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強奪
午時前後,韓四兒才趕著牛車慢悠悠抵達了兆麟村,如往常一般在村西的草屋前停下。
車上還坐了個穿桃紅襖子的姑娘,垂著腦袋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韓四兒無奈地歎了口氣,耐著性子催促了好幾遍,才將這姑娘催下了車,領著人入了草屋。
“爺,爺……”
他喊了兩聲,見蕭煜神色淡漠地掀簾而出,忙笑著將那不情不願的姑娘往前一推,“爺,這是我們縣太爺新給您送來的姑娘,這是個乖的,您放心,保準不會跑了。”
蕭煜垂眸瞥向那姑娘,便見她亦怯怯抬首看來,卻是飛快縮回目光,害怕地退到了韓四兒後頭。
雖隻是一眼,但蕭煜仍是清晰地看清了這姑娘與他對視後麵上顯露出的憎恨,嫌惡與驚恐。
那眼神,與先頭逃跑的那個一模一樣。
好似將他看作一頭嗜血凶猛,醜陋不堪的野獸。
“不必了,送回去吧。”蕭煜定定道,“今後都不必送人來了。”
見他說罷推開草簾子入了內屋,韓四兒著急忙慌地跟上去。
這姑娘可是好容易尋到的,為了讓這姑娘不敢像上一個一樣逃跑,他們縣太爺甚至還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相威脅。
“爺,這人是萬萬不能送回去的,至少得留個人伺候您。”韓四兒也無可奈何,語氣裏帶著幾分懇求,“小的們也都不容易,您也明白,陛……那位貴人關心您,才下了這個旨意,此事若辦不好,怪罪下來,誰也擔不起啊。”
關心?
聽得這二字,蕭煜垂了垂眼眸,一時不知該不該歡喜。
他那父皇還會費心給他尋個伺候起居的人,至少證明還沒有恨他這個兒子到巴不得他死的地步。
可從另一方麵講,是不是代表著他父皇已認定他會長久留在此地,他這輩子恐再無回去的可能。
蕭煜看向眼前一籌莫展的韓四兒,他很清楚他父皇的脾性,的確如韓四兒所言,除非他留下一個,不然會不斷有姑娘被強行送來。
可就如蘇織兒昨夜所言,既然一定要來一個人伺候他,不如尋個願意的。
他麵向韓四兒,啟唇一字一句道:“人,我已然自己挑好了,不必你送來,你隻消幫我去辦一件事,便能順利同你們縣太爺交差。”
韓四兒懵了懵,還是頭一回聽這位爺同他說這麽多話,也顧不得太多,忙連連應聲。
“您吩咐,您盡管吩咐……”
隻消能解決這個拖了許久的麻煩,就算是十樁百樁的事他都願意去辦。
顧家那廂。
那日一早自草屋回去時,顧家幾人果然還在睡,蘇織兒輕手輕腳地入了屋,察覺顧蘭醒來的動靜,隻裝作一副方才起身疊被的樣子,旋即出去生火做早食,誰也沒發覺她夜裏根本沒睡在這裏。
見蘇織兒一如既往乖順地洗衣劈柴,不住地幹著活,孟氏滿意地很,心下也激動得緊。
因著按照約定,明兒一早,劉媽媽就會上門來接人,多等了七日,總算能將這死丫頭送走了。
為著怎麽花那筆銀子才最妥帖,孟氏思慮了一宿未睡,不過第二日仍是精神矍鑠,起得分外得早,才吃了早食就跑去村口翹首而盼。
等了沒一會兒,就見劉媽媽帶著兩個抬轎的家丁哼哧哼哧往這廂而來。
不僅孟氏急,來接人的劉媽媽也急,她家老爺玩膩了新來的那個婢子,不知怎的就又惦記起兆麟村的這個小丫頭來,昨兒還特意將她叫到跟前,警告她今日務必將人帶回府。
乍一瞧見等在村口的孟氏,劉媽媽便急切詢問,“她那臉如何了?”
孟氏忙答:“您放心,好了,全好了,保證孔老爺見著喜歡得緊。”
“那便好。”
見劉媽媽示意身強力壯的兩個家丁落轎,準備帶著他們進村去,孟氏一把拉住她,笑嗬嗬地湊近。
“那個,劉媽媽……您老可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還是用先前商量好的那個法子將人帶走吧……”
劉媽媽瞥向滿臉討好的孟氏,在心下一聲冷笑。
做了這麽昧良心的事兒,居然還想著要顏麵。
她沒好氣的道了一句“曉得了”,轉頭同兩個家丁囑咐了幾句,便由孟氏領著往顧家的方向而去。
此時,顧家灶房內,蘇織兒正在洗涮碗筷,她秀眉微蹙,視線時不時投向顧家柴門外,頗有些心不在焉。
那流人分明答應了她今早會來提親,怎的到這時候了還一點動靜也無。
她頗有些惴惴不安,孟氏匆匆吃完早食就出去了,定是去接那孔家的人。
可千萬別是那孔家的來得更快些。
她驀然有些後悔,本想著讓那流人來提親,再正式過門,總歸還能維持住她的幾分名聲,可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再不要臉些,就直接賴在那流人家中,看她們會不會來搶。
她草草洗完了碗筷,思忖著要不要幹脆去那流人家中看看,可正準備出灶房,卻被坐在門檻上的顧遠擋住了去路。
見她要出去,顧遠驀然有些慌張起來,問了句“你幹什麽去”,直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昂著腦袋說自己餓了要吃東西。
“這不是才吃過早食嗎?哪裏會餓,快放開我。”蘇織兒蹙眉想甩開他,不想顧遠卻是抱得死死的,一點也掙脫不得,還一個勁兒地說隻有給他做了吃的才能走。
他可不能讓蘇織兒逃了,他娘昨晚特意囑咐他要看好這個表姊,隻要來人把表姊帶走,他就有好多好多的飴糖和肉吃了。
見顧遠這般異常,蘇織兒哪裏猜不出是孟氏授意,她在心下罵了句卑鄙,本想狠一狠心直接推開顧遠,卻聽柴門外驀然響起嘈雜的喊聲。
“哎呀,劉媽媽,劉媽媽,使不得啊,求您了,您行行好,別把我家織兒帶走……”
她抬首望去,便見孟氏正哭嚎著裝模作樣地阻攔哀求著一個婆子,然婆子並未搭理她,視線直直看向顧家灶房,在與蘇織兒對視的一刻,手一抬,後頭兩個身材壯碩的大漢便氣勢洶洶地闖進顧家,徑直衝蘇織兒而來。
這兩人孟氏倒是一點沒攔,隻登時驚慌地對著蘇織兒高喊道:“織兒,快跑,快跑啊!”
若不是顧遠還死死抱著她的腿不放,蘇織兒還真要被孟氏這精湛的演技給騙了。
跑?
她還能往哪裏跑?
眼前那兩人靠近,她驟然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將利刃對準外頭,提聲喝道:“別過來!”
顧遠看到那匕首,頓時嚇得哭喊著跑開,兩個家丁亦被那閃著寒芒的利刃所攝,一時停在原地不敢動,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劉媽媽。
劉媽媽卻是絲毫不懼,用無所謂的態度道:“怕什麽,你們兩個大男人還擔心被個小丫頭傷了嗎?”
這話不無道理,兩個家丁瞅了眼蘇織兒瘦削的模樣和那細胳膊細腿,再無顧及,然才準備衝進灶房捉人,便見蘇織兒驟然收起匕首,竟轉而架在了自己脖頸上。
“你們若再過來,我便自盡給你們看。”
她那雙瀲灩的杏眸中透著幾分狠絕,似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隻是虛張聲勢,匕首往內壓了壓,淺淺劃破了脆弱的皮膚,滲出絲絲血痕來。
眾人驚詫不已,不想蘇織兒竟有這般膽量,這下連劉媽媽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孟氏更是嚇得語無倫次,“織兒啊,你,你,你,你莫要做傻事啊……”
蘇織兒看著她擔驚受怕的模樣,明白她那不是怕她自盡,而是怕她死了,她就什麽都得不到了。
她將匕首抵在自己脖頸上,麵向眾人緩緩退出灶房,又一步步退出柴門外。
兆麟村本就不大,這麽大的動靜,已然引來了村中男女老少烏泱泱一幫子人。
忍了整整九年,在孟氏麵前演了九年,此時此刻,蘇織兒突然不想再裝了,她唇角微揚,看向孟氏的雙眸中盡是冰冷的嘲諷。
“舅母,你存的什麽心思,你以為我當真不清楚嗎?你以為我當真不知,你一直費盡心思,想將我賣給孔家嗎?”
孟氏聞言驚了驚,但仍是作出無辜被冤的神情,“織兒啊,你這是在說什麽,天地良心,我從未同意孔家要納你為妾的事兒,他們今日來搶人,我實在是攔不住啊……”
“嗬。”
蘇織兒一聲冷笑,不想再聽她編造這些謊話,“實話告訴你舅母,你這賣了我得大錢的夢大抵是碎了。”
她咧唇,揉在雙眸中的笑意愈發瘋狂,甚至帶著些酣暢淋漓的報複的快意。
“我已將身子給了旁人,與他人有了婚約,就這般,你如何再將我賣給孔家!”
她本不欲拿此事來抵擋,原想著讓那流人來提親,再用縣太爺來嚇退孔家的人,可如今事兒到了這個份上,她不得不這麽做。
此言一出,四下登時一陣嘩然。
村人們震驚之餘,不由得麵麵相覷,不少村婦開始用懷疑猜忌的眼神看向自家男人和兒子,甚至有性子直的忍不住當場質問起來。
孟氏震得久久說不出話,顧家門外,故意被孟氏差使開去的顧木匠聽得動靜也匆匆趕了回來,恰巧聽到這話,亦是愣在了院中。
“織,織兒……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孟氏的質問聲誰還未落,緊接著便是劉媽媽的一聲厲吼,“孟氏,她說的可是真的?”
她家老爺都還沒碰過的丫頭,竟然已經叫別人捷足先登了!
“您莫聽她胡說,這丫頭白日忙著幹活,夜裏也睡在家中,哪有空閑與旁人做出那苟且之事啊……”
孟氏拚命解釋,試圖平息劉媽媽的怒火,卻聽一聲冷笑驟然響起。
蘇織兒眉梢挑眉,“舅母就這般肯定,先前我夜裏逃跑,你們不也沒有發現嗎?”
她語氣中的挑釁和嘲笑讓愈發確信此事的劉媽媽怒氣更盛,一想到這樁差事怕不是要辦砸了,不禁憤而轉向人群,“是哪個混蛋,動了我家老爺看上的人,是不要命了嗎!”
村裏平日裏覬覦蘇織兒美色的,此時都不由得縮著脖子往後退,唯恐被懷疑,他們縱然再蠢,也絕不敢沾染孔鄉紳看上的人,這不是惹禍上身嗎!
站在院中的顧木匠在一旁默默聽了片刻,忍不住上前顫聲問道:“織兒,那男人是誰,這無媒無聘的,你莫不是教人騙了身子!”
蘇織兒聞言往村西的方向瞅了一眼,這麽小的村子,按理說鬧出這麽大動靜,那廂不可能聽不見。
他不會是要食言吧……
她抑製下心裏的不安,搖了搖頭,看向顧木匠的眸光異常堅定,“沒有,我是心甘情願的,舅舅,我們的婚事那是縣太爺都會答應的。”
縣太爺?
劉媽媽皺了皺眉頭,旋即自鼻尖發出一聲冷哼,隻覺萬分荒唐。
果然是假的,還說什麽縣太爺,竟都開始胡說八道了。
她瞥了眼蘇織兒,轉念一想,心頭的怒火驀然消了許多。
就算這小丫頭已經不清白了又如何,畢竟他家老爺又不是沒強占過下人之妻,從以前到現在,隻消是他看上的人,無論如何都得得到。
思至此,劉媽媽挺了挺胸,理直氣壯道:“管你壞沒壞身子,既得還未嫁人,你舅母又收了我家老爺的銀兩,那你就是我家老爺的人,今日,必須得跟我們回去!”
她就不信,她真敢自盡!
說罷,劉媽媽衝兩個家丁使了個眼神,二人會意,作勢要去抓蘇織兒。
蘇織兒見狀,慌忙放下匕首往院外跑,劉媽媽猜對了,她不敢死,也不想死!
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周遭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叔嬸,可得到的卻是極為冷漠的回應。
四下圍觀的村人雖多,但見狀卻是個個垂下腦袋,沒一個上前相幫的,甚至刻意躲閃開來,有人實在看不過想衝出來,又被硬生生拉了回去。
想上前阻攔的顧木匠也教孟氏給死死拽住了。
眼見那兩個家丁離她越來越近,蘇織兒心底劃過一絲絕望,甚至連步子都不自覺慢了下來。
恰在此時,她驀然撞進一個寬闊的懷抱裏。
她茫然地抬首看去,在看到那張熟悉的冷漠麵容時,雙眸亮了亮,若遇了救星般幾乎是想也未想,一下躲到他的身後。
其中一個家丁見狀,頓時凶神惡煞地威脅,“小子,識相的話將人交出來,別逼我們動手。”
蘇織兒害怕地縮了縮身子,捏住男人背後的衣衫,心下萬分忐忑,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會不會幫她,還是最終會和那些村人一樣,選擇明哲保身,冷眼旁觀。
她看不到男人的臉,隻能哽聲用哀求的語氣道:“大哥,我舅母要將我賣給一個花甲老翁做妾,求求你,救救我……”
兩個家丁見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也未表態,隻默默站在那兒,神色淡漠,想來是清楚自己並非他們的對手,沒有維護這姑娘的意思,便上前欲去扯他身後的蘇織兒。
然兩人還未靠近,蘇織兒便見一隻手臂微微抬起,虛虛將她護在身後。
緊接著,男人風清雲淡地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說出了令她此生難忘的話。
“既是吾妻,又怎可隨意交於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