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洞房

喻姝當下一頓,寐娘是誰?

早先聽聞他王府不少女人,新婚之夜屋子就起火,很難不說是人為,莫不是個得寵的小妾罷?

外頭婢子又問:“殿下要瞧瞧去嗎?”

此話出來她徹底頓悟了,這是勾人去的。

心下也暗歎這小妾膽量倒不小,頭一日便敢出來叫板的,要麽是驕蠢,要麽就是太得寵,但怎麽說都不是省油的燈。

喻姝斂下心思,卻見魏召南看來一眼,好像在試探她的意思。

隻好捏著柔順的範兒婉笑罷,“這事要緊,若是再傷著什麽也不好,殿下不妨去看一看。”

但見他起身去開門,沉著臉好一番審問:“那還不快滅火?都幹什麽吃的?”

婢子跪地小小聲道,“火,滅、滅了……”

“有人傷著沒?”

“沒有...隻是燒了小半邊屋子...”

他點頭,“滅了就行了,寐娘那屋子若不能住,讓管事的重新收拾一處出來,先安置下,餘下的事我明日再細問。”

這麽吩咐,那婢子也著實無話可說了,隻得悻悻退下。

門關上,屋裏頭又是洞房明燭。

魏召南踱步拾了條圓凳坐下,見她仍站在床頭,麵上疑有愣怔之色。

以為她還在擔憂他會不會離去的餘韻上,隻笑說:“寐娘想著什麽我也明白,她有點不懂事了,夫人也別怕我走,這畢竟是咱們的洞房之夜,可對?”

喻姝就沒想過他會走,也不怕他走。

任是個再放縱私欲的人,也不至於新婚拋妻,與愛妾歡度,傳出去名兒難堪。她隻覺得這個叫寐娘的妾室膽也忒大,根本不怕主母記恨,莫非真有幾分恩寵在身?

她點點頭,又見那人坐凳上向她招手,隻得走到他身側。

他拉她坐到腿上,環臂圈著她的腰。喻姝唇邊得體的淡笑凝了下,或許她從沒跟人這樣親近過,還是個陌生的男人。她很是不自在地坐著,身子略微僵硬。

她的腰肢纖細,因著今日出嫁好生妝扮了一番,身上有淡淡的脂粉味。

魏召南素來不怎麽喜歡脂粉味,眉頭也隻皺了下,臉上不顯,依舊帶著笑。盯懷裏的人問說,“聽人講你以前在揚州外祖家過活十年,怎麽喻家不把你接到京中?”

他的半邊臉浸在暖黃的燭火光裏,狐狸眼上挑著,靜靜看她。

雖是皇帝指婚,但她肯嫁他也有別的緣由,喻姝並不準備全盤托出。

她指尖扯弄著裙擺上的繡花樣子,略想了想說,“妾打小身子骨不好,揚州四時晴光好,又暖和,最適宜休養,家中便將我送去...”

桌台的玉壺裏還有剩下的合巹酒。

他大約覺得口燥,往觥裏倒了些,飲半盞閑淡地說:“哦,這樣,原來還是個病美人。”

說到底魏召南不愛多事,那點子過往他根本沒想去問。隻是一個月前他讓手底下人查呂家時順便查到了喻潘一點東西,是真是假暫且不知,隻有一個疑影在。

喻姝頭一回見人說話這樣消遣,心道難怪汴京裏這樣傳他。臉頰噌的一下微微漲紅,在他腿上愈發覺得如坐針氈。

她不想這樣待著了。

屋裏的光線很是明亮,那蟠龍火燭光正如他目光一樣打在臉上,照得人不自在。她借著滅燈的由頭掙起,剪了兩盞,忽然聽到衣物窸窣的動靜。

喻姝持剪的手一頓,沒敢往後看。

也罷也罷,既早已知道他是個浮浪的人,嫁過來也隻能這樣走下去。

從裏間到外間,把燈全滅完後才沒了動靜。她握著一小盞燭燈回來,見木椸上搭著他盤絛紋的喜服,床底擺著一雙靴。

那人正躺在**翹著二郎腿,闔目養神。喻姝將將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

她原來也不覺得這張雕刻蟠虺花樣的紫檀木床小,可他人高馬大地一躺便占去了大半邊。

床架邊素紅的絞紗別在銀鉤上,軟軟半垂,手裏的火燭透過薄紗,在他的臉上落了片映紅影子,豔豔詭美。

魏召南半眯開眼,見她一身緋紅妍麗、捧著燭台,仿佛尷尬怔住般立在床邊。他招手道,“上來罷,今夜你在外,我在裏側。”

喻姝聞言一愣,絞住裙擺死死盯著他,心怪道洞房夜是不是少了什麽?還是說她應該先起頭做些?

她想起教導嬤嬤說的令人耳熱之話,和那幅展開的黃絹,足足有三尺長,布列的數小畫皆是男女交.媾之姿,或躺或跪、或抱或坐,總之千奇百怪。

現在不知怎麽,那幾張小畫上的花樣竟突突跳到了眼前,喻姝微窘地咬住唇,耳朵熱漲。

“怎麽不上來?不脫衣麽?”

見他催,喻姝隻好將手停在領口,裏一層外一層將那件精致紅豔的婚服褪下,身上留了月白裏衣,布料輕薄,勾勒出女子纖細的身量。

魏召南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瞬,隨後招手,和顏悅色說:“來,上來。”

但她卻站著不動了,喻姝看著他比了比榻鋪,好像隻是來邀她共躺一床。

而那時嬤嬤說過的話猶然在耳,“白帕要見落紅,女兒家怕羞也不妨礙,盛王他自會帶著你......”

現在她手裏正握住那一塊帕子,魏召南卻不見有何舉動。

喻姝難免心有惴惴...想起這號人物是泡在那浮花浪蕊裏,難道是想看她先來?——而他正好放下二郎腿坐起身,那眼風微俏,眼色裏多了幾分打量意味。

喻姝垂目咬唇,想了想,玉指攥握那帕子又鬆開。終於硬著頭皮、大著膽走近他,俯下頭,垂著雙眸,柔軟的、擦了胭脂的香吻落在他的唇角邊。

她的手指緊張地攥住他胸膛的裏衣,連著掌心裏的白帕一塊揉皺。她感覺有鴉羽從頰麵掃過,顫顫睜開眼,發覺是他闔了眼。

魏召南的手停在她的腰身,隻那一吻過後便把人拉開。睜開眼卻不見情緒,隻是說了聲“就寢罷,會有東西交差的”,拉著她躺到床榻裏側。

原來他不是等她做什麽,而是沒有念想啊......

喻姝凝望眼前燭光滅去後的昏黑,除卻她發間的梔子香,連同混雜著陌生氣味。

她原以為男子多愛的是甘鬆白檀,但他身上的蘇合香攪混帳間,那一絲帶著苦辣氣息的香雖淡,卻異常不同。

洞房花燭夜,竟沒料過是這樣的……若說盛王不碰她是為了哪個女人守身如玉,那就更不可能了。

頭夜換了張床,身邊又多了個陌生男人躺著,喻姝認生地愈發睡不著,隻好把心思用在想這點子古怪事上。

她既有自己想做的事,盛王圓不圓房她並不在意。隻是盛王花名在外,洞房夜約定俗成該如此,不碰她卻很古怪。

喻姝想了很久,仍想不出頭緒,卻隱隱聽見悠揚、悄愴戚悲的琵琶弦音,低低若訴相思癡情。

……

“大喜夜裏何人在彈這些喪氣曲子?”

采兒聽著動靜出屋,問了廊下兩個守夜侍女。她倆人也聽著聲,心裏跟明鏡兒似得,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隻好指了一條路給她:“好姐姐,你順著往前走就能到芳菲堂,是裏頭的人在彈曲兒。”

侍女說完,皆歇了一口氣。

采兒皺眉,姑娘新嫁,洞房夜卻有人彈這種曲子,可不是打下馬威來的?

她一時生氣,竟一心念著要過去訓斥幾句。剛走兩步回味過來,頓時清醒了——指不定別人正是誘著她去。

她是姑娘從揚州帶來的,如今又陪嫁進王府。顏麵固然重要,可這才是頭一夜,她得在院裏陪著,不宜輕舉妄動。

采兒念罷,打發了小丫鬟前去一探究竟。

她方折回來,忽然問說:“那芳菲堂平日裏住的什麽人?”

兩人麵麵相覷片刻,一人胳膊肘頂了頂身旁的,另一人方說是殿下安頓的美人們。

采兒素有耳聞,也不算太驚訝。瞧著這二人有些古怪,決定再套套她們的話。

又問說:“是通房還是小妾哪?”

“都不算...名分殿下還未定,都是娘子娘子這般喚......”

采兒以為彈曲的定是個寵妾,沒想到連名分都沒有,心裏暗暗道這位殿下確實有些荒謬。

可連名分都沒有,竟敢如此妄為?莫非是他縱的?默許的?

*

翌日清早,喻姝睡醒時身旁已經沒有人了。

嫣紅幔帳透進一點朦朧光影,她伸手撩開半邊紗,正要下床時突然發覺昨夜丟在案上的白帕子不見了。

因著今日要進宮覲見,喻姝梳洗更衣所花的功夫比往日要多許久,兩大匣子首飾挑了撿,撿了挑,總算打點得姝麗齊整。

今日見聖人,崔含雪身為四皇子妃,興許也會在。

一個月前曾打聽得,那崔氏好妝扮,尤其喜愛精致的金玉珠釵,不久前曾斥重金得了一雙白玉流珠嵌祖母綠的耳墜子,愛不忍釋。

那耳墜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陪嫁,其還有一對攢絲珍珠嵌祖母綠的點翠簪,是相配的,當年國破流亡時隨公主一並不見。喻姝舅母孟氏也是個綽約美婦,在揚州的珠寶鋪麵一眼便相中這對簪子,花了大價錢買下。

喻姝聽到崔含雪得到一雙耳墜,登時想起舅母就有過這樣的簪子,特特飛書回去一趟,幾經周折,那寶物又到了她手中。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她並不認為一對簪子就能籠絡別人的心,何況那女人身在富貴家中,更是見多了物華天寶。

但既要從崔含雪手裏要出吳家,送寶簪卻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隻是今日不單單崔氏在,諸位王妃也都在,恐怕是不方便送出去,還是得等個好時機。

喻姝想了想,也就沒讓采兒拿出寶簪。反正她已經嫁過來了,與崔氏能見麵的時日還長,不急於這一時。

出門時是卯正,大清晨,比起床時的朦朦天色已經亮了許多。

王府門口早已備好進宮的車馬。

她掀起一角車簾往裏頭鑽,黑暗裏摸索著一屁股坐下,突然坐到了一個肉墊子,疑似是個人...

喻姝心驚肉跳,下意識噌的騰起身,腦袋頂恰恰好撞得車蓋木板抖了抖,疼得她倒吸冷氣,淚花直出,又撲的一聲穩當當坐下。就差救命呼之欲出時,一隻寬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巴。

“是我。”

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他鬆開手,喻姝忍著疼痛的淚意驚愕不止:“你...你...”今早起來沒見著魏召南人影,小廝說他出門了,她還以為魏召南不會跟來一起進宮。

外頭的侍從聽到動靜忙過來,魏召南半撩車窗的帷幔淡聲說,“無妨,趕路吧。”

馬車開始走了,喻姝從他腿上下來坐到一側,手掌一下一下揉著撞疼的腦袋。聽到他笑笑問:“夫人以為是誰呢?”

她懨懨得不吱聲。

魏召南又道:“那一聲撞得真響,府裏有上好化瘀的藥,回來我讓人拿給你。”

“......多謝殿下。”

而後,在寂靜黑暗的車輿裏,二人再沒說過話,隻聽得到車咕嚕咕嚕前行......許久之後,一隻柔軟的小手摸黑牽住他的衣袖,拉了拉,

“殿下,那枚圓房的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