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單向玻璃

賀灼是什麽時候真正意識到,季庭嶼是被自己害死的呢?

是季庭嶼去世半年後,賀灼收拾他的遺物時在閣樓裏發現一枚被倒掉內容物的空膠囊,裏麵殘留著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和季庭嶼常吃的藥非常像。

賀灼心下生疑,將所有藥都拿去化驗,這才查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堅持服用的抗抑鬱藥,被添加了破壞神經的毒素。

賀家負責照顧他的四名下人,對他施行了長達三年的虐待。

而這一切的起因都要追究到他27歲時出的那場意外。

沒人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季庭嶼被遣送回國時就已經性情大變。

他腦部遭受重創,記憶缺損,而和那件事相關的所有線索都隨同他的名字一起,從記者部檔案中被徹底清空。

但即便這樣,幕後黑手也就是威廉,都沒放過他。

他派出四個人和季庭嶼一起回國,當時正值季氏破產,季聽瀾被管製在國外,季拙權為保家業賣子求榮,將當時就已經重病不治的小兒子嫁給賀灼。

那四人便偽裝成兩名傭人一名廚師和一名園丁,在賀家籌備婚禮時潛伏進來,由於做事麻利又極擅察言觀色,順理成章地被留在主宅,來到季庭嶼身邊。

自此,開始了對他長達三年的精神虐待。

本來這一切並不容易。

雖然季家破產了,但賀家在宜城依舊如日中天,賀灼更是難以對付。可那四個人萬萬沒想到的是,賀灼成了他們最大的助力。

因為他大張旗鼓娶回來的愛人,卻並不珍惜。

新婚夜當晚被厭棄,負氣出走,正巧賀氏在國外的生意就趕在那個時間接連被查出問題,賀灼隻能立刻趕往國外救急,這一去就是大半年。

半年時間足夠那些人把季庭嶼的藥全都換掉,並完成對他的第一步心理暗示。

——先生之所以不回家,就是因為你是個瘋子。

他們知道季庭嶼渴望賀灼能拯救自己,更知道他害怕身體接觸,就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賀灼喜歡家教良好、舉止得體的omega。

在季庭嶼嚐試控製自己的應激反應時,又派出一名beta傭人不斷地觸碰他的手腕和肩膀,讓他連續數天都處在一種膽戰心驚又不敢發泄的狀態。

直到半年後,賀灼回來的當天,beta趁人不備直接抓住了季庭嶼的手腕,積壓多日的恐懼到達臨界值終於爆發,季庭嶼當場失控把beta打倒,連同桌子一起掀翻。

菜湯酒水濺了賀灼一褲腳,他手裏拿著親手做給季庭嶼的鑽石胸針,終究還是沒能送出去。

賀灼飯都沒吃就走了。

這下不僅季庭嶼,就連其他傭人也以為先生是被他氣走的,因為他們沒看到beta抓季庭嶼的手,隻看到他無緣無故地發瘋。

季庭嶼想為自己解釋,可他還沒說話,beta就跪在他麵前大聲道歉痛哭流涕,說自己家裏困難還有生病的孩子,求季庭嶼不要把他趕走。

這時已經沒人站在季庭嶼這邊了,因為他們都是傭人,隻會和傭人共情。

季庭嶼崩潰了,他歇斯底裏地想要為自己自證,哀求管家放出監控。

可那四個人之中的廚師卻站出來仗義執言:“難道傭人碰了主人家一下就罪大惡極了嗎?季少爺已經把先生氣走了,還要把這個小夥子逼死您才滿意嗎!”

他說完一個又一個傭人站出來附和,他們站成一排,仿佛正義的使者,用看待瘋子的眼神看向季庭嶼,既不同情也不惋惜,隻有嫌棄和鄙夷。

到最後就連季庭嶼都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他向所有人道歉:“對不起,都、都是我的錯,我不會再犯了……”

但那四個人不會讓他“不再犯”。

掀桌事件當晚,就如同設計好的一般,賀世鋒再次將賀灼緊急派往國外,因為他進購的大批儀器被海關查出攜帶非法內容物。

如果罪名做實,對整個賀氏都是毀滅性打擊。

四名傭人就趁賀灼離開的這段時間一次又一次地如法炮製季庭嶼的“發瘋場麵”,讓家裏所有人都對他厭惡至極,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得了瘋病。

可他不想變成瘋子,於是他開始瘋狂地吃藥。

這正中了那四人的下懷。

藥物讓他的精神錯亂,經常失去意識昏迷不醒。

另一位傭人趁機潛入他的房間,砸爛他的東西,還劃傷自己的手,在季庭嶼醒來後看著滿屋狼藉不知所措時,當著所有人的麵哭哭啼啼地和他道歉:“對不起季少爺,我不是故意碰掉您的東西的,求您不要生氣……”

季庭嶼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茫然地看一眼傭人的傷,再看看雜亂的地麵。

不用人提示,就如同被訓練的狗一樣聽話道:“我又發瘋了嗎?還弄傷了你?”

傭人“害怕”地低下頭,其他傭人則嫌惡地瞪著他。

季庭嶼知道自己又闖禍了,他更加卑微地和傭人道歉,被“傷害”的傭人非常大度並且善良,不僅不怪他,還給他熬了一大盅補湯。

可是那湯裏放了會讓他過敏的貓薄荷。

季庭嶼不能吃,也不敢說。

因為他是個隻會給別人添麻煩的瘋子,再加上矯情拿喬的毛病,隻會更讓人厭煩。

饑腸轆轆的小貓隻能將湯端回房裏,用一杯又一杯的白開水充饑,如同老鼠一般躲在陰暗的閣樓裏,期盼著明天午飯時能得到食物。

可第二天一覺醒來,等著他的又是滿地狼藉。

他看到那些碎片的第一眼就崩潰了,瘋了似的抽自己巴掌,邊抽邊質問:為什麽又犯錯!為什麽隻會給人添麻煩!為什麽連睡覺的時候都管不住自己……

他不想變成這樣,他想和人求救。

可是房間裏隻有酸腐的空氣,房間外冷漠的傭人更不會幫他,他隻能躲在厚重的窗簾裏,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第一個階段完成,季庭嶼已經和瘋子沒兩樣了。

他的臉像骷髏一樣凹陷進去,幹枯的長發亂糟糟地黏在一起,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蓋在肩上。

昔日那個意氣風發恣意風流的天之驕子,如今成了一麵滿是窟窿的破旗。

他的生活徹底和外界割裂了。

沒有傭人願意照顧他,連敲開閣樓的門給他送飯都欠奉,因為他們怕季庭嶼又無緣無故地發瘋。

隻有那四個“大善人”還願意關心他,被他發瘋傷害了也不會怪他。

季庭嶼感激他們,又害怕他們。

他每次看著大肚子廚師、麵相和善的傭人、長著娃娃臉的園丁同時出現在房裏就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進來得悄無聲息,在季庭嶼床邊圍成一圈,在他睡醒睜開眼時對著他微笑。

那是一種無聲的笑。

嘴巴像小醜一樣咧開,尖銳的牙齒露出來,可眼神卻如黑洞般死死地盯著他。

季庭嶼一動都不敢動,身體控製不住地打顫和流汗,就像一隻被虐待傻了的貓崽。

他用一種罪該萬死的聲音問:“我又發瘋了嗎?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犯了……”

娃娃臉園丁和藹地笑起來:“您每次都是這樣保證,可每次都會再犯,真是個廢物。”

“是不是沒有按時吃藥的緣故?”廚師問。

季庭嶼頓時驚恐地睜大眼睛:“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很多藥!那一把全都吃了!”

傭人不相信,“您一定又在騙人,藥被您倒掉了對不對?倒哪了?花盆裏嗎?”

另一名傭人附和著去花盆裏找,“呀”地一聲佯裝找到,然後用長長的指甲挖出一指甲泥,塞進季庭嶼嘴裏。

季庭嶼扭頭想躲,廚師就一巴掌將他扇回來,季庭嶼拚命掙紮,園丁就抓住他的手腕。

肢體觸碰再次讓他發瘋,他的應激反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甚至說是慘烈。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發出貓咪被虐待時的淒厲的獰叫,爆凸的眼球淌出一道道摻著血絲的紅淚,縱橫交錯地順著臉頰向下流淌,如同刀割開的傷口。

也許是最後一絲求生意誌撐開了他的心髒,季庭嶼拚盡全力朝他們釋放出信息素,但他那時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信息素最多能讓四個人腿軟幾秒鍾,可幾秒鍾根本不夠他逃出閣樓。

就在此時,窗外響起一道汽車引擎聲,季庭嶼猛地豎起耳朵——那是賀灼的車聲!

他重新燃起希望,如同見到救世主一般連滾帶爬地撲到窗邊,跪在陰暗的閣樓裏用力捶打玻璃,向站在太陽底下的賀灼哭喊:“救救我……”

賀灼轉頭看向他,淡漠的目光在他唯一的生路上停留了兩三秒,而後,若無其事地走了。

那一刻,季庭嶼如墜冰窟。

他傻了似的看著賀灼離開的背影,眼中的血淚如同大水般衝出來。

身後的地獄裏響起一陣又一陣尖細的笑聲,一隻手從他臉旁伸過來,捂住他的嘴。

他就這樣被抓了回去,灌了一肚子的泥。

從那天起,季庭嶼再也不敢不吃藥,可藥吃得越多,精神就越差,髒器慢慢衰竭,身體散發出腐味。

直到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來臨,他得到賀灼的“恩典”,出門曬了半天太陽,將破破爛爛的身體在太陽底下展開,卻怎麽都照不到一縷陽光。

或許那天的大雪,才是上天施舍給他的最後一束光,連老天爺都不忍心讓他就這樣悲慘地走完這一生。

而賀灼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

他在調查季庭嶼的死因時發現自己敦厚的管家早已被那四個人收買,在他的嚴刑逼供下管家招出了其中一人的行蹤——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園丁。

園丁有個本子,上麵記錄著這三年來他們將季庭嶼這個可憐的抑鬱病人一步步逼瘋的全過程,還拍下他被喂泥巴的視頻,時不時拿出來欣賞,以此為樂。

那段視頻賀灼看過三遍,每遍都像抽筋拔骨一樣疼。

第一遍放給管家看。

年邁的老人露出悔不當初的表情,以頭搶地地懺悔自己是個畜牲,但賀灼並沒有原諒他。

他將管家的臉按在裝滿泥土的花盆裏,直到他停止呼吸,“去和閻羅王道歉吧。”

第二遍放給園丁看。

園丁那張可怖的娃娃臉上第一次露出恐懼的表情,鬼哭狼嚎地說自己錯了,求賀灼放過他。

隻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噗”地一聲皮開肉綻,鮮血在空中飛濺一圈,順著賀灼的手臂涓涓流淌。

賀灼用刀活生生地將他的臉割了下來,囑咐他:“小嶼生前最害怕你這張臉,你下去了,記得不要到他跟前晃。”

第三遍,放給自己看。

就在季庭嶼住了三年的小閣樓裏,躺在他曾遭受折磨的小**,賀灼安安靜靜地看完了那段視頻。

視頻是無聲的,漫長的十四分鍾。

真正的心死也是沒有聲音的,就像一條再也不會揚起波瀾的河流。

他瘋了似的想鑽進視頻裏抱住小貓,想穿越回半年前踹開這道門,擋在他身前。

不要再作賤他了,不要再折磨他了……他已經很疼了,他一直在哭……他連掙紮都不會了……

但是視頻裏的暴行並不會因他的哀求停止,那就是季庭嶼生前切切實實經受過的一切。

什麽樣的丈夫會讓自己的愛人被作踐成那樣卻毫無所知呢?他前世給季庭嶼的根本不是愛,而是把他逼向死亡的最致命一擊。

賀灼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疼得想殺了自己。

他從玻璃瓶裏掏出一把藥塞進嘴裏,打碎裝滿泥土的花盆,用鋒利的瓷片在手臂上自殘。

薄薄的皮膚被割開,溫熱的血流像小溪一樣奔湧出來,他一刀又一刀割得又快又恨,整條手臂被活生生劃爛,暗紅色的血在他身下匯聚成一灘湖麵。

直到那些血弄髒了貓毛,賀灼才呆滯地停下來,起身想要去找紙,可腳下一步未動,他卻猛地定住了。

因為他發現從床腳到門口的距離,比到窗邊要短。

顯然門口才應該是季庭嶼用信息素放倒那四個人的三秒多鍾裏最應該選擇的逃生路線,可他為什麽要逃到窗邊呢?

賀灼腦袋裏“嗡”一下,撲到**再次點開視頻。

視頻的拍攝角度非常刁鑽,隻露出季庭嶼的小床以及床邊一圈地板,並沒拍到門口和窗前。但是在7分35秒時,賀灼看到他掙脫那四個人準備逃跑之前,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並轉頭看向窗外。

——他聽到了窗外傳來的聲音,並堅信那聲音的主人可以救自己。

那麽他到底聽到了什麽呢?

賀灼目光下移,掃到視頻拍攝的日期,又調出當時閣樓外的監控,監控正對著閣樓下的花壇。

他拉動鼠標讓影像快速滾動起來,最後定格在悲劇發生的那一天、那個時間段、那寶貴的三四秒。

灰白的畫麵中,有半個模糊的人影走到花壇前站定,轉過身,抬起頭。

下一秒,賀灼看到了自己的臉。

季庭嶼聽到的是他的汽車引擎聲,所以毫不猶豫地奔到窗邊,向他求救。

但賀灼並沒有救他。

因為窗戶玻璃早就被園丁替換成了單向的。

季庭嶼能看到外麵轉身離去的賀灼,賀灼卻看不到裏麵苦苦掙紮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