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像她
上清宮修建於皇城的東南角, 東華門街的北麵,外沿夾著官道,乃是建在市集街道裏的宮苑。
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 皇帝須按照祖製駕臨上清宮設宴。
這兩年聖上未出行過, 都是琰王代行。但今年又稍稍有些不同, 因為琰王的生母,貴妃杜氏喪儀才過。每年元宵宮宴,便是祈福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為大周召一個祥瑞來, 便是再難,此宴都得用心操辦。
今日清早, 琰王褪下了十幾日的素服, 終於換了身暗絳鶴氅,玳瑁冠束發, 佩銀革帶、錦綬, 華章無比。
前幾日他服喪,一直在查生母的死。
杜貴妃的酒裏被下了鴆毒, 量放得極重, 隻一口便能斃命。但宮宴的酒食在送來之前,都由尚食局的奴才試過毒,別人根本碰不了手,可見毒是到了宮宴裏才下的。
琰王如此想, 於是一一審過當日在貴妃身旁伺候的宮婢,期間隻有皇後遣過太監, 吩咐貴妃協同操辦正月各國大朝會。
如今皇後遭禁足, 伺候她的奴婢太監全出不了福寧宮的大門,旁人也同樣進不去。
琰王本就疑心是皇後所為, 更是心急如焚,想捉來那遞話的太監嚴刑拷打,勢必要個了結。
可惜這一日皇帝不在,出城駕臨聖祖觀。琰王硬闖不得,特特飛信出京,等到翌日皇帝回宮,他求來聖旨進福寧宮抓人時,遞話的太監已經死了。
同樣死於鴆毒。
福寧宮竟無一人知曉他是怎麽死的。
彼時皇後聽得殿外極大動靜,不像是抓人來的,倒像是閻羅來索命。她心裏冷冷哼了聲,人果真是養不熟的。她以前待琰王再好,琰王對她再恭敬,也是比不得人家的親娘。
死得好...
死得好啊...
貴妃是該死的,如今早早死了,倒了卻她一樁心事。免得日後琰王登基,她與貴妃劍拔弩張,拚得你死我活,那時候的她未必就能鬥得過貴妃,恐怕還得死在貴妃前頭。
如今這局麵就很好。
人到底不是她殺的,琰王再懷疑,終究沒有證據不是麽?
琰王怒不可遏從福寧宮離去之時,皇後終於從內殿出來了。她冷冷暼了眼太監的屍首,隻說一句,拉去亂墳崗埋了吧。
...
琰王疲倦地回到府宅,在書房坐下。他閉目休神了一會兒,聞到燉雞元魚羹的香味。他睜開眼,瞧見琅畫正跪在膝邊,伸手替他脫去長靴。
折騰了一天沒有收獲,他現在極憊,滿腔又是無處可泄的怒火平平壓著。
他看見琅畫低頭時那一截雪白的脖頸,忽然想到除夕那一夜碰見喻姝時,她清美的臉上點了海棠花鈿,鬢邊一支海棠步搖。她回避他,不敢看他。
琰王坐在檀木椅上,兩臂舒展,緩緩道:“行了,你讓吟月過來。”
吟月是他的新寵,原本也就是府裏伺候主子的丫鬟,琅畫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吟月確實有幾分美色在,自從琰王看上了她,連唯一一個侍妾也不召幸了。
琅畫嫁進來前,也以為如外頭的傳聞,琰王房裏隻有一個侍妾。
嫁進來後才知不是,他侍妾隻有一個,但夜裏伺候他的貌美丫鬟卻很多。她們都不是通房,伺候的卻通通是床笫私事。
事後,琰王會賞一碗避子湯,她們仍是府裏的丫鬟。
琅畫一開始有些不喜,瞧著那些紮眼的美人們成天在眼前晃。可是後來她慢慢發現,這麽多伺候他的人,卻無一人被升了通房,或者被抬做妾。而她仍是府裏最大的正頭夫人,也就滿意了,索性便由得他鬧。
吟月本來還在外頭掃雪,聽到主母喚她,忙放下掃帚,跪在主母跟前。
主母淡笑說,活兒先放一邊,殿下正喚你伺候呢。
吟月整了整鬢發與裙裳,小心翼翼地進書房。
她看一眼椅子上素衣常服,正在闔目養神的男人,立馬便垂下眼,慢慢踱著步子走到他身旁,提裙跪下。
半晌後,琰王睜開眼,食指勾起她的下頜。
他打量著吟月的臉:“我賞你的海棠步搖,怎麽沒簪上?”
“夫人說......讓奴們幹活時都穿得方便些......”
琰王仍是盯著她:“以後你來伺候時要戴上,回回都要。”
“是......”
吟月很小心望一眼他。
琰王見吟月這副怕生的模樣,不由想起喻姝,也是這麽避著他。他心裏有些癢癢,拉起吟月坐他懷裏,大掌攥著她的下頜,仔仔細細地瞧。
嗯......眉眼上是有幾分相似在的。果然五弟妹生得美,有幾分像她也會是美的。況且吟月這怕生羞怯的模樣還真挺像她的。
琰王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意,抱著她,在她頸邊嗅了嗅,低聲道:“本王給你換個名好不好?”
懷裏的人嚶嚀。
“姝......淑兒,你就叫淑兒好不好,這名兒好聽。”
琰王像是問她,卻沒有半分問她的意思。
吟月以為他帶孝在身,起碼有一段日子是不會召幸她了,本還覺得淒慘。她最近被召幸的最多,本就惹一幹伺候過琰王的丫鬟們不悅。要是突然沒了恩寵,隻怕會被人落井下石呢。
現在琰王要她伺候床闈,吟月歡喜還來不及,自然不會提到服喪觸他黴頭。
至於這個改名......她都這樣叫好幾年了,要改還是不情願的。她攬住琰王的肩頭,依偎在他懷裏:“殿下是嫌吟月不好聽麽?”
琰王仿佛沒聽到她說話,隻是銜住她的唇,與之耳鬢廝磨。吻了許久,終於鬆開她的口舌,氣息微喘。他盯著吟月紅潤的臉頰,心中欲念起,將人抱起壓進床榻,還是在這樣的青天白日裏。
帷幔落下,室內旖旎。情到濃時,一聲堪比一聲,如雷鼓鼓。吟月雙膝匍匐跪著,腰由他的手掌攥緊。他一手摁著她的肩,讓人兒直不起腰來,臉頰埋進被褥中。
他像是要把她磋磨成什麽人,惡狠粗聲:“你是誰......嗯?是誰......”
......
今日琰王來到上清宮,上午先領著諸位宗親作法祈福,下午宴請群臣,作酣享樂。
琰王還是見不得極樂之宴,沒吃兩盞酒,就往殿外的園子去。
最近來一大堆糟事,先是生母之死,再是杜家在朝堂上屢屢駁章家之見。章氏是皇後的母族,原也是支持他,站在他這頭的,這回因貴妃之死,兩家起了針鋒。
琰王再是懷疑生母之死與皇後有關,卻也極在意其中利害,兩邊都是他的羽翼,如今有一邊因他的惱怒,或因別人的挑撥,要漸漸斷了他而去,令他煩不勝煩。
這頭他剛走進園子,便聽見命婦們的聲音。有的三兩而坐,閑聊吃茶。他家的琅畫正坐在亭台一角,同崔含雪說著話。
“五弟。”
琰王瞧見一抹高大人影往庭花叢中穿過,不由叫住了。他往魏召南身後一望,見還跟著個妙齡女子。那小娘子始終垂著頭,不過身量纖纖,影影綽綽,令人遐想......
琰王踱步過來,與魏召南寒暄兩句。目光卻轉到了身後的女子身上,高低看著似乎不是喻姝。
他意味深長道:“五弟這是又有佳人在旁了?”
“三哥說笑。”
魏召南讓開身,引出身後的女子:“那是我家姨姐兒,我夫人的庶妹。姓喻,單字一個梵。”
琰王盯著纖纖人兒,哦了一聲。這時隻見梵兒上前兩步,盈盈一禮。她稍稍抬起臉,發梢的綢緞瀲動,在梢頭白雪的照映下,俏唇的石榴紅格外吸睛。
他以為吟月眉眼有幾分像喻姝,已經很少見了。但這位不愧是庶妹,一個家裏出來的,倒是比吟月更要像。
吟月到底是個奴婢,見他時總有幾分怕在身上。琰王好整以暇地打量幾眼梵兒,隻見美人嬌俏,但沒有那分奴性在身。有小女兒家的羞怯,卻不見卑賤顏色。
梵兒垂著眼眸,聲音嬌婉:“妾身見過三殿下。”
“你既是我五弟的姨姐兒,自然也是本王的姨姐兒,也算一家人,不必拘著禮。”
琰王一伸手,隔空稍扶梵兒。
梵兒望見琰王貴氣容色,心頭跳了跳,知曉可能有戲。
她看了眼魏召南,見他未置一聲,又接話往下說:“三殿下如此說,是殿下客氣。可梵兒還要謹遵爹爹教導,禮數是斷不能缺的。”
琰王終於笑了一聲。
......
一整日,從上午到黃昏,喻姝人雖在上清宮,卻找了一處好地方偷閑。她知道魏召南要把梵兒引薦給琰王,便隨他們去做,不願管。
有時候她也奇怪,又不幹他的事,他多費心思引梵兒見琰王到底圖的什麽?絕不可能為的是了結他所謂“嶽父”的一樁心願。
砰——
喻姝把一顆石子投入假山池中,破開了池麵一層薄冰。她手心裏攢著一把五彩石子,還要再投的時候,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魏召南站在冰簷底下,化了的水珠落在他的眉心。夕陽西山頭,餘暉遍萬裏,他的眼中映著溶淡晚霞,竟是喻姝沒見過的色彩。
他用力牽回她的手腕,把人兒拉進懷裏,修長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抓著彩石的手,捏起一顆石子放在日光下看了看。
“夫人一整日就待在這該無趣了罷?我帶你回府,如何呢?你不是覺得床小,我讓人造了張寬大的,回去瞧一瞧可還滿意。”
“那我妹妹她......”
魏召南笑了一笑,“她今夜不回來了。”
喻姝提了一天的心漸漸平緩落下。
她的腦袋從他懷裏掙出來,忽而抬眸望他——就在午後,她想去找崔含雪,無意間經過亭台,聽見鄯王跟幾個宗室子弟說笑。
她聽到了那麽一句,
“我五弟啊?他就是個奴婢種子的,天生賤骨,我以前怎麽鞭他打他,都是一聲不出,可不就是骨子裏的奴性?你們還不知道罷?他以前還有個太監幹爹呢。”
眾子弟們哄笑了一會兒,有人新奇問道:“還認太監做幹爹?”
鄯王瞥了一眼八卦的,悠哉言:“那伺候他的宮女為了給他討些好吃食,自願委身給殷陶。你們可知曉這位殷公公是什麽人?他折磨起女人,可是從來不手下留情的,牢獄裏的醃臢手段可全使上了......你猜那宮女能活成麽?哈哈......自是給生生折磨死了......可見但凡跟我五弟沾著點,都是要遭晦氣的。”
喻姝在花叢下聽得神思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