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農莊

九月初伊,已到暮秋時節,天漸漸轉涼。

皇帝三個多月前曾派遣肅王、鄯王下江南巡察,二人終於在初八這天還朝。

這幾日白天魏召南不常在王府,自從他二哥、四哥還朝後,他有時連入夜都很少回來。

今日正逢汴京的盧家為老太君做壽,打聽了崔含雪也會去後,喻姝卯時便起來梳妝。

她備了兩份禮,一份是給老太君的天華錦紋如意,一份是給崔氏的攢絲珍珠嵌祖母綠的點翠簪。

到了盧家,喻姝先去見過老太君,隨旁人樂嗬和了幾句,便由人引到庭院吃茶去。她打小不在汴京,來的許多官人娘子都不認識,有些隻是麵熟而已。

喻姝也不生怯,倘若有人過來與她說兩句,她也能隨和交談。若沒人過來,她就在一不顯眼的地方默默吃點心,等著崔含雪。

“夫人,沒瞧見鄯王夫人的影子。”

采兒走了一圈回來,附在她耳邊小聲道。

喻姝明眸在賞菊的女眷中流連,捧起茶盞:“咱等著吧,盧家是立戰功的顯赫人家,那幾個皇子都想與之交好,崔氏應該會來的。”

她做事向來不焦不急,愈是想求一個因果,反而愈能靜下心等。

但平靜等待並不意味著什麽也不做,喻姝低聲跟采兒道:“你出府跟我們的人吩咐下,看看今日鄯王府什麽動靜。”

汴京的暮秋不比揚州,這幾日連連降溫,冷得人出門多穿兩件。可天依舊很晴朗,遐空萬裏,白雲連綿。

張家庭院簷下的一角,有一美人靜坐吃茶。一身秋香衫裙,並發間兩支海棠流珠步搖,垂首抬眸間美得如天地間一抹霞色。

有官婦比著方向:“那是誰家的小娘子?我好似從沒見過,像王母女兒似的,顏色當真好看。”

秦汀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臉上有了笑:“這是我五弟妹,姐姐在盛王大婚上見過的新娘子,莫非給忘了?”

那官婦一回想,連連歎聲。盛王大婚上的新婦紅妝豔麗,她那時見過,隻記得是個極標致的人,但很快又給忘了,哪位新娘不是這樣漂亮?

但今日所穿顯然沒有新婚上大紅華麗,一身常服卻更能襯出美人底子。

秦汀蘭說:“她剛來汴京不久,見過的人不多,我帶姐姐過去結識一番。”

……

這頭喻姝早已瞧見秦氏的身影,怕錯過崔含雪,本欲另尋個不起眼的地方先躲著,慢慢等人。

結果剛放下茶盞,卻見秦汀蘭領著人往她這兒來。

別無他法,隻好笑著起身相迎。

“弟妹真是好靜的性子,一個人躲這角落吃茶,也不同人說話。”

秦汀蘭今日穿了身淺綠花緞錦,耳垂兩隻陵川玉墜子,整個人瞧起來清爽不少。她拉著那官婦介紹道:“這是我娘家堂姐,本家的姓,澧蘭。”

秦澧蘭大汀蘭六歲,今年剛好三十。穿戴富貴端莊,眉目溫柔。

她見了喻姝便笑:“是我眼拙,還說誰家的小娘子這樣標致,未曾看出是盛王夫人。”

喻姝連忙笑道娘子過獎,心下卻不免想道,不愧是秦汀蘭本家的堂姐,同樣的能說會道。

想來秦汀蘭是真心想與她相交。

上一回初見,秦氏便說了好些崔含雪的話。也多虧秦氏,她手中的籌碼更多了。

即便隻是無心之言,喻姝心裏都存著幾分感激。

不過今日是奔著見崔含雪的目的來赴宴。

吳唐已死,喻姝主要想把他一家子從崔氏手裏要出。便是知道崔氏眼見高,重家世名利,並不好相交,她也願意多使把勁。

喻姝從不覺得自己是十足的善人,即便外祖勸她放棄,不想她回汴京,她自己卻忘不掉母親當年在喻家受的磋磨。

她怨林如蔻,怨喻潘,怨她名義上的祖父母。

所以她追查,給喻成鄴下套。

但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做不到不擇手段。

比如崔含雪一事上。

在大概猜到崔氏身上的秘密後,她便已經撤了線人。

她可以對喻成鄴以秘事脅迫,卻做不到對崔含雪這樣——畢竟崔氏與她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又憑什麽能握住人家的把柄而要挾?

“說起來五弟妹與我們家淵源不淺。”

秦汀蘭看一眼堂姐,壓低聲笑說:“在閨中時本是要做媒與我弟弟秦放,幾經轉合又該讓我喚弟妹,可不是嗎?”

喻姝和說:“是呀,也難怪我一見二嫂嫂就覺得親厚。”

三人在一塊說著話,好一會兒後喻姝的心思不禁浮走。餘光望了望滿庭院的女人,沒瞧見崔含雪,寬慰之餘又有些不安。

秦氏姐妹在這,她斷然不好接近崔氏。

喻姝正盤著該如何脫身的借口,秦汀蘭忽然歎道:“前兒個皇後娘娘尋我,要我今日赴盧家壽宴時見一麵盧大娘子。”

澧蘭問:“你與她素有齟齬,娘娘又為何要你來?為的什麽事?”

“我也不知呢。”

汀蘭道:“娘娘說太後很喜歡盧家那哥兒,要我來勸大娘子,把她膝下的小兒子送入宮去。隻是那盧家大娘子不知怎的,與我不對付。我瞧著娘娘原先想讓琰王夫人來的,可惜她近日傷風,來不了……噯,若是天上能降個活菩薩保保我就好了。”

說罷,喻姝竟瞧見秦汀蘭的眼風從她身上轉過。

原是留了話口給她啊......

喻姝心思通透,立馬便聽懂秦氏的意思。提到琰王夫人,又提到活菩薩,可不是想要她幫忙?

隻是喻姝也清楚,此事並不好做。

盧家顯赫,主要源於盧家出了位能帶兵領戰,戰功赫赫的將軍——盧賽飛。此人是大娘子嫡出,年方二十五,常年戍邊。

而太後卻要召他的小弟弟入宮,養在身邊,這意圖可是司馬昭之心了。

太後的意思便是官家的意思,皇後遣了秦汀蘭來,多有試煉之意。

勸人把小兒子送進宮,是一件難事;對與盧大娘子不和的秦汀蘭而言,更是難上加難。

喻姝並非魯莽之人,也不想蹚別的渾水。

但無意間承過秦氏的情,倒讓她一直在想如何回報。且她往後的路不會一帆風順,秦氏想與她交好,又是她在汴京不多認識的人,若是量力能行,不妨幫一把?

見人尚在猶疑,秦汀蘭摸了摸她的肩膀:“五弟妹......”

喻姝抬眸方笑,

“二嫂嫂既犯難,我可代嫂嫂一試,今日老太君壽宴不便去提,怕是得多等等。隻是我資曆尚淺,也不知可不可行?”

“弟妹別怕。”

汀蘭寬心道:“若不行,我呀再自個兒去。”又對澧蘭笑:“我就說了罷,這些妯娌裏弟妹與我是最親厚的。”

……

與秦氏姐妹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見兩人要走,喻姝可算鬆了口氣。

這時采兒恰巧回來跟她說:“原來那鄯王夫人剛出門呢!夫人再等等,馬上就能瞧見了。”

喻姝臉上可算有些喜色,坐下又吃了一盞茶。等到晌午,盧家在後院設宴邀人用膳之時,她才看見崔氏過來。

今日崔含雪好生打扮了一番,桃紋的杭綢襦裙,雲鬢燕釵。走得步履曼曼,秋風生姿。

從崔氏手下要出一家佃戶,看似簡單,其實難做。崔含雪與她並不熟,肯不肯給是一回事,給完卻想一探究竟是另回事。

這些盤算在喻姝心裏早已過了百遍。

“鄯王夫人。”

崔含雪正要隨女眷們入後院,聽到有人喚,轉身便瞧見喻姝對自己客氣一禮。

算起來也是妯娌,崔含雪並無與她相交之意,卻也不得應付回禮。

“五弟妹找我可有要緊事?”

崔氏臉上雖有笑意,但也有疏離之色。她知道來人有攀好的意思,心中不屑。正想用一句話堵住,把天聊死,卻不料那女子竟笑了笑說,“有事。”

崔氏一頓,但見喻姝看了眼雜多的女眷們,忽而道:“我不慎打翻茶盞,弄濕了四嫂嫂衣裳,我陪嫂嫂去換吧。”

喻姝問盧家借了間更衣屋子,撇開丫鬟引人進去。

崔含雪不懂她要做什麽,一進屋,便見喻姝也不多說話,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巧的雕花木匣子。

“聽聞鄯王夫人新得了一雙珍寶耳墜,不知可需要我手中的點翠簪?這套首飾都是前朝陪嫁之物。”

崔氏聞言不由大驚,立馬接過木匣。打開一看,果真躺著一對攢絲珍珠嵌祖母綠的點綴簪,青翠夾白,真是相配的一套。

她素來好打扮,搜羅了許多精致玉簪。如今瞧見這對難得的,更是想收下了。

崔含雪盯著簪子思考良久,看向喻姝問:“投我所好,你想要做什麽?”

“想與鄯王夫人結個良緣吧。”

她笑言,瞧著坦然:“不管夫人願不願意,這簪子都算我送出去了。”

崔含雪忽然輕輕笑:“你倒是個懂規矩的。”

又仔細打量了兩眼喻姝,“你比秦汀蘭要知趣得多,本該我也樂意與你交好,隻可惜你不知道,我家殿下與盛王素來不對付。若讓他知曉我與你走得近,恐怕是要氣炸了。”

喻姝眼眸輕轉,剛要開口,崔含雪便將木匣合起收進袖裏,輕慢道:“又或者說,你是想隨著我麽?”

……

三言兩句,喻姝聽懂了崔氏的話,原來是想要奴役,一個能追隨自己的奴隸。若想與之相交,除非是追隨。

那一天秦汀蘭說了崔氏好些糟話,言崔氏眼界不是一般高,瞧不上世家比自己低的。一開始喻姝對秦氏的話也未全然相信,現在看,是有幾分模樣。

她自然不可順著崔含雪的話往下說。

“鄯王夫人說笑,我送點禮,乃是做弟妹的給四嫂嫂送的見麵禮。而且盛王大婚時,鄯王府不也送了套茶玉青瓷嗎?那瓷器有些痕跡,可見是鄯王殿下常拿出來看看的愛物了。”

魏召南大婚之時,恰逢鄯王被皇帝派遣南下,不在京中。崔含雪送的那套賀禮,也是按照鄯王的意思挑。

老四一直厭惡魏召南,送去一套樸素難堪,又寓意不好的,也是不放在眼裏的糟蹋。

如今被這樣平淡卻犀利地提出,崔含雪冷笑想:難道是要同她撕破表象了?

一個奴生子,地位又遠在她家殿下之下,憑什麽與他們稱兄道弟的?

“看來我和鄯王夫人是沒這個緣分了。”

……

從盧家回府的一路上,喻姝都在想,有沒有別的路能走?

崔含雪是塊硬石頭,她能做到的,也隻能以硬擊硬了。

傍晚,正逢陶姑姑送來兩冊賬簿,記的都是名下各個莊子的賬目。

喻姝聽著陶氏講,將手上的賬簿翻了翻:“這幾處莊子都在郊外嗎?”

陶氏應是。

她想了一會兒,忽然任重而道遠:“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郊外的莊子瞧一瞧,能否和賬上的銀錢對上。”

陶氏聞言,一股敬意頓時油然而生。

那些莊子出城要走好久呢!盛王娶的這個妻真是賢惠啊,剛來王府一個月不到,竟不怕勞苦,親力親為要下莊子。此等賢婦,真是可歎,可歎呀!

陶姑姑勸道:“夫人可是想清楚了?莊子遠著呢,出城要走大半日久。”

如今要與崔含雪有所牽連,也隻能親自下莊子看一看。喻姝再沒有別的法子,似賢惠般笑笑說:“操持王府,哪有不累的呀?為了殿下後宅無慮,我再苦再累也是該的。”

說罷,陶姑姑更為撼動。

“不知夫人要何時去?奴定會稟以殿下,夫人操勞之辛苦!”

喻姝幹笑兩聲“不必、不必”,

“我明日下莊子去。他這幾日公務繁忙,夜裏也不歸府,若是碰不到,也不必特特說與他聽,免得人不僅要做公事,還擔著後院一份心。要是他突然回來,問起就再說罷。”

陶氏見她執意,也隻好作罷。

這一晚魏召南依舊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早,四輛馬車已經在王府門口備好。因著隻去兩三日的緣故,她備了兩套衣裳,以及防寒鬥篷。同行除了采兒,還有兩個侍女,以及王府護衛二十。

出門的這時候,是暮秋的大清早。晨曦未出,天色灰蒙。

時候還早。

馬車上,采兒靠著軟枕半夢半醒,喻姝已無睡意。

借著燈籠的光,她從懷裏摸出兩個紙包,打開,裏頭裝著淡紅的細粉。

這細粉還是以前在揚州時,祖父教她製的,能辣目逃生。

當年喻姝製作時為測其效,曾在半空揚出一小把,提步踏入那迷霧地。

水紅細粉洋洋灑灑,刺得她雙眸濕潤發紅,辛辣如火灼,好半晌都睜不開。

她是個女子,也不會武功,即便帶了匕首也刺不準歹人要害。

在她這裏,逃生時再鋒利的武器,都不如此藥粉好使。

馬車走了大半日,從魚肚色的天,到晴光晌午,行駛至莊子時,外頭已經是紅日圓圓的傍晚了。

夕陽草野,農田間還有不少舉著鋤頭勞作的佃戶,一旁的田地上堆滿高高的穀子。

喻姝戴了頂幕籬下車,先遣人去莊子裏通傳。

她在馬車旁站了好一會兒,卻不覺得累。有秋日的涼風呼呼吹過,吹得田中粟波如海浪,天上還有南歸的雁群。

喻姝抬頭,極目四望,指了依誮其中一隻鴻雁問采兒:“你說,它南飛會過揚州嗎?”

采兒知道,她想揚州了。不止喻姝想,采兒也有點想念。

“會呢。”

采兒說,夫人見過這隻雁,這隻雁再見過主君,也就是夫人見過主君了。

喻姝望向采兒,忽地展顏而笑,一雙杏眼澄澈幹淨。

是啊,還有件極重要的事未做,再想都不能回揚州。也不知她這樣突然離開,外祖會不會生氣。

遠山薄暮推鍾響,過了半柱香,通傳的小廝回來了。隨在他身後的,還有各個莊裏的佃戶。

喻姝隨他們繞著農田看了一番,等到天黑後,便去了主家看賬簿,馬車和護衛們候在左右。

這些賬簿上的名目與陶姑姑給她看的,並沒有出入。

自然,喻姝此番來最主要的事並不在此,看完三摞賬簿後已經是深夜。她不放心在佃戶家中借宿,便帶著人辭去,找了處避風的荒廟停靠馬車,在裏頭宿了一夜。

翌日,她又前去莊子裏看一圈,把昨日在主家剩下的賬簿繼續看。等到所有賬與田中事務都了解清楚後,剛好是傍晚。

馬夫問:“夫人,今夜可就離去?”

“先回廟裏再住一宿,等明日再說。”

喻姝來之前已經打聽過,接生婆子去的莊子離這並不遠。但若是帶著太多人馬出行,未免惹人注目了。

於是她打算,帶好護身的藥粉,再帶四五個功夫好的護衛扮小廝,寅時出行。

夜裏的風颯颯吹,她裹了裹棉絨鬥篷,走出廟門。

天色灰暗,萬物皆像枯敗似的,孤廟前隻有一輛馬車立在荒野裏。

喻姝帶著采兒上車,四五護衛跟隨。

倘若有人從蒼茫的天地間俯身遠望,這輛並不起眼的馬車就像渺小的一抹存在。

帷幔半掀,天色灰蒙,過眼原野浩大萬頃。

喻姝倚在車窗前,想起前人的一句詩“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心裏想著,她口中絮絮叨叨地念出。極小,卻無比清晰,如鴻蒙混沌裏的一泓清澈。

目光隨著荒野走,她遠遠相望,想起了數十年的揚州生活。蘆葦**,野鶴飛,兩根辮,空手抓……那種無憂無慮的孩提光陰。

正憶著,馬車不知被什麽卡著,忽然猛烈撞了下。

一團黑影從後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