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花又開好了
2017年,夏。
簡嘉把桌上存有20萬餘額的銀行卡推了回去。
“我不需要。”
薑梅遲疑的看了他一眼:“你確定?我作為過來人奉勸你一句,年輕人不要為了什麽所謂的骨氣不要這筆補償金。你以後讀高中大學都要錢的……別到時候說是我害了你不能讀書……”
簡嘉已經不再聽她說話。
在還回去這張銀行卡之後,就站起來往咖啡廳外走去。
雲京六月的天是陰沉沉的。
像是時時刻刻都醞釀著暴雨。
他神誌恍惚的走出來,好長的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
曾經熟悉的大街小巷在此刻變成了縱橫交錯陌生的迷宮。好幾次路過十字路口的時候,送外賣的騎手從背後衝上來,險些撞到他。
“我說你!”那小哥道:“我都按了好幾聲喇叭了,你怎麽跟沒聽到一樣。”
“對不起。”簡嘉下意識回了一句。
綠燈亮了。
他繼續往前走。
那小哥嘀咕了一句:“哎,同學,你沒事兒吧?”
他再看過去,那少年已經消失在了人群洶湧的人海中。
人死後會變成什麽?
簡嘉以前從書上看到過,人死後就像是人沒入人群中,水滴入大海裏,是悄無聲息的。
簡嘉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
身體是疲憊的,但是思維是活躍的。
他想的東西也不多,隻是在反複質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會是自己?為什麽這種事要落到自己頭上?為什麽簡證南可以說不要就不要自己?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簡嘉如同陷入了一個思維怪圈。
他並不是那種毫無抗壓能力的人。
隻要給他一點點的希望他就能無限樂觀的看待一件事。
因此在這段沒有目的地的行走中,簡嘉並沒有像小說裏形容的那樣萬念俱灰。他隻是不停的審視自己的當下,自己的未來。
沒有簡證南的未來。
如果那些討債的人找到他,他應該如何應對?如何自保?
簡嘉在一次次樂觀的假設中,又一次次的推翻自己。
又在推翻自己的那些可怕的結局中,被幻想出來的灰暗未來折磨的發瘋。
好累。
有沒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薑梅的話就像一道巨雷一樣在心裏炸開。
——你要是實在受不了,那你就自殺啊!
簡嘉的十七年人生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這兩個字。
可當它出現的時候,他竟然覺得出現的如此恰到好處。
任書禾離世帶給他的打擊他還沒有完全走出來。
簡證南的選擇無疑是加劇了簡嘉內心的負擔和負麵情緒。
是的。
母親走了,父親拋棄他了。
為什麽他不能跟母親一起走。
簡嘉被這個想法驚得渾身出了冷汗。
趙老師如果見到此刻的他,一定會告訴他。
簡嘉,你生病了,心裏上的疾病也是病,你應該去醫院尋求醫生的幫助。這和其他的病沒有任何區別,可以通過吃藥好起來的。
簡嘉在這個可怕的念頭裏越陷越深。
以至於最後嚐到了一絲報複的快感。
直到現在,孩子認為最有效的報複父母的方式,依然是傷害自己。
他很想知道,簡證南如果看到自己的遺體,會不會有那麽一絲絲的後悔。後悔他做了這個選擇,後悔把他年僅十七歲的孩子的心理想的過於強大。
等到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瞬間,簡嘉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
因為他並非沒有積極樂觀的去想過好好活著的方法。
他是嚐試了很多辦法之後,這個世界依然沒有給他機會。
那一刻的絕望不是一瞬間的。
而是有一種堅持了很久,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感覺。其實他在一次一次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死亡的種子就在他心裏埋下了禍根。
簡嘉先去了學校,跟老趙請晚自習的假。
班主任今天輪休,負責請假的紀律委員覺得簡嘉臉色不好,問了句:“嘉,你還好吧?”
“挺好的。”一個人要赴死之前,是靜悄悄的,與常人無異的。
“我看你臉色不好。”
“嗯。我晚自習打算去醫院一趟。”
“哦哦。”這段時間簡嘉因為家庭變故,請假的頻繁,班裏的同學或多或少都理解他:“那你注意點兒身體。”
想了想,紀律委員道:“其實生活會好起來的。”
“是的。”簡嘉也笑了聲:“會好起來的。”
除了他。
他不會再好了。
簡嘉從副班那裏拿了請假條,又去政教處批了出校申請,一路上暢通無阻。
他在學校裏走的很慢,似乎要把這一切記下來。
國際部大樓的時鍾指向了下午六點。
簡嘉在鍾聲響起的時候走出了校園大門。
他先後去了環城路8號和任書禾的墓地,房子已經因為抵押貼上了封條。
簡嘉在門口站了會兒,最後又去了家附近他常去的麵館裏要了一份熱騰騰的麵。他隻吃了兩口就因為身體原因全都吐了出來。
最後路過花店的時候,他為自己挑了一支黃色的康乃馨。
簡嘉的目的地是一棟廢棄了很久的危樓。
那裏沒什麽人路過,即使摔下去,也不會給別人造成傷害。
過一會兒就要下一場大雨了。
雨水會把他的血跡衝刷幹淨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沿著樓梯爬上去的。
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幾層樓的距離裏,生命中好的、不好的所有回憶走馬觀花似的在他腦海裏上演。
直到他踏上最後一道台階,眼淚好像也流盡了。
雲京的夏天是悶熱的,暮色四合,悶雷聲陣陣,暴雨即將傾盆而至。
簡嘉走向沒有防護欄的天台,安靜地想。
他還有什麽想留給這個世界的話嗎,沒有。其實在這一刻,內心裏唯一的想法特別的幹淨簡單。
不知道現在死掉,能不能來得及見上任書禾一麵。
他真的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她說。
他真的好想在媽媽的懷裏大哭一場。
然後這一場大雨的第一滴雨珠,毫無預兆的墜落。
“——簡嘉!!!”
簡嘉在踏空的那一秒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那極為驚恐和絕望的喊聲,讓他整個人的心髒都為之一振。
下墜的過程或許是零點零零一秒。
他隻來得及感受身體被用力的拽住,緊接著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似乎發現,對於下墜的力量來說,那少年的力氣杯水車薪。
於是下一秒,簡嘉就感覺那人和自己一起跳下來了。
他才徹底慌了,張開嗓子想大叫。
兩人沿著天台墜落,好在天台下麵還有塊水泥石板的格擋。
那少年死死抱著他,兩人幾乎是狼狽的摔進了格擋的空間裏,緊接著在地上滾了兩圈之後,抱著他的人後背撞到了承重柱,悶哼了一聲。
簡嘉從他懷裏掙脫,驚出聲:“你瘋了嗎?”
“是你瘋了嗎?!”誰知道地上的少年聲音比他更大,更凶狠:“你想幹什麽?!你告訴我你剛才想幹什麽?!”
“我……”簡嘉自知理虧,跳樓自殺這種事,悄悄的走他並不覺得丟人。可是被人揭穿,那一刻臉上羞的火辣辣的疼。
那少年強硬的拽起他:“跟我去醫院。”
“我不去。”簡嘉悶悶地回答了一聲。
少年聞言直接將他攔腰抱起,簡嘉火了:“你神經病嗎?!你要幹什麽,我說了我不去!”
“為什麽不去?”那人說:“你生病了,你腦子有病。”
簡嘉一時分不清他是說自己的腦子真的有病還是在罵人。
他用力的掙脫少年的手:“你放開!”
“你是不是還想自殺?你告訴我是不是?”少年嗓音嘶啞,黑暗中隻能判斷出是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好,那你去,你現在就去!”
那人聲音是顫抖的,凶狠的:“你現在就跳下去,我保證我會跟你一起跳。我會跟你一起死,你去跳啊!”
簡嘉被他的聲音嚇到了。
對方如同絕望的困獸。
那語氣不帶一絲開玩笑,就憑他剛才沒有任何猶豫的抱著他墜落。
簡嘉是打算自己死,可他沒想過要傷害別人。
他訥訥道:“你、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不跳了是嗎。”那人生硬的開口:“不跳了就回家。”
他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簡嘉的手上,明明看不清他的臉,簡嘉的手卻被燙的生疼。
那少年擦幹眼淚,說:“不想去醫院就回家。”
黑暗裏,他牽著他的手。
一步一步朝著樓梯下走去。
到了一樓,那人說:“等著。”
他轉身朝著樓上跑去。
簡嘉嚇得以為他要去跳樓。心想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原本應該死在這一刻,可現在卻在擔心另一個人的生命。
那少年很快又下來。
手中拿著那支被暴雨打濕的黃色康乃馨。
簡嘉忍不住道:“花瓣都已經碎的差不多了。”
那人說:“沒事的。可以用水養養。”
“用水養一養,好好照顧就能活下來了。”
-
那天起,簡嘉窗台上的玻璃瓶裏,每天都會換上一支新的小花。
那晚上他仍然沒有看清楚那個人,隻能在內心默默稱呼他為雷鋒少年。
不然簡嘉怎麽也想不明白,大晚上怎麽會有人出現在那裏,就這麽攔下了自己。
自殺的勇氣。
鼓起了第一次之後,第二次的決心就沒那麽堅定了。
簡嘉在剛被攔下的那幾個晚上,實際上還有結束生命的念頭。
但當他有這個想法的時候,窗台的小花就會隨著風晃一晃。
他忽然很想知道。
那人明天會帶一支什麽花。
死亡的念頭在心裏慢慢的減淡。
那晚雖然沒跳下來,但是砸到隔板的距離也有一米多。
又是兩個大男孩,盡管大部分的傷害都被那人擋了,簡嘉的右腿還是有輕微的骨折。
老趙來看過他,給他批了一個星期的假期。
簡嘉就在家裏渾渾噩噩的躺了一周。
有時候覺得有人來了,買了粥和飯放在桌上。簡嘉知道是那個人,那少年每一次都趁他睡著了來,跟田螺姑娘似的投喂了飯菜,就這麽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他。
好像要一遍一遍確定他每天都活著一樣。
簡嘉在心裏下定決心。
下一次他來的時候,他一定要睜開眼,問問他的名字。
“咚咚咚”,房門再一次被敲響。
簡嘉從噩夢中驚醒,臉色蒼白。
門口是房東的聲音:“602的學生,有人找!”
簡嘉下意識以為是那個少年,應了聲:“進來吧。”
這一片都是雲京的城中村。
又舊又破,巷子深深,縱橫交錯,簡證南走了之後,除了放高利貸的就隻有那個少年來找過他。
房門被打開,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穿著一件軍綠色的polo衫,領口洗的發白,佝僂著背,有一隻眼睛是白內障,看向簡嘉的時候,神情有些訥訥的情怯。
簡嘉對這個表情很熟悉。
任書禾還在世的時候,經常會下訪群眾。那些從偏遠的小村鎮來到大城市的淳樸的老百姓,在麵對著鋼筋巨獸組成的大都市時,天生會流露出來的不習慣與內斂。
中年男人看了他幾眼,開口:“娃娃,你是任領導的娃娃嗎?”
簡嘉嗓子幹澀,嘶啞道:“任書禾是我的母親。請問您是?”
中年男人頓時露出一個笑:“我是燕城小河塘李家村的李老三,我是來找你的,娃娃。”
簡嘉作勢下床,男人連忙道:“娃娃你不用下床,你腳不好,你房東跟我說了。”
簡嘉隻好坐在**:“李叔叔,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中年男人背後還有個尼龍口袋,裝的鼓鼓囊囊的:“娃娃,我們村本來是想見任領導的。小河塘前年發山洪淹了,是領導幫我們重建了家園。領導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村裏的人都記到的。”
“村裏派了代表來見領導,就是我。我坐車到市政府才曉得,任領導已經不在了。”中年男人聲音低了下去:“娃娃,你節哀順變。”
“我沒事。”從別人口中再次聽到任書禾的名字,簡嘉鼻尖一酸,眼淚沒有忍住,他用力的擦了下眼睛。
“後來我去你們家裏找你,也沒有找到你。聽到你的鄰居說,你和你爸爸搬出來住了,你爸爸跟別的女人跑了,現在隻剩下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中年男人搓著手,有些緊張:“娃娃,你不要怪叔叔多管閑事,我還去你學校問了一下你的老師,說你現在經濟上有點困難。”
“我就回去和村子裏人商量了一下。大家還是說,任領導的娃娃我們不能看到你落難,不管你。”中年男人從褲子裏麵翻出了一個口袋,整整齊齊的捆著幾摞皺巴巴的現金。
最裏麵的是一百、五十的麵額,外麵的有二十、十塊、五塊、一塊不等。
中年男人數了好幾遍,把錢遞給他:“雖然說錢不多,隻有一萬多塊錢。但是也是我們小河塘村兄弟的一點兒心意。娃娃,你還是要繼續回去讀書,我們雖然沒有文化,但還是知道,隻有讀書才有出路。”
“你以後有什麽經濟上的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們。我們村別的沒有,但是供你讀書的錢是有的。任領導隻有你一個娃娃,我們砸鍋賣鐵都要送你去讀大學。”
中年男人後麵說了什麽,簡嘉已經聽不清了。
那人還從尼龍口袋裏拿出了收拾好的雞鴨魚肉,送菜送肉,是老百姓表達關心的最淳樸的方式。
簡嘉記得自己懷中被李老三塞了那筆錢。
他攥的很緊很緊,眼淚落下來浸濕了錢幣的一角。
李老三走之前,對他說:“娃娃,回去好好讀書。任領導雖然走了,但是老百姓永遠記得她。”
簡嘉那天坐在**嚎啕大哭,聲嘶力竭。
仿佛這段時間所有的重擔和崩潰都在這一瞬間,全都從肩膀上卸下來了。
雲京夏季的暴雨已經過去。
天空開始放晴,第一縷陽光落下來,灑在窗台的黃色康乃馨上。
那支花迎著風,輕輕的晃了晃。
簡嘉回到學校的那一天,天氣也是這樣好。
下午第一節課,是趙老師的班課,昏昏欲睡的下午,趙老師站在講台上跟班裏的同學分享了一個國外的實驗。
“1954年,生物學家F.A.Brown做過一個研究生物律動的實驗。他從康奈提格的海邊挖走了一些牡蠣,帶到了千裏之外的芝加哥水族箱裏。”
“起初,這些牡蠣依然按照康奈提格的潮汐規律起伏:漲潮時,它們張開殼捕捉浮遊。退潮時,它們將殼合攏。起居隨著潮水的變化而變化。”
“但是兩個星期之後,牡蠣的生物規律就發生了改變。”
“它們不再隨著康奈提格的漲潮時間變化,也不跟美國任何一處的潮汐表的漲潮時間複合。”
“後來Brown通過計算,發現牡蠣的作息規律是隨著芝加哥的潮汐時間起伏的。”
“可是老師——”有人舉手。
趙芹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可是老師。”她笑盈盈的:“芝加哥沒有海,對嗎?”
“Brown推測,牡蠣可能是通過古老的、千萬年前,甚至是一億年前的記憶和習性,反推測出了芝加哥的漲潮規律。”
“也就是說,芝加哥沒有海,但是牡蠣的心裏想象出了一片海。”
“今天跟你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跟你們說。你們已經高三了,馬上就要麵臨高考了。但很多人心裏依然是迷茫的,高考是為了什麽?為了好的大學,將來為了找好的工作。為了翻過眼前的一道山,然後邁向更高的山。”
“有人會覺得人生這樣活沒有意義。可是生命到底要怎麽活才有意義?”
趙芹緩緩道:“其實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趙芹注意到了簡嘉,聲音愈發輕柔:“生命的意義就是創造意義。就像一個人真正的死亡並不是她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秒,而是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她的人遺忘她的那一秒。”
簡嘉眼眶發酸,慢慢的背著書包,坐在曾經的椅子上。
趙芹背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
“這句話送給大家,也送給我。”
簡嘉抬起頭,黑板上的字跡瀟灑肆意。
他怔怔的看著,操場的白鴿振翅而飛:
“——世界碎掉了,潮汐在牡蠣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