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亡妻
喻姝一愣,“早不疼了。隻是剛磕的那一下極疼,緩過勁就好了。”
聽到屋外的聲音,她起身開門,端回來一碗解酒湯給他。
魏召南堪堪喝了兩口,便放到桌上:“一股子酸苦味,不喝也罷。”
那兩口解酒湯仿佛有奇效,喻姝眼見著他站起,身子也不虛晃。轉身便解了沾脂粉的外袍,喚人燒水沐浴。
喻姝伏在案邊翻看賬目,各宮送來的賀禮滿滿列了五張。
原本依規矩來,皇子娶的新婦跪拜過皇後,還需再拜生了皇子的宮妃。
然而魏召南與其他皇子不同,其母卻是個位卑的宮女,生下他沒幾日便命斃。
對於他生母的死,在宮裏並不算秘密,反而遭人口口相傳,成了皇後殺雞儆猴裏的“雞”。
且說當年竇玉還是個禦前打掃的宮女,卻因天生的狐狸美人麵,不甘為奴為婢,便在一次夜宴後爬了龍床。
那晚榻間情濃過後,皇帝見她貌美勾人,便覺留一命也罷,仍放在禦前伺候著,時不時寵幸幾次。竇玉將此事掖了半個月,卻終究還是被皇後察出端倪。
“陛下寬厚,覺得留下無妨。但,倘若不加嚴懲,這種風氣一旦縱容,有點美色的婢子正經活都不幹,隻想著爬龍床做主子,後宮豈不成了荒唐□□之地?讓百官知曉,恐汙陛下聖名。”
皇帝想了許多日,正要同意皇後的嚴懲,竇玉卻磕著頭說,最近做活時胃裏犯惡心,腹中許是有皇嗣。
召來禦醫一診果有喜脈,皇後百般惱怒,卻隻能無奈作罷。
竇玉生了個皇子,欣喜不已。本以為可算飛上枝頭變鳳凰,卻未料黃粱一夢。
產下五皇子的第二日,她見到的不是皇帝的封賞,而是送她歸黃泉的三尺白綾。
藉之名由——以正宮闈。
喻姝翻看宮妃送禮的名冊時,想起這點子事。
案上的燭燈晃了晃,灰長的影子拉在紙簿上。頭頂有一道聲音悠悠下來:“我聽十七說,下午寐娘來找你了?”
“說的什麽?”魏召南笑問。
喻姝放下賬目抬頭,隻見他麵上似笑非笑,就像在好奇他那美人的舉動。
“她來請安奉茶。”
這話說完,魏召南哦了聲,臉上沒半分動靜。正逢外頭人報水,他便撤了身去浴房。
喻姝留在新婚氣息猶存的空房裏,揣摩那番神色,忽然想起新婚夜裏他說什麽“不忌不妒才是好”,果然是存了納美妾的意思呀。
*
且說第二日魏召南同她回門,剛下馬車,朱漆大門的石獅旁,喻潘夫婦早一步來等。
拜了盛王,林如蔲親熱拉住喻姝的手:“母親可盼了好久呢,快快,引五殿下往裏頭去。”
八月的中下旬,天高氣爽,府邸門前滿地都是秋黃葉,掃完又落,紛紛揚揚,那樹幹子還是不見禿的。
今日回門,開家宴會親友。
喻老家主和喻老太幾年前就走了,現在闔府上下全由林如蔲說了算。
樸色雅致的大堂屋坐了喻潘、林氏、喻成鄴、喻梁、喻源等人。其中喻成鄴乃林如蔲嫡出,喻梁、喻源則是喻潘兩個姨娘生的。
雖說魏召南在汴京是極壞的名聲,跟他幾位哥哥相比,那是出了名的風流。可王再怎樣也是個王,終是高百官幾頭。
屋裏四人正陪著盛王說話。林如蔲向來不耐聽男人們聊國事,聊寇患,便托了個由頭出來,正見喻姝站在庭中花圃旁,同喻家姑嬸親戚們說話。
她偷偷聽了會兒,不由得想笑。竟是在說盛王待自己多好多好呢!沒得叫人臊。
林如蔲心下冷笑,這女兒還真是隨她娘,同樣的貨色,借著一張臉勾男人。偏老天賞個好運,能讓她們揀高枝,嫁給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可惜都是白癡傻個兒的,嫁了盛王又怎麽樣?人府裏養了一堆美嬌娘呢,最是浪天的性,還以為自己嫁了個好夫婿。
喻姝瞧見門邊一抹水紅裙角仍在,眼眸意動,繼續同嬸娘說笑。
正說著,便有聲音從屋門邊傳來:“原來在這呢,讓母親好找。”
喻姝佯吃一驚,見林如蔲步履曼曼來,握住她的手言笑:“母親可是把你當心肝地疼,如今嫁的好,我也安心啦。”
嬸娘暼一眼喻姝,抿嘴笑:“是不?姝兒是個可人疼的。”
林如蔲又笑了,對幾個姑嬸閑聊:
“秦家那門親事,當初我還想給姝兒說呢。話說秦家也是好門戶,差點就把親事議下了。但我家姝兒可是個慧眼的,便是外頭算命先生也不如她通透,竟知自己的富貴之日還在回頭,果然,如今是盛王妃了!”
喻姝便知林如蔲有別的心思,心下連連冷笑。話挑著好聽的講,暗裏卻是在說她攀權附勢,眼高手低。
有兩三個姑嬸素日就與林如蔲走動的多,心裏也不怎麽喜歡這個被接回喻家的嫡女。在外頭待了這麽些年,可不就是為了榮華富貴才回汴京?
剛剛又聽了林如蔲一番話,臉上依稀有唏噓之色。
喻姝嘴皮功夫向來利索。眾人跟前話雖很少,總跟著點頭應付,想說時卻是一套套的理在。有時理歪些,也能講的人難辯。
她正要開口說笑,忽然有一人過來打斷。那耳熟的語調慢條斯理,帶著笑意:
“嶽母此言可差矣,我夫人是聖上賜婚,怎麽又成她是算命先生了?”
說罷便朝著眾人微微頷首,“嶽母安,各位姑嫂嬸嬸們安。”
眼見來人一身鮮豔的錦衣蟒袍,生得那俊氣倜儻樣,不是魏召南又是誰?見他問安,皆紛紛垂目:“不敢不敢......”
喻姝卻是也愣了下,沒想到竟是他來。
“嶽父有話要交代幾句,夫人隨我去吧。”
魏召南領著她往堂屋去,走著,忽地轉頭問:“你同秦家議過親啊?哪個秦家?可是肅王妃的娘家,給事中秦茂?”
“是他家。”
“秦茂有四個兒子,一嫡三庶,年紀都與你相近,你母親看上哪位了?”
“嫡長子,秦放。”
喻姝本猶豫該不該說,但此時卻沒什麽好瞞的。她以為魏召南是介意她議過親,如今又來嫁他。卻聽得他一聲嗤,“你母親是想你死呢。”
這極微極輕的一聲,卻讓喻姝霎時血液僵凝,不由引她想起某個雷雨黃昏的山神廟。
那時喻姝剛被接回汴京,林如蔲已替她相中一門親事——正四品官秦茂的嫡長子,也是秦汀蘭之弟,秦放。
這秦放年方二十三,生得豐神俊朗。又是進士出身,才華斐然。
隻是他娶過妻,妻子在一年前死了,如今膝下無子無女。在旁人看來,雖說喻家小娘子嫁去是做填房的,倒也不失妥當。
要說林如蔲麵上親熱,心下卻厭惡她。相中的這門親事,看上去似乎是和美的?
喻姝心下奇怪,
怎麽偏相中秦家了?秦家之上不乏有幾戶四十來歲,死了發妻的官人。難道隻想搏一個賢良母親的名聲?
她困惑了許久,暗中也費心思查了秦家很多,卻沒有頭緒。
直到有一日,喻姝隨嬸娘上山拜廟,竟偶遇了秦夫人帶兒子來,也說求姻緣。
嬸娘與秦夫人對看一眼,便互相了然。
秦夫人引秦放給喻姝認識,溫溫笑道:“聽說小娘子從揚州回來,許多人還不認識。喻官人與我家素有幾分交情在,你倆也可好好認識下。”
隻見那秦放確實偉岸,麵容清秀。他朝她一禮而笑,“小娘子安。”
喻姝正要還禮,一團雪白似飛得躥來,撲在秦放的衣衫下擺。眾人皆嚇了跳,連連退了幾步,但見秦放彎腰抱起,才看清那是隻受驚的貓。
後來上馬車回去時,嬸娘的心悸忽然犯了。急忙摸向衣帶,哀哀續續地呼道:“糟了...糟了!荷包不見了!裏頭有味我吃的藥......許是、許是添完香油錢沒係好,給掉了!”
此時外頭下起瓢潑大雨。
喻姝翻出僅帶的三把油紙傘,想了片刻,便留下侍女們照看,帶著采兒和一個家仆回山廟,三人分頭找。
廟裏的香客幾近散去,濛濛雨中少見人影。
她在神殿的門角邊找到荷包,剛打著傘要出去,忽然聽到嘩沙雨鳴裏一聲細細、尖銳的慘叫,渾身一震,似乎就在附近。
雨聲掩去了她的腳步聲,喻姝沿著牆根急急走幾步,繞到大殿後頭,竟瞧見白衫的秦放蹲在廊柱邊,手裏死死按著一隻雪白的貓。
是下午的那隻!
雨水打濕過貓毛,小貓被壓彎了四腳,嚇得嘚嗦不已。秦放將烈焰的火把抵在貓背上,輕聲如鬼魂地笑著,“你不是冷麽?我替你暖一暖,你叫什麽啊?下午不是還往我腿上蹭麽,這會兒又怕了?”
突然一聲驚雷,將喻姝的魂魄打回腦殼。她隻快快一眼,逃也似的揣著嬸娘的荷包跑了。
回到馬車上,嬸娘吃了藥緩下一陣。喻姝裙裳微濕,周身隱隱發寒。
黯色穹廬下又一聲驚雷,她的眼前竟跳出秦放妻子死時的臉——那是張看不清麵目,卻死相可怖,慘烈灰白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