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戕

段知珩看著睜開眼睛的蕭枝雪,心裏落下一塊大石頭,急忙湊近輕聲道:“你終於醒了,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蕭枝雪似是茫然,待記憶湧來,驟然抓住了段知珩的手,啞著聲線問:“陛下,我…我父兄怎麽了?”

段知珩好半響不說話,任由她露出哀傷的請求的視線,隻是淡淡的說:“太醫說你憂思過重,朝堂之事,你就別操心這麽多了。”

蕭枝雪半起身:“陛下,他們說我父兄貪汙受賄,私漲地租,我父兄絕不是這種人,他們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一定是有什麽誤會,陛下你信我。”她急切的抓著段知珩的袖子。

因說話過急而又咳了起來,胸中痛意明顯,她趴在床邊咳的眼角都沁出淚水來。

段知珩抱著她,手上一下下輕撫著她艱澀道:“人證物證俱在,一夕間千夫所指,若是朕不能偏袒他們,為今之計也隻能一步步查。”

咳嗽聲止了下來:“所以,你就把他們關到了牢房裏,陛下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人陷害該怎麽辦,證據可以捏造,人證可以買通,若真入窮巷,陛下是不是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蕭枝雪滿含絕望的質問,青筋暴露的手掌抓著他,唇色灰白,眼眶充斥著紅血絲:“陛下,夫妻三載,我們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我求你,不要傷害他們,”

段知珩看著她,沒有說什麽,隻是扣住她的後頸埋入自己懷中,她的淚水濡濕了段知珩的衣衫。

“朕答應你,朕不會殺他們,別哭了,你還有朕。”段知珩聲音低低道。

蕭枝雪不說話,臉埋入他的脖頸處,好似是溺水的人一般牢牢的想抓住一切。

哭了半響後,蕭枝雪又睡了過去,章太醫雖麵對著天子,再不該也忍不住說幾句:“這人剛醒,就傷筋動骨的哭一場,這是嫌活的太久。”

段知珩垂下頭:“請您務必用最好的藥材、不論多珍貴,沒有就告訴朕,朕去尋來,一定要救好她,朕欠她的已經很多了。”

一向高傲的天子低下了頭,對著一個太醫寄予了最大的希冀。

章太醫歎氣,這癡男怨女的,早幹嘛去了,這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生病了喂幾副藥就行。

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太醫隻負責治病,不負責別的,隨即躬身應下。

長壽宮

韓宮令稟報了這幾日發生的一切,太後聞言,沉默不語,一旁的周芸汐給她煮著茶水。

“這蕭氏看來是個短命的,可惜了,若有下輩子,還是走的遠些,再也別入這深宮了。”太後還是有些唏噓。

周芸汐燙著茶杯:“母後是在可憐她?”

太後:“哀家就是有些愧疚罷了,這蕭氏也是個可憐人。”

“母後不若去看看她?”周芸汐道。

太後最終搖了搖頭:“罷了。”

蕭枝雪再醒的時候是個晚上,小梨腫著眼睛端著藥在一旁:“娘娘,來喝藥了。”蕭枝雪端過碗一飲而盡。

小梨看著看著就哭:“姑娘,您以前喝個藥跟要了您的命一般,上躥下跳的,怎麽就這樣了呢。”

蕭枝雪早已習慣了這苦澀的味道,笑笑:“是啊,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娘娘,您吃點東西吧,這都好幾日了,再這樣下去可受不住。”小梨擔憂。

蕭枝雪搖搖頭,剛喝完藥,滿肚子苦水,實在喝不進去。

隔了半個時辰,蕭枝雪昏昏欲睡,小梨端著一碗藥膳進去。

“娘娘,起來吃點東西罷。”小梨輕聲推了推她,蕭枝雪睜開眼睛,看著端過來的粥,厭惡的偏過了頭:“沒胃口。”

“您吃點吧,就幾口也成。”小梨說著又想哭了,蕭枝雪這樣下去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太醫說,若想保命長壽,一定要吃得下睡得好。

光喝藥治標不治本。

蕭枝雪不想為難小梨,勉為其難的吃了幾口,腹中泛著惡心,把碗推開了。

“小梨,我想吃臭豆腐了,還有炸小黃魚、糖葫蘆,紅糖糍耙,芋頭餅,對了還有阿兄的糖醋魚。”說著說著她笑了起來。

小梨輕聲道:“娘娘還生著病呢,不能吃這些大油之物,等過些時日,病好了,奴婢想法子出宮給您買來。”

蕭枝雪喃喃:“還是算了,於禮不合吧。”

“怕什麽,您現在是貴妃,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奴婢就去給您買,看誰敢嚼舌根,奴婢去撕爛她的嘴。”小梨輕撫著她的頭發,安慰她。

蕭枝雪悶笑起來:“幸好還有你陪著我。”

小梨靠過去:“奴婢自小就與姑娘一起長大,於奴婢而言,姑娘是最重要的人,快好起來吧,姑娘。”

蕭枝雪點點頭。

這幾日段知珩來的時候,蕭枝雪都背過身去不予理會,無論段知珩問她什麽,她都很冷淡的一聲不吭,就連他想握著她的手,蕭枝雪也避開了。

段知珩把小梨送進來的藥吹了吹,耐心道:“起來喝藥了。”

這些時日他展現出了無以複加的耐心,可隨之而來的是蕭枝雪一日比一日的冷淡。

有時候會呆呆的坐著看著窗外的紛揚的落葉,有時候就趴在桌子上寫個不停,任段知珩怎麽跟她說話,她都悶聲不吭。

段知珩罕見的焦躁,好似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掌控,他試探著提出想帶她去宮外散散心,得到的依舊是沉默。

她好似啞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段知珩終於按耐不住了,他有些挫敗低下頭說:“說句話好嗎,朕帶你去看你的父兄。”

蕭枝雪原本看著窗外的頭轉過來,沙啞著聲音說:“現在就去。”

段知珩點點頭,手掌撫上了她的頭:“好。”

大理寺獄

獄卒打開門的一瞬間,一股陰寒之氣鋪麵而來,凍的她打了個哆嗦,空氣中夾雜著隱隱的血腥氣,黑不見底。

獄卒領著她往裏麵走,所過之處皆是穿著破爛囚服的人趴在鋪滿稻草的牢房內,甚至隱隱可見凝結的血汙,有的囚犯見驀然進來一個漂亮的貴人,撲在欄杆處,卡著扭曲的臉,伸長了手臂求救。

把蕭枝雪嚇了一跳。

獄卒甩著鞭子嗬斥他,父兄的牢房在最裏麵,條件相對較好一些,蕭枝雪拐過彎,聽到另一邊傳來的慘叫聲,嚇白了臉。

獄卒主動解釋那邊是關押死刑犯的地方。

蕭閑和蕭靖軒分開關押了兩間牢房,除了有些狼狽,其餘的還好,蕭枝雪失聲喊到,“爹,阿兄。”

蕭閑差點以為耳朵出了毛病,驚詫的問:“乖囡,你怎麽來這種地方了。”

蕭靖軒:“容容是不是去求陛下了。”

蕭枝雪疾步過去,抓著蕭閑的手,有些哽咽:“爹爹,到底發生了何事?”

蕭閑摸著她的頭安撫:“有些壞人想陷害你阿兄和爹爹,不是什麽大事,這不,我們都沒什麽事,倒是你,爹瞧你氣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蕭閑溫和的聲音安撫著蕭枝雪。

“我…我生病了,特別難受,爹你和阿兄要好好的,我…我去求陛下。”蕭枝雪淚珠墜滿了眼眶,看的蕭閑一陣心疼。

他伸手給她擦眼淚,原本布滿皺紋的手多了許多細小的傷口,蕭枝雪一滴滴的淚水砸到蕭閑的手背上。

“乖,這件事情容容別管了,相信陛下自有決斷。”

不多時,獄卒來催,蕭枝雪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邊往外走的這段路,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抬起手輕輕的向上抹去。

段知珩一直在外麵等著她,瞧著她的兜帽落了下去,有些神色不虞,抬手就要給她帶起來,蕭枝雪一躲,讓段知珩的手落了空。

他眸色沉沉,卻依舊沒有說什麽,陪著她回了雪月樓,段知珩因著要去聽暗衛的情報叮囑了宮婢好好看著蕭枝雪就走了。

自蕭枝雪回來後,整個人又像是石雕一般坐在那裏,仿若一朵花一般漸漸衰敗凋零。

雪月樓已經閉門多日,就連段知珩來了也見不到她一麵。

天氣漸漸寒涼,又快入冬了,外麵橘紅色的楓葉也變得如枯枝一般消融在了地下,屋外冷風呼嘯,寒意入骨,蒼穹天際一團團烏雲低垂,仿佛觸手可得。

蕭枝雪撇了一眼麵前的周芸汐,不予理會。

周芸汐笑笑,並未計較,“多日不見,你怎的成了這副樣子。”

蕭枝雪不說話,依舊望著外麵。

“都說容貴妃魘著了,本宮瞧著倒不像。”

“你很得意嗎?專程來這裏看我的笑話。”蕭枝雪沙啞著嗓音說。

周芸汐笑笑:“你有什麽笑話可看,不過是看你傻的可憐,專門來告訴你真相而已。”

“你的父兄確實是被人陷害的,這事情是我爹做的,你不必用這種眼神看著,想來陛下也清楚。”

“周芸汐,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我父兄。”蕭枝雪像一隻暴怒的小獸,撲過來想掐著她的脖子,卻因身體太虛弱被她輕飄飄的推開。

“成王敗寇,怪就怪你的父兄擋了我父親的路,隻是沒想到陛下會這般冷眼相看,看來你也不過如此,蕭枝雪,要怨就怨你自己從始至終一廂情願,可笑著為了你那天真的愛情,葬送了你父兄的未來。”

“是你,害了他們。”周芸汐居高臨下的湊近,給予她致命一擊。

你害了他們,周芸汐的話魔音一般繞在她的耳邊,是了,若不是她執意要嫁給段知珩,她的父兄可以不用趟這渾水,不用做那出頭鳥,也不會擋了別人的路。

都是她,害的父兄聲明盡毀。

“相信過不了幾日,你父兄的人頭就會被掛在城門處,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周芸汐看著蕭枝雪的模樣,滿意的笑了笑,她可不像陶以梅那個蠢貨,到最後居然把自己折進去。

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周芸汐替她關上了門,款款離去,她從後門離去,臨走前,掏出懷裏的一份契書遞給了旁邊的人。

隨後離開了,孔玉娘攥著手中的契書有些發抖,她平複了一下喘息,再次回到廚房看著藥。

太極殿,章太醫跪在下麵,段知珩背對著他,低聲問:“朕隻要你一個準話,貴妃你保不保得住。”

章太醫冷汗流了下來,此時此刻應是他五十年的生涯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回陛下,娘娘鬱結在心,若是解了這鬱結,再以珍貴藥材養上個幾年,回到以前還是沒問題的,老夫這點可以保證。”

良久,段知珩的聲音低低的傳來:“最後一次,再等朕最後一次。”

蕭枝雪再次見到段知珩的時候,是三日後,五百帶著聖旨來之時。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度支副使蕭靖軒貪贓枉法,私漲地租,置百姓於不顧,人證物證俱全,罪該萬死,於明日午後在城門外斬首示眾,其父蕭閑,流放千裏,其妹蕭枝雪,因在其宮中,特赦之,欽此。”

午時的陽光照的人眼睛都睜不開,蕭枝雪瘦了一圈,跪在那裏,衣服都空****的,五百有些於心不忍:“娘娘,接旨吧!”

章太醫在暗中提著箱子,就怕蕭枝雪有個突發狀況,隻是所有的人心裏都捏了一把汗,當事人卻很平靜。

蕭枝雪瘦的有些嶙峋的手交疊在地上,彎下腰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妾,叩謝君恩。”言罷,遲遲沒有起來。

五百近身扶起她:“娘娘快起身吧,陛下並未遷怒於您,這已經是好事了,日子還長,總會有盼頭的。”

蕭枝雪平靜地點頭,五百帶著人回去複命了。

午後,蕭枝雪坐在門檻上,抱著膝蓋,下頜擱在上麵,看著天空,眯起眼睛,陽光穿過指縫,灑在她的臉上,原本了無生氣的蕭枝雪好似有了些鮮活的氣息。

孔司言在一旁時不時盯著蕭枝雪,整整一下午,她都坐在那裏,頭靠著一旁的門欄上,緩慢而輕地眨著眼睛,從白虹貫日到朝霞輝映。

“娘娘,娘娘,您瞧我買了什麽。”小梨從門口跑了進來,手裏還捧著一紙包東西。

蕭枝雪湊過去看,是她一直念著的芋頭餅,還有杏煎。

“您不是一直想吃來著,來趁熱著。”小梨遞給她一塊芋頭餅,拿在手裏熱乎乎的,焦香酥脆的外殼夾雜著濃厚的芋頭。

蕭枝雪咬了一口,眼淚毫無預兆的滴落了下來,小梨急了:“怎麽還哭上了,別哭…別哭。”說著說著自己先哭起來。

“小梨,我好累啊,這深宮,像個籠子一樣,要是能跟父親一起走就好了。”蕭枝雪吸了吸鼻子。

她隻是咬了一口芋頭餅就沒再吃了,她心裏想,芋頭餅這麽好吃,再多吃一口真的怕舍不得。

夜晚,黑沉如墨的天際毫無預兆的開始下雪,很快就把皇宮各地覆蓋了一層白,蕭枝雪穿著一襲白色衣裙,赤腳踏上了頂樓。

她推開窗戶,寒風呼嘯,晶瑩的雪花落在了她的頭發、眉眼、睫毛上,蕭枝雪的神色是平靜的,不含一絲的絕望和痛哭,隨即淩空踏了出去。

白色的衣裾翻飛,身軀重重地砸在了雪月樓前,沉悶聲在黑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血色從身下漫出,染紅了潔白的大地,就連身上的衣衫也被血跡浸濕,紅一塊,白一塊。

“娘娘。”一聲淒厲的、充斥著絕望的嘶吼聲響起。

小梨跪在一旁,顫抖著號啕大哭,很快這裏的動靜引來了禁軍,卻無人敢上前。

不多時,遠處跑了一道踉蹌的身影,身披玄甲,似是在深夜中即將伏出的猛獸。

段知珩的身軀瘋狂顫抖,喉間壓抑不住的哽咽,他不敢上前,不敢看這一具在雪中凋零的屍體。

最終段知珩跪在一旁,抱起她,懷中的人早已無了生息,血,無窮無盡的血色,浸染了他的玄甲。

小梨看著他,從來冷漠的帝王身軀顫抖不停,低下麵頰貼著懷中冰冷的軀體,絕望無助的哭泣聲溢了出來,聲音愈發抑製不住,白雪覆蓋了二人的頭,這一刻,也算是共白頭了。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這一天,這一晚,段知珩失去了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