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不要我了嗎
季庭嶼沒堅持到賀灼勝利的那一刻。
當時巨狼已經撕碎大章魚七八條觸手,甲板上都是熱氣騰騰的章魚殘肢,遊輪下的海洋被染成了腥臭的爛紅色,翻滾的海浪將它們拍出惡心的泡沫。
這一仗打得並不輕鬆。
賀灼和他實力相當,重創對方的同時自己也身受重傷,滿身都是血紅色的傷口。
雙胛處的月牙形割裂傷最為嚴重,黑紅色的濡濕皮毛裏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不知道第幾次被粗壯的章魚觸手纏住四爪,像個西瓜一樣被掄起來往遊輪上撞。
最後一次他的後腦重重砸在鐵質欄杆上,身體擦著甲板滑出去五六米,流出的血從皮毛裏滲出來,在他身下托出一道又長又寬的血印子。
沙漠青和羅莎琳趕緊頂上,讓他有時間喘口氣。
隊員急匆匆圍過去,七手八腳給他上藥。
醫生在檢查他眼睛時發現異常:“不對勁兒!瞳色很深,心跳過速,他進入狂躁期了!”
這是野獸派Alpha的通病,一旦變回本體長時間作戰就很容易陷入狂躁的狀態,暴虐因子和敏感情緒被瞬間放大無數倍,精神和肉體都非常痛苦,急需伴侶撫慰。
“壞了壞了,現在怎麽辦?”
隊員們慌成一片:“賀總受傷已經這麽重了,這他媽骨頭都打出來了,再來一個狂躁期還能挺得住嗎?”
“沒事,小問題。”醫生說:“有老大在,他可以安撫賀總。”說著就要去找季庭嶼,卻發現本該第一時間出現在賀灼身邊的人現在卻不見蹤影。
“老大呢?老大怎麽沒來?”
“老大受傷也很重,不會出事了吧!”
隊員以為他暈倒了,趕緊散開去找,最終是孟凡在樓梯側麵找到蹲在角落裏的季庭嶼。
“這呢!老大在這兒!”
大兔子跳起來朝隊員們揮手,拉著季庭嶼就往甲板上跑:“快點老大!賀總進入狂躁期了,你快幫幫他。”
可拽半天都沒拽動,轉頭就發現季庭嶼一動不動地蹲在那兒,兩條手臂緊緊地抱著小腿,低頭把臉埋進膝蓋裏,沾滿血的雙肩微微顫抖。
“老、老大?”孟凡疑惑地叫他。
就見季庭嶼的耳朵驀地顫動一下,像是做噩夢被驚醒的小孩子一樣,呆怔幾秒後,茫然地抬起臉來。
那一刹那,孟凡的心被猝然拖拽進穀底。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季庭嶼。
無助的、可憐的、失魂落魄的、雙眼像兩個空洞又幹枯的窟窿,好似不會眨了似的任由淚水一行行地滾出來,將他糊滿血的臉衝出兩道淚痕。
孟凡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
他覺得季庭嶼就像一隻被虐待了很久很久終於逃出來的小貓,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回憶著往日的苦痛舔舐傷口。
他再顧不上賀灼,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湊到季庭嶼麵前:“老大,怎麽了?你的傷口很疼嗎?”
小貓呆怔良久才僵硬地搖搖頭,抬起手放在他頭頂,摩挲著大兔子缺失一角的耳朵。
“你還活著……真好……”
“我當然活著啊!”
孟凡被他搞懵了,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我雖然沒用又膽小,還很慫,但老大你一直把我保護得很好。”
季庭嶼還是搖頭,更多的淚從殷紅的眼眶裏衝出來,縱橫交錯地爬在臉上,就像一塊破碎的紅色瓷器。
“一點都不好……我、我沒有保護好你們……你們那麽信任我那麽擁護我但我把你們——”
“老大!你在這啊!”醫生帶著其他隊員跑了過來,打斷他的話,火急火燎地讓他安撫賀灼。
季庭嶼聽到那個名字,濡濕的眼睫倉皇地眨動一下,低下頭去,沒有動作。
“怎麽了?是不是腿受傷了?”醫生以為他腿出了問題,過去就要掰他的腿,季庭嶼大喊一聲:“不要!”
醫生嚇得趕緊停止,疑惑地看向他。
小貓崩潰地閉上眼睛,伸手捂住自己的臉,發狂似的把腦袋往船上一下一下不要命地猛磕,嘶啞的哭腔從指縫裏溢出:“抱歉,請……請你們先離我遠點……”
隊員被他這樣自毀的反應嚇得連連後退,繞是再著急也不敢過去,猜測他是不是又看到了什麽幻覺。
帶著血腥氣的粗重喘息在身後響起。
“呼……呼……”
眾人轉過頭,看到身負重傷的巨狼步履蹣跚地朝他們走來,一步一個血印,從他們身邊穿過慢慢靠近季庭嶼。
賀灼前麵兩條腿幾乎被打斷,一瘸一拐地撐著龐大的身軀,肩胛骨從皮裏刺出來,白森森的骨頭染著一層血絲從背上支出來,隨著他的走動一起一伏。
左邊眼睛被血糊得睜不開了,他隻能歪過頭,用右邊那隻眼睛看向自己的小貓,模樣陰森可怖。
兩秒後,巨狼轟然倒地,匍匐著身體,將沾滿血的狼吻遞給季庭嶼。
“小咪,你抱一抱我……”
他疼得要死了,想被自己的小貓安撫一下。
怕自己會失控傷到他,連再靠近一點都不敢,隻能從喉嚨裏發出狗狗哀求撫摸的聲音。
隻需要一個擁抱就好,或者像雪山那晚幫他度過狂躁期時用臉貼蹭吻部,隻要這樣再微小不過的親昵動作,就能減輕他心裏的狂躁,讓他爬起來繼續戰鬥。
可季庭嶼並沒有給他。
貓咪呆滯地望著他,眼神迷惘又陌生,從他滿身慘烈的傷口上流連而過,卻依舊無動於衷。
狼王疼得厲害,很慢很慢地抬起一隻前爪祈求他的撫慰,可剛伸出去一點點,貓咪就害怕地連連後退,不住地搖著頭流淚,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怪獸。
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
賀灼前爪僵在半空,眨了眨眼,怔住了。
如同一隻被無故拋棄的狼崽,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眼神慌亂地看向自己的爪子,把它縮回來快速舔了兩下,弄掉惡心的血汙後再小心地遞給季庭嶼。
但貓咪依舊沒有接受他,閉上眼撇過頭去。
賀灼不再動了,肩膀一下子坍塌下來,冰藍色的眼眸被鮮血染紅一半,就那樣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小貓。
羅莎琳和沙漠青被章魚擊落,掉在甲板上摔出好遠,吐著血求他支援:“賀老大你好了沒!我們頂不住了!”
“賀總不行!他剛進入狂躁期了!”
“我們一起上!和這玩意兒拚了!”
隊員被刺激出血性,抄起武器衝向大章魚,明知不敵也要和他決一死戰,不能一味躲在賀灼和季庭嶼身後。
一條狼尾伸過來,將他們撥回原地。
“我去……”
狼王艱難地撐起身體,回身看了季庭嶼一眼,混沌的眼珠裏滑出一滴血紅色的淚,就像一名殘破又無畏的戰士,衝向本應和他無關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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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著最後一口氣搏鬥了近兩個小時,賀灼才將變異大章魚逼回人形。
他的手腳全部被賀灼撕碎,隻剩了恐怖的軀幹在甲板上苟延殘喘。
羅莎琳帶人把他逮捕。
沙漠青則帶著孟凡在海上打撈娃娃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狼王失血過多,奄奄一息地躺在甲板上,血淋淋的皮毛隨著越來越微弱的喘息上下鼓動,嘴巴都閉不上了,如同瀕死的魚一般一呼一喘地開合著。
醫生迅速幫他處理傷口,止血、上藥、給斷掉的骨頭上夾板。
隊員們圍在他身邊往他的嘴裏灌電解質水,打能量針,檢查皮毛下的隱藏傷口,問他髒器有沒有被撞壞。
可巨狼一言不發,他半睜著的眼珠始終盯著樓梯角落裏的小貓。
但季庭嶼全程沒有看過他一眼,大船停靠時,他第一個走到扶梯口,在孟凡的攙扶下艱難上船。
賀灼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他強撐著爬起來從扶梯側麵湊過去,血順著脖子往下流:“小嶼……”
季庭嶼停住腳,沒有回頭,抓著欄杆的指尖一點點用力到泛青,五個指頭在上麵生生硌出血來。
像是在通過這種自虐的痛感來逼自己堅持下去。
孟凡攙著他,夾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看一眼巨狼,再看一眼季庭嶼。
“老大,要不我們等等賀總吧。”
他為了我們連命都快沒了,一身的傷連口氣都沒喘,就算有什麽矛盾,也等他好一點再說。
季庭嶼沒應聲,閉了閉眼繼續往前。
賀灼再也無法忍受,向前一步用狼頭擋住出口。
“小嶼,你不要我了嗎?”
“我做錯了什麽惹你生氣,你告訴我我立刻就會改的,好不好,我都會改,你別這樣……”
季庭嶼自始至終都垂著頭,沒人看到過他的表情,所以當他抬起臉露出那雙流出血淚的眼睛時,眾人大驚失色,驚呼著捂住嘴巴:“老大……”
賀灼當場怔住,心髒仿若被絞肉機攪碎,這一刻的痛苦比他所有的傷加在一起都要疼。
“怎麽了,小咪……跟我說好不好?”
“誰讓你受委屈了,和哥哥講。”
季庭嶼默了默,隻吐出一句:
“我要帶他們回基地。”
賀灼點頭,順著他的話說:“是該回去,鬧成這樣也沒心情度假了,但你們都受了傷,還是去最近的醫院看一看吧,我認識這裏的醫生,我會安排好的。”
他沒為考慮自己一下,頂著滿身傷說要送別人去醫院,把季庭嶼甚至他的隊員都排在自己之前。
貓咪啞聲道:“不勞您費心。”
賀灼被這句話刺傷,慌亂地縮了縮手腳,恐懼和無助致使他不敢開口,腦子裏全都是剛才季庭嶼對著他尖叫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像奪命的閘刀一般懸在頸後。
“麻煩您讓開,我們要走了。”
季庭嶼冷漠地驅逐著他,就像一柄浸滿寒意的刀。
賀灼恍惚間讀懂了什麽。
“這個‘我們’,不包括我……對嗎?”
“對。”季庭嶼回答。
“你沒想……帶我回去……”
“沒想。”
“小嶼……”賀灼聲音哽咽,變得澀啞。
季庭嶼從口袋裏拿出那隻玉鈴鐺項圈,是賀灼剛上船時他撿到的,還仔細擦掉了上麵的血汙,幫他小心保存起來。
狼王的視線移到鈴鐺上,目光變得溫柔。
那是季庭嶼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在那一晚他才真正擁有小貓。
這串鈴鐺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珍惜到睡覺時都要摸著上麵的紋路,還給鈴鐺起了個可愛的英文名字,甚至偷偷給它買了巨額保險,怕被季庭嶼知道後笑他幼稚,至今沒敢給他看到保險單。
“謝謝……你還幫我收著……”
狼王以為他想還給自己,下意識伸過頭去,想把鈴鐺叼回來,放在自己做的小袋子裏。
可下一秒,季庭嶼攥著它狠狠砸上鐵欄杆!
玉石瞬間崩裂,碎渣四濺。
鋒利的碎片嘣到狼王未及閉合的眼睛裏。
“我們結束了。”季庭嶼絕望地閉上眼睛,被仇恨和愛意拉扯得心如刀絞。
他伸出手推開完全傻住的巨狼的頭,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像具行屍走肉般向前移動。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回來,拿出那塊染血的石頭——前世被火燒死時他含在嘴裏的定情信物。
“對了,還有這個。”
掌心向前挪了半寸。
賀灼癡傻地垂下眼,心口處破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喉嚨仿佛被鎖住了似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直到季庭嶼把那塊石頭扔進海裏。
“不要!”他崩潰地低吼出聲,想都不想就衝出去要把石頭叼回來,可他受傷太重根本躍不起來,身體狼狽地撞在扶梯上,石頭也早已掉入海中。
狼王頹然地垂下頭顱,猶如困獸。
“那是……那是……”
他想說那是你前世的遺物,是你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我們曾經在雪山上相愛過的證據。
但話到嘴邊又驀地改口,或許是覺得這兩個字太過諷刺,畢竟貓咪真正的遺物是被他弄丟的。
“那是……我的石頭。”
季庭嶼像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明明在笑,可血淚卻越流越多,順著臉頰流進嘴巴,染紅齒縫。
“你的石頭?你和我要你的石頭?”
“可誰把我的石頭還給我呢,我連能放進小盒子裏的遺物都沒有了……”
賀灼一怔,心跳聲戛然而止。
那一刻,他如遭雷擊般明白了所有事,懸在後頸的刀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