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娶

景順二十一年的汴京,這一日八月十七,天高雲淡遠。

午後晴光尚好,白雲連綿,滿街被穿著喜裳的送親隊伍貫穿。打頭的敲著大鑼大鼓,各個臉上喜洋洋。

這一日,汴京的喻家要把女兒嫁進王府。

畢竟盛王不同尋常新郎,兩個月前皇帝有意指婚,宮裏曾遣出女官進喻家相看。

這位孫女官也是宮中老人了,年紀雖大卻雙目如炬,官家親讚的精明能幹。

那時喻家小娘子禮節無一不妥,乖乖地站在父母身側。問她話時,一隻檀口吐出來的言語都帶著蜜。再說那小娘子的相貌——清麗如芙蓉,也是著實美麗。

女官很滿意,她想,盛王殿下也會滿意的。於是便往喻家小娘子的帽上插釵子,意為相中。

喻家全家都很高興,喻家家主想,女兒嫁進王府,我兒的仕途有著落了。

與宮裏內官商量過大小定,下彩禮定婚期,所以在八月十七這一日,抬著新娘的花轎從喻府出來,滿街的鑼鼓喧天。

這喜轎被紅帷遮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寸光。

喻姝坐在昏暗的轎中,難得輕鬆地闔了會眼。

嫁了,總算嫁了。

她迫切求成這個結果,便是為了拉下她的父親喻潘、繼母林氏,這些迫害她娘的人,她不想他們活得那麽輕鬆。

且說她爹喻潘當年隨幾個好友一同到揚州遊學,曾在承姻橋上偶遇一貌美女子。

那女子年華芳顏,生若桃李,清美得如不染煙塵的仙子。細肌嫩膚,形影窈窕,隻那一麵便讓喻潘丟了魂魄,回去後更是魂牽夢繞,因為難尋佳人悵悵然了許久,隻悔心當日沒攔下打聽個清楚。

後來逢上乞巧節,喻潘聽揚州友人說棲雲廟求姻緣最靈驗,便連忙去神廟拜天仙娘娘。

也不知是真靈還是湊巧,他竟真碰著了那位讓他輾轉難眠數夜的女子,簡直大喜過望。

這回喻潘再也不會放過。

他打聽了許久,才知那佳人姓王,是石橋底下一商賈人家的女兒,正是二八年華,到了該議親的年紀。

她爹王從之原是個平頭百姓,兩年前跟一幫人要走水上生意的路,家裏也賺下不少銀兩。

喻潘使盡了手段,千方百計地接近王氏。

他長得也算溫文儒雅,又會文采,王氏是有些喜歡,可終究還是不願跟他。一則家裏也給她相中一門好親事,二則他是汴京來揚州遊學的,祖上又是做官的,隻怕相不中她這樣的人家。

但喻潘卻說門第在他眼中不算什麽,隻要他想,家中也無可奈何。後來不知怎的,與王家議親的人家原先都談得好好,卻突然變了卦。

正在王氏苦惱不已之時,喻潘許誓不負,說得那叫一個溫情款款。後來王氏隨他嫁去了汴京,那時喻潘的爹還是個從五品的清官,縱使家中反對,可架不住兒子硬要娶。

即便姑舅不待見她,但有丈夫護著,兩人也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恩愛日子。

王氏是商賈人家,可喻家到底是做官的,喻母如何都瞧不上這個兒婦。

王氏生得雖美,但性情卻是個溫柔寡淡,不愛說話的。有時受了些小委屈也憋在心裏,想著息事寧人。

喻母每每刁難,喻潘起初還會相護,可日子久了便有些不耐。後來他又念起孝道,便安慰王氏要乖順些。他在外辛苦為官,她應該做個賢內助,不該讓他後宅難寧。

王氏終究還是受不了,開始找喻潘訴苦。喻潘漸漸不耐起來,兩人也因此生了些齟齬,時發小吵。

誰又知後來王氏懷孕之時,他耐不住寂寞,很快便與來家裏做客的表妹林如蔲勾搭上——

那時候喻母的堂姐帶著女兒來汴京做客,在府上小住幾日。

堂姐家中不如喻府,丈夫雖是個七品芝麻小官,喻母卻是出了名的護短,一心向著自家人,又看這外甥女如蔲出落得水靈標致。

堂姐說如蔲還未婚配,她心裏也跟著歎呀,可惜可惜,潘兒早已娶婦!他那婦人有點錢財,但就恐這出身會毀了潘兒仕途,當初若能早些見到如蔻......嗐呀,罷、罷、咱也不說這些了。

哪知有一日誤打誤撞的,林如蔲進錯了房。

那時喻潘醉酒,在屋裏見到表妹時不由一怔。自王氏懷孕數月以來,他便空虛了許久。可家中這時候偏來了個如花似玉的表妹,那花枝影下的窈窕靚影比王氏當年不差分毫。

喻潘越想,心火難瀉,白日裏窺見表妹纖纖身量時早動過欲求的意思,恨不能擁佳人。這時人竟在他屋裏,可不是上天送來的?他癡癡念著,伸手拉住林如蔲入懷。

一個血氣方剛,一個婀娜多姿,借著酒意纏綿不休,兩人竟一夜荒唐,有了夫妻之實。

翌日清早堂姐便帶著啼哭的林如蔲見喻母,在喻母跟前狠狠罵了頓自己女兒。又說事已至此,讓如蔲做妾也無妨。

當年喻潘的父親仍在,讀書人家出這樣的醜事他已經羞憤不已,毅然不許自己兒子納妾。

自然堂姐雖如此說,喻母也不願委屈外甥女做妾,這事一時間竟沒有轉圜之地。

直到後來王氏誕下女兒,喻家人雖然沒說,但臉上卻不好看。後來又突然得知林如蔲有了身孕,隻好讓喻潘先納妾。

王氏不肯,把自己關在房裏哭了一宿。喻母狠狠敲開她的門,說:“你委屈?我這老太婆還委屈呢!如蔲清清白白的姑娘與你們做妾,你也是撿了大便宜在!”

後來之事...

林如蔲生了個兒子。

喻潘與王氏早已有了口角之爭,那是個脾氣倔的,又怎比蔲兒知心知熱的好?偏蔲兒還是個好性兒的,自己受了王氏冷待,卻還要在他跟前為王氏說情。

兩相比較,他越看王氏越是厭棄。

彼時王氏已是心肝俱斷,想同喻潘和離。但喻潘不肯,他是讀書人,道是□□另娶名聲不好聽,除非是因由王氏的錯過來休妻。

王氏起先不肯,執意想和離,卻舍不得骨肉女兒。這時喻家卻退一步說,隻要她肯被休,便允她帶著女兒回揚州。

王氏終究還是應允了,帶著女兒回揚州娘家,可沒兩年卻在娘家鬱鬱而終。

這些年夫妻情分,王氏死時喻家沒遣人來吊唁,甚至連一聲慰問也無。

直到王氏死後的十年,喻家才遣人來揚州,要把喻姝從魚米富庶的揚州接回天子腳下。

一開始外祖王叢之並不答應。

他雖是商賈出身,做的是水上生意。但這些年經營得善,早在揚州富甲一方。

他心裏哀歎女兒當初的無知,更恨喻家當年的所作所為。家中又不是養不起,自然不願外孫女再回到她母親的傷心地去。留在揚州有甚不好?

何況喻家那些個心思,王從之即便年逾半百,仍舊耳聰目明。

書香門第的嫡女流落外頭十多年,傳出去也難聽。

加之姝兒快到了議親的年歲,喻家是想從兒女親事上謀些好處呢......

至於是什麽個好處。

其父喻潘現今任國子司業,從四品,雖是個不大不小的文官,但祖上幾代都有子弟中進士,後來氣運好些的也都在京中謀下官職。

到了兒子這一輩,喻成鄴、喻梁在喻潘四子之中最出色,已是貢士,正是專心備考殿試之時。

若是來日金榜題名,要在京中謀差事,少不了要費心思打理......

姝兒隨她母親,生了一副好相貌。秋月雅姿,芙蓉之色。過豆蔻年華時,揚州便有不少人家上門來打探。

不比王氏寡淡沉鬱,姝兒性情則水靈剔透,凡事一點就通,不知要勝多少籌啊。

王從之本不想讓外孫女回喻家蹚這灘渾水。

當喻家的人連連在王宅磨了三日,硬是賴著臉皮不肯離去。王從之煩不勝煩,正要喊人揮家夥趕走。

此時卻是喻姝跑到眾人跟前嘻嘻笑說:“阿翁,我願隨嬸娘回汴京。”

……

這頭喻姝滿頭珠玉,靠著喜轎軟枕緩緩闔上眼。

喻潘和林如蔻想利用她給喻家子弟謀仕途,既然如此,她便來幫上一把吧。

這世上沒有鬼神,沒有報應現身,那便由她來打造這天道。

隻是一個閨閣女子,若單靠這重身份又能翻出多大水花來?終是有點不便。

雖然盛王在諸王中聖寵寡淡,名聲風流,但對她而言足夠了。

兩個月前她咽著阿娘的仇,在林氏麵前跪拜侍奉。

細心暗察,費盡心力,在私下多方打探,知道她那繼母林如蔲手裏曾有樁人命案子。

死者是個叫吳唐的佃客,四十來歲的漢子,三年前在喻府做過馬夫。後來吳唐不知怎的被趕出喻家,卻在兩年前走水路下揚州時,掉江裏淹死了。喻姝約莫知曉是林氏的手筆,吳唐跟在她身邊多年,定藏著不少事。

吳家一家子都是崔家底下的莊戶......崔家把女兒崔含雪嫁給四皇子,她最容易入手的,也隻能從崔含霜那兒。

崔氏乃是汴京名門,崔大官人的官位也高,是從二品。若是尋常引見,恐怕崔含雪未必會好好見她。

而她嫁了盛王後,與崔含雪也算是妯娌,這倒是一條最好走的路。

……

外頭鑼鼓吵得腦殼微脹,喻姝伸手緩緩揉額角,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高聲:“落轎——”

王府大門前擁著一大堆穿紅著綠的人,喜轎簾半掀,裏頭戴金絲鳳冠的妙齡女子探頭,邁著娉婷的步伐出來。

喻姝滿頭的珠翠,翠縷紅絲十分灼目。她本就生得白皙,一身喜服襯得人兒膚光勝雪。陰陽生把鬥裏的穀豆往大門撒,小孩一窩蜂圍地上撿豆子,賓客們瞧著嬉笑說鬧,她笑盈盈垂下眼眸,嬌靨添美。

過了大門跨馬鞍,有喜娘引她進屋坐虛帳。

喜婆身穿紫色褙子,頭戴大紅花,笑眯眯說“小娘子在這等一等罷”,而後便揮揮手,把哄鬧的賓客帶出屋子。

門一關,隻留下服侍的采兒,這下屋裏徹底安靜。

“姑娘累麽?”

采兒悄摸過去扒門縫看,“現在外頭沒人哩。”

喻姝鬆了口氣,終於不端坐。她活絡了一會筋骨,便摘了發沉的鳳冠往**躺去。

新婚呀。

她眯著眼看頭頂帳麵的兩隻交頸鴛鴦,

新婚是好,就可惜盛王名聲不好,府裏女人太多。不過她從不為自己親手選的路後悔,比拉下喻家那對夫妻,其他事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來的時候是傍晚,她躺了半晌,察覺窗牖外天色漸深,屋外的動靜也越來越大。

采兒往窗外探一眼,提醒人快來了。喻姝忙起身整拾,將擱在床頭的鳳冠安安穩穩戴上。她執起羽扇,端坐在床頭。房前圍著的賓客越來越多,落影烏泱泱一片。

在一陣哄鬧笑聲中,屋門忽地被打開。喻姝輕輕抬眼,瞧見一身穿大紅喜服的男人朝她過來。

那男人生得很俊氣,狹長狐狸眼,眼鼻間點墨。他身形高大結實,寬肩闊背,倒合襯那喜服豔豔獵風。他被眾人擁簇進來,腳步穩健,臉上略有笑意,一雙眉眼間盡是那風流瀲灩。

素來知道皇帝坐擁天下美人,大周幾代下來,皇子的相貌不會差到哪兒去,但眼前這位確實有些出乎意料。

魏召南高大的身影立住,先是低眉看她一眼,伸出手。

軟語溫言道:“請夫人共牽同心結。”

喻姝輕輕點頭,將手自然而然托在他寬大的手掌上。兩人齊出門,喜娘笑盈盈地遞來同心結。他伸手接過,結在手執的笏板上,又將另一頭搭在她手上。

“紅妝帶綰同心結,碧樹花開並蒂蓮,好呀、好呀!”

喜婆笑得大紅牙直咧,推著兩人進屋對拜。屋外挎香籃的婦人們也一同湧進屋,抓一把籃子裏的銅錢、彩絹、果子拋來。

屋外的天色已經全然黑下,新婚房內光華燦爛,燃著十幾對蟠龍雙燭。

迎麵撲來花彩的零碎,喻姝閉起了眼。等婦人撒完帳,她在熱鬧聲中眯起眼,賓客裏不知不覺多了幾位衣著華重的男人。

其中一人慢悠悠走出來,跟別人打笑了幾聲,後來兩隻眼睛轉到了她流珠半掩的嬌靨上。

隻見那小臉瑩白,姿色天成。現兒絳唇微抿,眼眸始終垂著,腆腆而笑的雙頰間似有嬌憨之色。

那人愣了一瞬。身旁人推他一把胳膊肘,他才忙笑說:“果然孫女官看中的人不會錯,五弟豔福呢,弟妹好容色。”

說話的人身穿華錦蟒袍,金縷帶束腰,一副淑人君子模樣,又貴氣無比。

喻姝瞄了一眼,正疑心是哪位宗親,聽到身旁淡笑從容的聲線,“三哥說如此,便是如此了。”

他的三哥...琰王?

當今皇後膝下無子,大周無儲君。而琰王今年二十有五,生母杜貴妃聖寵優渥,娶的又是高門荀家的女兒,如今在汴京的風頭算最盛。

女子的感覺向來靈敏。即便她不曾抬頭,卻能感覺身上落了道熾熱的視線。

“是不是該合髻了呀?”

好在喜婆撇開話場。饒是再能說會道,喜婆在這樣身份的人跟前還是不由自主收了點。試探地問,遞上一把剪刀。

喻姝終於好抬頭,莞爾接過,從盤頭烏發裏抽出一咎剪下。

她與新郎的兩縷發被一根彩綢綁著,收入匣中。又在一眾賓客跟前共飲交杯酒,大婚也算成了。

這廂賓客散盡,屋裏落了好大安靜。那大紅喜綢高掛,案上擺滿小山疊的喜果。明暖的燭火靜靜燃著,照出床榻兩道溶淡的影子。

喻姝先喚了一聲殿下,起身就要行禮。那男人接過她手執的羽扇,好一番寬慰說今日辛苦。

她又打量一眼跟前的男人。

嫁過來之前魏召南風流名聲在外。她也知道官場應酬的那點事,尋常人會塞些寶物愛妾,遑論是這種王爺,從不缺別人往他們身邊塞美姬。

有幾位王爺聲名好些,明麵上不肯收,私底下美姬相貌若真中意,也會弄一兩個進府做通房丫頭。

再好些點比如琰王,據人說倒是不在女色上心,別人送的美人一個都沒要,娶婦多年府裏隻就正頭夫人和一個侍妾。

但魏召南又與他們不同,近身伺候的婢女都要平頭正臉的。別人欲塞給他的,要是有幾分容姿的便照單全收,往王府帶。

喻姝早就曉得這檔事,但眼見他說話也算溫聲輕語,暗暗思忖倒還有點體貼。

兩人初見的這一眼還是在今日大婚上,但也不算十分盲婚啞嫁。

那時皇帝說給他指了門婚事,從四品清官喻潘的嫡女,已經讓女官去喻家相看了,容貌是個好的。他也不多言,很爽利地應下這樁婚事。

起初,魏召南以為“容貌是個好的”是能看,能入眼,但今日迎入府的那一眼,方覺驚豔如天仙。

思忖受看是一回事,好相與、不惹事又是另回事。

喻姝見他頗是耐味地淡笑,竟是拉過她的手,帶著她坐到他懷裏。

膽色倒還挺大...

她的心眼猛烈惴了幾下,饒是有所準備,臉頰上亦有微漲的窘色。

他手在她挺直的肩背上,動作輕緩地幫她順過柔緞似的烏發,輕輕笑說:“既然嫁了我,我也不必虧待了你,日後你想要王府的管事,亦或是旁的什麽,我都給你。隻是有一事,我還須得說在前頭,王府裏女人還是不少,我更念叨著夫人能有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

這廂話才說完,門外忽然起了動靜,兩人俱是一愣。

趁他手臂力道鬆開,問了聲“什麽事”,喻姝忙從他腿上騰起,拉了拉裙擺站穩腳跟。

屋外的婢子急道:“殿下,寐娘那屋子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