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求你等等我【和好】

臧?

這個姓氏特殊。

據他所知宜城就有一個神秘的古老家族姓臧,避世絕俗,輕易不與外人來往,從家主到小輩都有些古怪的守舊作派。

季庭嶼確信自己沒見過這個人。

“你是來捉鬼的?”

臧先生搖頭。

那就是一路投胎的亡魂了,相逢即是有緣,聊聊吧。

季庭嶼隨口問他:“怎麽死的?”

男人貌似噎了一下,搖頭笑笑,團起袖子把兩隻手橫著插進袖管裏,身上仙氣瞬間變地氣,看起來親切許多。

“對象太猛了,馬上風。你呢?”

這次輪到季庭嶼噎了。

相比之下他的死法太過平平無奇,有些沒臉提。

揚揚下巴道:“臧先生是吧,我姓季。”

“喔,那我叫你小季吧。”

“那我把你打斷吧。”季庭嶼一秒變臉咬牙切齒道:“你給我換個字!”

臧先生一臉無辜:“可我隻知道這一個單字啊,要怎麽換?”

季庭嶼摸摸鼻子:“你把小換成大啊。”

臧先生:“……行吧。”

人總是越缺什麽越強調什麽的。

臧先生站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向病床。

小搖籃裏貓咪崽崽喝飽了奶,舔舔嘴巴歪頭要睡。天氣不冷,季媽媽用毛巾做小被子給他蓋上肚臍,輕輕哼唱搖籃曲。

季哥哥看到了自告奮勇要哄弟弟睡覺,結果哄著哄著自己先睡著了,霸占了貓崽的床不說還差點把他拱下去。

季庭嶼看得煩死了:“這個二百五。”

“是你哥?”臧先生問。

盡管季庭嶼非常不想承認還是點頭,看他麵對這麽詭異的事臉上也沒什麽異樣,就問:“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人死之後真能看到走馬燈?”

“我上哪知道去,我第一次死。”

“我倒是第二次了。”

“那你牛逼。”

“……”

不是,你哄小孩兒呢?

季庭嶼沒有得到答案,懨懨地轉過頭去,仔細觀察這間病房,發現除了中心焦點的他爸媽之外,其餘的一切都隻是個虛影。

醫生和護士的臉模糊得看不清,牆壁像是虛設的屏障,輕輕一按手指就會陷進去,最清晰的是懸浮在頭頂的一盞燈,菱形的琉璃燈柱裏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將眼前這個狹小的小空間照得像一籠光怪陸離的夢。

他們被推著在夢裏行走。

每次風沙揚起時,夢境就會陷入一片虛無的黑夜,眼前的景和人統統被風刮向身後,他則如同被指引般邁步向前,順著召喚來到新的空間。

抬腳踏入的那一刻,燈光再度亮起,撕破虛無的黑夜。如同一隻巨大的畫筆從他腳下開始向內塗染,將黑白的世界鋪上五光十色。

他看到了自己幼時住過的小樓。

翠綠翠綠的爬山虎順著牆壁瘋長,堵上了他房間的小窗,季庭嶼想起他小時候總是幻想外麵站著一隻超級恐怖的怪獸。

臧先生在身後推了他一下:“走吧,看看小季主任這一生有沒有出過糗。”

兩人從窗子飄進臥室,剛一進去就被來回奔跑的貓崽踩上了腳。

“哎呀。”臧先生佯裝跌倒,睨眼看季庭嶼:“疼死了,給我踩壞可要訛你嘍。”

季庭嶼嗤他:“怎麽不給你踩斷呢。”

貓崽和爸爸媽媽一樣看不到他們,自顧自玩自己的,季庭嶼找了個角落坐下,看到時光如同靜謐的河水般流動起來。

房內的布置瞬移變換,貓崽也在飛速長大。

臉蛋更加圓潤,耳尖豎了起來,尾巴從一顆球變成一顆大球,四條腿卻是一點沒長。

突然的某一天,他喝奶時“砰”一下就長出手和腳變成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給自己嚇了一跳,眨巴著眼睛一動不敢動。

“呦,這麽早就學會變人了,真厲害。”

臧先生真心實意地誇他。

季庭嶼也覺得自己小時候很厲害,但是再厲害也沒人分享。

他越長大,家裏就越冷清。

媽媽是戰地記者,產假結束後就回到了工作崗位,常年駐紮在尼威爾,那裏苦寒危險,不可能把一個小嬰兒帶在身邊。

哥哥在國外讀書,隨著年齡增長與家庭的羈絆日益變淺,回國的次數越來越少。

季拙權則嫌棄他的性別和本體,在他媽走後就把季庭嶼扔給保姆照顧,整日整月不聞不問,保姆照料得也就愈發不上心。

很快,這間被爬山虎擋住陽光的房子裏就隻剩了他一隻小貓。

小孩子第一次學會變人,在普通人家是要舉辦一個小小的成人禮的,對寶寶的突出表現進行鼓勵,還要教他認識自己的手和腳,告訴他:不要怕,這隻是你身體的另一種樣子。

但是季庭嶼沒有人教。

他不明白怎麽喝個奶就把自己喝成了這樣,嚇得鑽進被子裏躲起來,看著自己的小圓手很陌生,放在嘴裏咬了又咬,也沒有弄掉,傷心地吧嗒吧嗒掉眼淚,心想:我要變成小怪物了,像窗戶上的大怪物一樣。

臧先生歎氣:“小可憐兒,哭鼻子了。”

季庭嶼鼻酸:“沒事,哭著哭著就長大了。”

恐懼和孤獨變成家常便飯,他逐漸習以為常,在最活潑的年紀掌握了與其相處的絕技。

他上午坐在有光的地方玩拚圖和繪本,困了就往沙發上一躺,翹起尾巴來一下一下拍著自己的後背,哄自己入睡。

一覺睡到下午,把保姆留給他的奶喝完,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開始四處亂轉,恐懼和不安無聲地在房間裏蔓延。

“怎麽了?”臧先生問。

季庭嶼喃喃道:“太陽要落山了。”

太陽落山前,房間會變得特別暗,因為爬山虎擋住了窗前最後一點光,張牙舞爪地朝裏麵可憐的貓崽示威。

貓崽以為那是來抓他的怪物,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縮著瘦小的肩膀瑟瑟發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要媽媽來抱。

窗外突然照進一束光,風鈴被吹得叮當響。

貓崽猛地抬起頭,流著淚的小臉喜笑顏開。

看到了什麽?

季庭嶼想不起來了。

貓崽奶聲奶氣地朝窗口叫:“哥哥,哥哥!”

哥哥?季聽瀾?

季庭嶼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隻見一頭銀白色的巨狼將頭搭在四四方方的小窗前,占據了大半個窗子的冰藍色眼眸是那樣的青澀和柔軟。

“抱歉,我今天來晚了。”

季庭嶼的心被驀地拖進他的眼睛裏。

原來賀灼這麽早,就出現在了他生命中。

貓崽抹抹眼淚,站起來,搖頭說不晚的。

想要朝他跑過去,但看到窗口的爬山虎又有點慫地縮回腳丫。

賀灼看到了,一口扯下整麵牆的爬山虎:“怪物被我趕跑了,過來吧,寶寶。”

貓崽眼睛裏一下子蓄滿了淚,嗚嗚咽咽地朝他跑去,跑到一半摔倒了不慎變回小貓,團成球嘰裏咕嚕地往窗外滾。

賀灼怕他掉下來連忙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窗戶,小貓崽屁股朝天撞到了狼吻上,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對不起,還撅起屁股來給他揍。

可賀灼卻把他叼起來:“謝謝寶寶給哥哥抓癢。”

季庭嶼怔愣地看著這一幕,嘴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胸口被那股酸澀漲得滿滿的。

“他好溫柔啊,對吧。”臧先生說。

“嗯……”

季庭嶼喉嚨裏仿佛堵著一口苦藥湯。

巨狼把貓崽叼到樓下玩球。

體型如此懸殊的一對朋友,卻莫名和諧。

大狼用腿輕輕碰一下球,小貓要跑好久才能追回來,嘴裏叼著比他腦袋還大的球,搖搖晃晃地看不到路,老是摔跟頭。

但是有人陪著,摔跟頭也開心,尾巴甩得像螺旋槳。

“是不是生錯物種了,怎麽和小狗似的。”

季庭嶼哼他:“我這是活潑。”

玩夠了球,巨狼就用尾巴做逗貓棒在他眼前來回晃。小貓崽伸出兩隻小爪,一蹦一蹦地抓。

“現在倒像小貓了。”臧先生話裏帶著一絲揶揄:“這人誰啊?”

季庭嶼遲疑了兩秒。

“我愛人……”

“哇哦,他這體型你可有得受。”

“……”

“至少他不會讓我馬上風。”季庭嶼反擊得毫不手軟,臧先生口氣更欠了:“知道了,說不得他。”

從那之後的每一天,太陽落山前,巨狼都會如約出現在窗邊。

貓崽不再害怕,不再一個人玩,他嚐試著和巨狼聊天、分享,給人家讀自己幼稚的繪本,還把幼兒園發的小花送給他。

巨狼話不多,但聽得很認真,還會像長輩一樣誇獎他。

得到小紅花那天,貓崽攪著手指不好意思好久,才墊起腳把小花戴在巨狼耳朵上。

“送、送給哥哥。”

巨狼退出窗外,和樓下的小朋友顯擺。

貓崽羞得不得了,一直叫著哥哥回來,好丟人,不要給別人看啊。

後來看怎麽叫他都不回來,還有脾氣了,轉過身用屁股對著他。

賀灼一口就咬在他屁股上。

“別羞了,帶你去玩球。”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保姆依舊不在家。

雷聲裹挾著閃電震天響,把房間裏照得一陣黑一陣亮。貓崽嚇懷了,變回本體躲進小襪子裏。

“嘎吱”一聲,窗戶從外麵打開了。

季庭嶼和貓崽一齊轉過臉,看到巨狼渾身濕透地出現在窗前:“寶寶?”

恍惚間,季庭嶼還以為賀灼在叫他,出於本能地飄了過去,可不等他張開雙臂,貓崽就穿過了他的身體,撲到了狼吻上。

季庭嶼呆愣在那兒了。

“你很想他?”臧先生看出來了。

季庭嶼眼裏滑出兩滴淚:“好想好想……”

“想他為什麽不抱他?他又不會發現。”

因為,我已經死了。

就算沒死,我們也不能在一起了……

臧先生長歎一聲,大手一揮就把緊緊相擁的貓崽和巨狼變走了,指著窗戶:“你怨恨他在那扇該死的窗戶前放棄過你一次,可他曾在這扇窗戶前拯救過你無數次。”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你要知道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從而何來。”

臧先生抓住他的手,帶著他在風沙中快步前行,季庭嶼的人生軌跡變成一幀一幀的彩色畫麵,走馬燈一般閃過他們眼前。

學生時代就獲得無數獎項,成績和體能都拔尖。

耀眼的男孩兒在綠茵場上開懷大笑,盛夏的風灌滿他單薄的球衣。

十三歲,母親帶著他離開家鄉,小季庭嶼扛著攝像機和旅行包,踏上人生第一道旅途。

他走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地方,足跡遍布二分之一地陸地和海洋。

依雲山下最湍急的雪水,塞北荒漠覆滿黃沙的洞窟,圭亞那沿線終年不止的硝煙與炮火,以及不存在於任何地圖上的至今還信奉巫師來治病的古老村落。

蓬勃的血液,柔韌的骨骼,硝煙戰火混雜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語言,他是在不斷前行的路上被歲月養大的少年。

從那個爬滿爬山虎的狹窄庭院中走出去,以所有自己未曾見識過的島嶼綠洲為駐點,最終,落腳在尼威爾延綿不絕的十萬雪山。

十七歲,他通過優異的綜合成績破格進入記者部,二十五歲,榮升聯合國記者部主任,

在豺狼虎豹當道的尼威爾,硬是殺出一條屬於omega的路。

聯合國稱他為生長在天空中的大格麗花,寓意為:和野風一樣永不消止的希望。

然後,二十七歲到了。

振翅高飛的雄鷹被折斷翅膀鎖在高塔上,季庭嶼熠熠閃光的人生戛然而止。

他還要往前,被臧先生攔住:“跳過吧,沒什麽好看的。”

季庭嶼眨眨眼,通過縫隙往那個空間裏看,是血淋淋的審訊室和長箱子。

他渾身一僵,如驚弓之鳥般縮回腳。

下一次風沙揚起,把他們帶到落滿梧桐葉的墓園。

夜色靜謐,月光像是流動的紗落在一排又一排起伏的墓碑上,最清晰的那塊上麵赫然貼著季庭嶼的照片。

“這就……死了嗎……”

他心裏空落落的,透明的指尖撫摸著照片上的自己。

臧先生告訴他:“你的進度條走完了。”

“原來一生這麽短啊。”

“但你過得很精彩啊。”

“這算精彩嗎……”

季庭嶼苦笑,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裏。

投胎?還是消散?

雖然死過一次,但他對流程一竅不通。

“跟我來。”臧先生帶著他繼續往前。

季庭嶼發現一直指引他們的那盞燈光越來越暗,沿途的景象也變得黑白,與剛才的鳥語花香色彩豔麗相比,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剛要說這好像不是我的人生,就看到了下一個空間的主人公。

賀灼蜷縮在小閣樓的**,抱著台電腦抽噎,他身上、**、地板上,全都是血,像條黑紅色的暗河把他包裹其間。

季庭嶼的心驟然揪痛起來,忘了自己隻是一縷鬼魂,想都不想就撲了過去,跪在賀灼麵前,看到他手裏攥著一塊花盆碎片,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自殘。

“哥……你在幹什麽?”

貓咪癡傻地張著嘴巴,心如刀絞。

但賀灼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感覺不到疼似的把整條手臂活生生劃爛。

季庭嶼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的血從他手臂上流出來,仿佛那些刀子捅進了自己的心髒。

“賀灼,你別這樣……別劃了……不要這樣……你到底在幹嘛啊……”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用盡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去叫賀灼,掰他的手,抱他的胳膊,甚至把自己的手臂擋在刀鋒之下。

但是於事無補。

刀子穿過他的身體,又快又狠地割開血管。

血快流幹了,賀灼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沾滿淚的臉像鬼一樣慘白,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又打開藥瓶大把大把地往嘴裏灌藥片。

季庭嶼認得那是前世娃娃臉給自己吃的藥。

“別吃!不要吃這個,吃多了人會傻的……”

他傻乎乎地去搶瓶子,去捂賀灼的嘴。

可指尖一次一次地橫穿而過,他終於認清自己什麽都做不了的事實,崩潰地癱在**。

賀灼倒在他旁邊,空洞的雙眼望向他的方向。

“對不起,小嶼,你是不是很疼?”

季庭嶼以為他能看到自己了,搖搖頭說我不疼了,你不要再傷害自己好不好。

可賀灼眼裏流出更多的淚:“他們怎麽能那麽對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你……”

季庭嶼怔了怔,意識到不對。

順著他的視線轉過頭,看到自己身後有一台電腦,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無聲的監控錄像,錄像裏發生的事曾在季庭嶼的噩夢裏上演過無數次。

“為什麽……會有這個……”

他不敢想賀灼看到這段錄像會有多絕望。

果然,轉過頭去,賀灼已經握著刀割上了另一條手臂。

“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季庭嶼厲聲嘶吼,歇斯底裏地衝到床邊要把電腦砸了,可是身體卻猝然撲空,他被卷進風沙裏,裹挾到下一個空間。

依舊是無邊的黑暗,仿佛這就是賀灼人生的底色。

季庭嶼飄飄****地跟在他身旁,看到高大強壯的alpha愈發消瘦,身體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腐敗,白天用高強度工作麻痹自己,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在噩夢中抽泣。

他從賀氏退出,住進山裏。

散盡家財在各大貧困山區蓋了成百上千所希望小學,每所學校都起名叫“懷嶼”。

他帶人親力親為地建房填瓦,每經過一座或破敗或繁盛的廟宇時都會進去叩拜禱告,就連荒山底下簡陋的福德宮都不放過。

不知道在哪個村子蓋希望小學時,返程途中下起特大暴雨,他坐在車裏看到路邊有一個村民自己搭的漆紅小廟,命令司機停車,傘都不打顧自下去。

走到小廟前,徑直跪下。

瓢潑大雨瞬間把他全身淋濕,但他毫不在意,拿出香給這路邊不知名的神點上。

司機下車撐傘,卻不幫他遮雨,隻遮住他麵前的三根香火。

照例跪拜三次後,他雙手合十,虔誠默念。

季庭嶼跪在他身邊,聽到他說:

“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如果有幸能聽到我的請願,煩請您去幫我看看我的愛人。”

“他叫季庭嶼,是一位優秀的戰地記者,救助過很多人,曝光過很多事,去年六月被我害死,享年二十九歲,距今已經離開近一年,卻從來不肯托夢給我。如果您能找到他,麻煩幫我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如果好,就不要再打擾。如果不好,請您幫我照顧照顧他,每年清明寒食我都會來祭拜。不勝感激。”

說完這些話,他將頭抵在被雨澆濕的泥地上。

季庭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到他等到三根香全燒完才抬起頭,站起身,轉身離開。

司機問:“還要不要去下一個小學。”

賀灼說:“不去了,回家吧,早點睡。剛剛才拜過神,他今晚也許會來我夢裏。”

車開走了,季庭嶼沒有再跟。

他知道賀灼今晚等不到任何人。

“我不想看了。”他說。

“必須要看的。”

“為什麽,這不是我的人生了,我不想看都不行嗎……”他沙啞的嗓音裏有種小孩子的委屈和執拗。

臧先生不知道第幾次歎氣,沉吟半晌,抬手放在貓咪發頂揉了揉,似是無奈道:

“因為他頂了你受過的罪,把自己的進度條換給你了,你隻能走完他的一生。”

季庭嶼腦袋裏嗡地一下:“……什麽意思?”

臧先生示意他繼續看。

季庭嶼死後第十二個月,宜城或真或假地傳開了一條小道消息。一位以深情自詡的劉公子受不了愛人離世的打擊,瘋魔了一樣滿世界尋找複活愛人的方法,甚至不惜散盡家財,以命換命。

一開始隻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笑這位劉公子異想天開,卻沒想到越傳越邪乎。

有人說他找到了一位姓臧的高人,得到複活之術成功複活了自己的愛人。

又有人說他相思成疾,臆想出了一位高人騙自己。

這種消息帶上一點玄幻的色彩,立刻不脛而走,傳到賀灼耳朵裏。

他找到這位劉公子,用盡手段才問出實情。

臧先生確實存在,複活之術也不是臆想。

但複活他在車禍中被壓斷雙腿身亡的愛人,需要他心甘情願地付出自己的雙腿。

劉公子不願意。

“臧,你就是那位臧先生?”

季庭嶼匪夷所思地看向身邊人。

這要是放在半月以前,他絕對會把這人當成神棍打出去。但他已經重生一次,又被兜兜轉轉地帶到這裏,再離譜的事都發生了,還有什麽好不信的呢?隻是……

“為什麽要他付出自己的雙腿?這樣即便成功了難道不會有其他缺憾嗎?”

臧先生微怔,低頭看向伏在身邊的狼犬。

左手臂空****的衣袖至今還讓他覺得礙眼,但一切都值得。

“逆天改命,死而複生,本就是違背天理的事,不僅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還要離世之人自己願意回來。”

“哈?”季庭嶼不解:“這還能有不願意的?”

“你不就是嗎。”

季庭嶼一噎,他確實不願意。

“想要離世之人回來,就要重新燃起他們心中生的希望,然而那些非自然病逝、遭受過痛苦的人會在離世很長一段時間後仍然記得死亡帶給他們的恐懼,以及瀕死之時所受的折磨,自然不願意。”

季庭嶼深有體會,他至今都清晰地記得皮膚被一點點燒焦時生不如死的痛。

“那要怎麽辦呢,你們沒經曆過,不知道有多疼,恐懼是比仇恨還要難放下的東西……”

“很簡單啊。”臧先生雲淡風輕道:“有人替你疼了,你就不會再疼。”

季庭嶼的心髒猛地抽了一下,眼底燒紅一片,一個不可能的假設在腦海裏閃過。

“你把話說清楚點!什麽叫有人替我疼我就不會疼,我到底……我到底是怎麽重生的?”

“自己去看吧。”

臧先生抓住他,將他推入下一陣風沙。

“有人替你承受了所有痛苦,消弭了前世業障,又把自己的後半生劃給了你,你才能忘掉仇怨,無憂無慮地轉生。”

季庭嶼根本不及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被風沙裹挾到下一個空間,掉下去就看到賀灼背對著他站在陰影裏,身邊站著兩名人高馬大的保鏢。

他想都不想就朝賀灼飄去,然而下一秒,兩名保鏢卻一左一右舉起手中的木棍,“哐哐!!”兩聲狠狠砸在他雙腿上!

“賀灼!”季庭嶼嚇得尖叫,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木棍被打碎,賀灼的雙腿以一個扭曲的角度向前折斷,他慘叫著倒在地上,抱住自己軟綿綿的雙腿疼得打滾。

季庭嶼撲在他身上,保鏢卻把人從他懷裏搶出來,拽到一邊的長椅上按住,沒什麽底氣地詢問:“老板,還要繼續嗎?”

季庭嶼目光呆滯,聽不明白這句話。

賀灼氣若遊絲地回答:“繼續……”

這是他自己……授意的?

季庭嶼傻在那了,看保鏢把賀灼拽起來,按著他的頭側壓在長椅上,耳朵朝上,緊接著拿出一根一端豎著釘子的木棍。

還沒等他看出來這是要幹什麽,耳邊就響起一聲慘叫,他瞳孔驟縮,眼睜睜地看著保鏢把那根那麽長的釘子,釘進了賀灼耳朵裏。

先是左耳,再是右耳。

兩灘血從他的耳道裏奔湧著流出來。

貓咪如同被一劍貫穿心髒,直愣愣地跪在地上。

斷腿、失聰……這都是他前世受過的罪。

原來有人替你疼,你就不會再疼了,是這個意思。

可是用這樣的方式才把他換回來的愛人,在昨天晚上,被他說扔就扔了。

-

前世的磨難遠不止如此。

賀灼甚至給自己列了個表格,一項項去受。

拖著斷掉的雙腿坐在輪椅上,幾天不吃不喝餓肚子,下雨時跑到花園裏挖泥巴塞進嘴裏,嚇得傭人以為他發了癔症,在背後罵他受虐狂,精神病。

一個月不到胃就餓壞了,瘦得像一架骷髏頭。

這樣還不放過自己,大把大把的毒藥當成飯來吃,吃到後麵出現幻覺,看到季庭嶼變成小貓回來陪他。

隻不過給他摸了下耳朵,他就高興得像傻子一樣欣喜若狂,激動得從輪椅上摔了下去,這才發現房裏從始至終隻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抱著那團毛毛發呆。

“小嶼,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而季庭嶼像一具行屍走肉般縮在角落裏,目睹了全程。

眼淚流幹了,嗓子也哭啞了。

他疼得渾身麻木,疼得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碎了,裂了,疼到……連看賀灼一眼,心髒都會抽搐。

兩個月不到,賀灼就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

遣散了家裏所有傭人,收拾好零零碎碎的遺物,如同獻祭生命的信徒,虔誠地走到小閣樓,給那張小床倒上汽油。

季庭嶼知道他要幹什麽,這是最後一步。

賀灼躺在那張**,點火把自己燒了。

火焰騰空而起,一瞬間就把人包裹成明黃色的火球,他拖著殘廢的雙腿在裏麵慘叫、打滾,蜷縮成一團,劈裏啪啦地燒起來。

季庭嶼扯著嗓子大哭,發狂地抽自己巴掌,又聞到了那股血肉被燒焦的味道。

但他這次不再恐懼,不再害怕。

他哭到失聲,嘴裏“啊、啊、”地叫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崩潰到極點,情緒就變成了一灘不會波動的死水,扔再多的石子進去也激不起半點水花。

他平靜地站起來,撲進火裏,抱住了賀灼。

下一秒,兩人一起被風沙卷走。

再睜眼是在醫院。

賀灼渾身裹滿紗布躺在病**,隻有斑駁的雙眼露在外麵,全身大麵積燒傷,性命危在旦夕。

但即便這樣,他也沒得到想要的東西。

“所以你騙了我,對嗎……”他用唯一能動的那雙眼睛,看著虛空裏的臧先生,萬念俱灰。

“你根本就不會複活之術,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每天都在期待……你騙了我……”

“我沒有騙你,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回來。他不想和你一起重生,他隻想解脫。”臧先生說。

賀灼自欺欺人,不相信:“不是的,是你騙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死而複生的方法……你們都在騙我……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去複活他……”

季庭嶼伏在他身上,一言不發,被淚水浸泡的臉卻再一次眼淚成行。

哥……求你放棄吧……

風沙卷起,他們被帶到最後一個空間。

尼威爾最高的雪山上,他的埋骨地。

賀灼的燒傷沒有治好,他也無心醫治,猙獰的黑色疤痕像老樹皮一樣遍布全身,那樣性感迷人的alpha此刻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裹在一身黑袍裏,雇人用直升機把自己送上山,跪在貓咪下葬的地方,在他墓地前種了一片白牡丹。

季庭嶼安靜地看著他種,偶爾幫他挖一挖土,但隻是做個樣子,並不能挖起來。

賀灼掏出一樣東西,是用狼毛戳的貓咪。

歪著嘴巴挑著眉,看起來凶巴巴的又很神氣。

“我聽說,如果入土為安時身體是殘缺的,那到了下麵會被欺負,我就用自己的狼毛給你拚了一個假身體,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給他們看,說自己是完整的,知道嗎?”

季庭嶼哭著點頭:知道了……

賀灼挖了個小坑,把狼毛小貓埋進去,有些遺憾地娓娓道:“我之前啊,許過一個願望,如果我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挽回你,希望能和你葬在一起。但現在看來,好像實現不了了。”

為什麽……實現不了呢?

季庭嶼不明白,眼睛哭得睜不開,話也說不出來了。

賀灼不知道他在,兀自站起身。

等候在一旁的教練走過來給他穿上裝備,帶著他往山邊走去,一步步接近懸崖。

季庭嶼要被逼瘋了,跟在他身後拽他的繩子,拚命搖頭:不要走了,不要再往前了,哥……你放棄好不好……你放棄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被風吹得飄起來,紙一樣亂晃,五根手指用力到**,卻還是攔不住賀灼。

又一陣山風起,賀灼縱身一躍跳下雪山。

季庭嶼緊緊抱住他,徒勞地護住他的頭和心髒,胸膛相貼的那一刻,聽到他虔誠地請願:

——老天爺,如果你聽到我的願望,就讓我去死吧,把我的小貓還給我。

季庭嶼心如刀割,疼得恨不得就這樣死去,再也忍受不住,用盡全部力氣撕開聲帶含著血沫悲痛嘶喊:“還給你……都還給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

在他喊出這句話的瞬間,賀灼掌心的石頭激**起無數道刺目的紅光,如利劍般將虛無的空間撕碎,雪山轟隆隆地向下塌陷。

季庭嶼隻感覺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了回去,睜開眼睛,自己正趴在方向盤上。

沒有賀灼、沒有臧先生、沒有風沙和走不完的幻夢。

他低著頭僵了兩秒,驀地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疼痛有了實感。

還沒死……

那賀灼呢?賀灼在哪?

不在火車上,沒離開尼威爾,他背所有人回來,現在會在哪兒?

腦海中一浮現這個名字,心髒就跟著抽痛。

季庭嶼像受到召喚一般轉過頭,看向身後最高的那座雪山,想起他曾說過:如果我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挽回你,那希望能和你合葬在一起。

季庭嶼決然地闔上眼睛,低頭刺破安全氣囊,抓著外麵的草根硬是把自己從車窗裏拖拽出去,瘋了似的衝向雪山。

一路上摔倒無數次,額頭的血順著下巴滴了一路,雙腿疼得沒了知覺,就用手扒著雪往上爬。

半年前,初遇那天,被戰地獵人前後包抄,是賀灼從雪山上衝下來奔向他。

現在,換成他上山奔向賀灼。

哥……不管你要做什麽,求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