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思量

主家做壽,給丫鬟小廝們的節賞早幾日就散了下去。這樣的正頭日子,府中大半人手都被撥去了前頭幫忙,剩餘的得了閑,又心知沒人顧得上,三五成群地聚到角門處,賭錢吃酒作消遣。

守園的人大約也躲懶去了,周瀲一路從園子裏過,靜悄悄的一片,半個人影都未遇上。

他走得急,鞋履踏在道旁的枯葉上,發出些細碎的聲響,落在耳中,混著沉沉的心跳聲,倒顯得鮮明。

不知走了多久,他抬起頭,眼前粉牆黛瓦,芭蕉從院落裏探出一尾,雨打過的新綠,映著院頭處烏木的匾額,疏疏朗朗的三個字。

寒汀閣。

筵席下小廝的聲音陡然又在腦中響起。

“你說那一位?”

“還能是誰?可不就是咱們周敬周管事從揚州領回來那位花魁娘子。”

“金貴著呢,還帶了貼身的丫鬟侍候。老爺親自發的話,叫擱園子裏的寒汀閣先住著。”

對著清鬆,那小廝沒什麽顧及,神色間帶了幾分曖昧,意有所指道,“至於往後挪不挪地方,要看人家自己的本事了。”

周瀲在拐角處,一字一句都真切地落進耳中,甚至用不著清鬆再回稟一遍。

他早該料到的。

府中少有女眷,那日淩霄花架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不會猜不出。

徒勞自欺而已。

院門虛掩,來時步履匆匆,殘餘的酒意蒸騰起來,周瀲像是失了分寸,莽莽撞撞地直衝過去,肩膀抵著那道縫,擠進了院子裏。

“什麽人?”

芭蕉叢下的矮凳旁坐了名女子,瞧著身形裝扮正是方才席間開口替人請辭的那位小丫鬟。

眼見著一個大活人貿貿然地闖進來,她顯然被駭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喝問的同時,一把便將一旁的花帚抓過來,橫在身前。

“我來……尋你家姑娘。”周瀲立在回廊處,話音有些猶豫,說得艱難,“她可在?”

阿拂今日在席間候了半日,府中人也已熟悉了七七八八,片刻言語之間,便認出了來人,“周少爺?”

“您來尋我們姑娘做什麽?”她微微皺起眉,手中的花帚並未放下,警覺道,“我們姑娘身子不爽。”

“已經歇下了。”

周瀲此時回過神來,先前叫菊葉酒激出的幾分意氣早已消去不少,心下也知此舉冒失,難免有些懊悔,“我隻是,來看看她病得怎麽樣。”

阿拂拿懷疑的目光直盯著他,心下已然認定,此人闖進此處來,絕非善類,連帶著話中都帶了刺,“方才婢子在席間已經講了,姑娘身體抱恙,見不得客。”

“連老爺都恩準了我們姑娘回房休息,難不成少爺還有旁的吩咐?”

周瀲被她嗆了這一回,麵色微赤,還未開口分辨,隻聽頭頂一聲輕響,窗欞被推開了道縫隙,素白的手指搭在上麵,骨節分明。

“阿拂,”屋內人低咳了一聲,淡淡道,“請少爺進來。”

“……是。”阿拂扔了手中的花帚,麵上悻悻的,朝著周瀲微微屈膝,當作是補了禮,“周少爺,請吧。”

閣中窗扇緊閉,光線昏暗,熟悉的馨香裏雜了極淡的澀苦,像是剛用過藥的氣息。

隔著屏風,周瀲隻能隱約瞧見軟榻上一道月白的人影,半倚著,衫子一角鬆鬆地垂落在地,像是三月裏的杏蕊。

“阿拂,”那人又開了口,隨意吩咐道,“去煮碗甜湯來吧。”

“那藥太苦了些。”

“姑娘……”名喚阿拂的丫鬟很是不放心地朝周瀲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道。

“怕什麽,”屏風後,那人從榻上直起身,長發流瀑般地垂下,聲音懶懶道,“少爺總不會將我吃進肚裏去。”

阿拂往外去了,周瀲立在屋中,鼻端縈繞著那一縷香氣,連帶著喉嚨都莫名地發緊。

“少爺怎麽不坐?”屏風後響起的腳步聲輕軟,一步步地湊近了,到了他跟前。

依舊是薄紗遮麵,輕衫裳裙,素而冷的一雙眉眼,像是洇開的梨梢雪。

“怎麽?”

“是怪我沒有親自請嗎?”

“不是,”周瀲忍不住微微退後一步,眼睫輕顫,“我聽說……你病了。”

“所以才來……”

“這樣嗎?”那人見他拘謹,倒不客氣,自己在旁揀了張椅子坐了,漫不經心道,“那倒是謝少爺關心了。”

“才剛我在房裏,聽著底下的動靜,還當是誰闖進門來,要興師問罪呢!”

周瀲聽見他這樣的語調,不知為何,心頭莫名地生出些情緒來,語氣有些衝地開口,“你為什麽……”

話到一半,倒是自己先住了口,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唇。

要問什麽呢?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淩霄花架下匆匆一麵,他連質問都顯得沒底氣。

那人微微側過頭,發出一聲很短的輕笑,眼底卻沒什麽笑意,“少爺要問什麽?”

不等周瀲回答,他先撚了撚手指,自顧自道,“問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行當?”

“髒了身子不提,還害得先前同我相交的你,也平白辱沒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