方才啞聲道了句“不冷”。
蘇織兒卻有些不信,若真不冷,他怎答得這般猶豫,她想了想,幹脆將自己的棉被扯過去了些,蓋在蕭煜的棉被上,“這床榻縱然是好,可我覺得到底是不如家中的土炕暖和的,夫君你可莫要著涼了。”
看著她將半個身子貼近自己,一股似有若無的女子馨香在鼻尖纏繞不息,蕭煜不自覺喉結微滾,一股子燥意難以抑製地自體內湧上。
蘇織兒還在碎碎地道:“明兒一早,我自己去城門口搭牛車便是,夫君你忙,就不必送我了……”
蕭煜靜靜凝視著她昳麗嬌媚的容顏,卻是心猿意馬,並未仔細聽她在說什麽。
他沒告訴她,其實今日她穿的那身藕荷襖子很是襯她,以及在簷下看到她時,他有多驚詫與歡喜。
他不會否認自己的感情,就像他明白如今的自己很在乎眼前這個女子。
故而才會在那些小廝肆無忌憚地看她時心生不虞,她是他的人,他不願她被任何人覬覦。
她從頭至尾都該是他蕭煜一個人的!
蘇織兒兀自說了許多,卻沒等到任何回應,她奇怪地抬頭看去,不由得怔了怔,男人的視線死死定住自己,眸光愈發灼熱,似蘊著一團能燎原的火。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生瑟縮,不由得啟唇低低道:“夫……”
然那聲“夫君”還未喊完,蘇織兒隻覺一隻手臂猛然扣住她的腰肢,重重往前一攬,緊接著男人的身子半壓下來,溫熱的氣息瞬間堵住了她微張的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