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負心人

周瀲先在房門口撞見了貓。

貓那日最早落水,卻比其後的兩個人都活蹦亂跳許多,它認出了周瀲,十分不見外地蹭去後者腳邊,友好地“咪嗚”一聲,伸出前爪在周瀲靴麵上拍了拍。

周瀲微微彎下腰,捏著它的腳爪搖了搖,算作打招呼。

“貓。”謝執在室內叫它,隔著道珠簾,聲音不似平時清澈,帶了幾分啞,“過來。”

貓很聽得懂話,從周瀲掌中抽回爪子,轉過身朝室內走了幾步,半道上又想起來,扭過頭,朝著周瀲長長地叫了一聲,似是示意他跟上。

簾上的串珠被它撥了一爪子,幾根絞纏在一處,簌簌地響。

周瀲在門前停了一瞬,抿一抿唇,深吸一口氣,抬手撩開了簾子。

“怎麽去了那樣久……”謝執在榻上歪著,垂著眼,有一下沒一下揉著懷裏的貓。

聽見珠簾動靜,還當是阿拂從樓下上來,話說到一半抬起頭,猝不及防下同周瀲四目相對,餘下的話便啞在了口中。

隻停了很短的一瞬,謝執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將手指重又落回貓身上,“是少爺啊,”

他淡淡道,“謝執染恙,不能起身見禮,少爺恕罪。”

“……無妨,”周瀲立了片刻,低聲開口,問道,“你……可還好?”

他瘦了。

這是周瀲看見謝執時,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隻是幾日未見,榻上人竟好似瘦了一圈,下巴削尖,麵色冷白,隻頰上帶了點發熱的暈紅,霧沉沉的眉眼,落在貓身上的手指蒼白好似透明。

因著在室內的緣故,謝執隻穿了件貼身的月白寢衣,領口大了些,露出半截伶仃的鎖骨,冷玉一般。

“好不好的,少爺不是瞧見了?”謝執將貓擱去榻下,動作很輕地攏了攏衣襟,“還未去拜謝少爺救命大恩,謝執哪裏就敢死了?”

周瀲聽他這般語氣說話,眉不由得微微皺起,心中生出一股無名的火氣來,“舉頭三尺神明,話莫要亂講,沒個避諱。”

“避諱什麽,”謝執覺得喉嚨發癢,伸手去端床頭木格上擱著的蜜水,卻發現瓷盞已然空了,不由得蹙眉道,“我自講我的,活了死了,也一並歸到我自個兒頭上去,捎不著旁人。”

“少爺隻管放心。”

末一句聲音略高了些,甫一出口,牽動喉嚨,忍不住伏在榻邊咳了起來。

周瀲早留意到他的動作,見他咳得難受,單薄的背脊微微顫抖著,一時也顧不上旁的,忙在一旁案上斟了盅茶遞去他手邊,咬了咬牙,猶豫再三,又拿手輕拂在謝執背上,助他順氣。

左右……這人也不是什麽姑娘家,此舉也稱不上冒犯。

謝執足足咳了半盞茶工夫,才勉強平息下來,順手抓過周瀲手中杯盞,一口氣喝盡半杯,方才抬起頭來。

他咳時用了力,狹長眼尾處染了抹濡紅,眼底盈盈水色一晃而過,看得周瀲微微一怔。

謝執將茶盞遞回他手邊,見後者並無動作,不由得抬眼瞧去。

待看清了周瀲麵上神色,謝執指尖微微一動,眼中殊色轉瞬即逝。

這樣熟悉的神情,他曾在許多人身上見過。內中涵義如何,實是再清楚不過。

上一個敢這樣看他的人已經被阿拂和林沉套了麻袋,拖去巷子裏痛揍了一頓。

瓷製的杯盞光滑微涼,謝執指尖無意識地攥緊,停了片刻,“錚”地一聲將杯子磕在了木格上。

看在這人給自己倒了杯茶的份上,先暫且免了他一頓揍。

“好看嗎?”他拿指節抵著下巴,輕飄飄地問眼前人道。

“……”周瀲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收回了視線,尷尬之下,耳根也不由得微微泛紅。

明知這人是同自己一樣的男子,自己怎麽……怎麽就鬼迷了心竅一般?

謝執將他一番狼狽之態盡收眼底,心中暗自好笑,卻不肯輕易將人放過去。

“少爺看也看過了,還有旁的事嗎?”他半倚著,拈了縷發梢,在指間一下下地繞,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還是,那日在池邊,少爺猶嫌輕薄不夠?”

周瀲:“……”

他還來得及出言辯解,謝執輕飄飄地開口道,“那怕是不能叫少爺如願了。”

“當日我落了水,失了力氣,推拒不得。”

“今日卻不巧。”

“少爺若想故技重施,怕是該將謝執往水中再丟一次才成。”

周瀲不防他會提及此事,耳根處連著頰邊已然都泛了紅。

他站在謝執身側,垂著眼,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後者身上,領口處露出的那一小截鎖骨白得晃眼,他停了會兒,實在忍不住,也不知哪裏生出的一股惡膽,幾步上前去,拎著被沿沒頭沒腦地將謝執裹成了隻粽子,隻留一張臉在外頭。

謝執哪裏能料到這人會這般膽大,吃驚之餘,一時間竟連反抗都忘了,呆呆坐著,任由這人將自己裹成了粽子。

周瀲同謝執挨得極近,近到能看清這人頰側細微半透明的絨毛,鴉翅般的長睫細細密密地抖,柔軟溫熱的吐息落在耳根處,這人身上獨有的香氣更是在鼻端縈繞環抱,幾乎要將人淹沒。

“一回都受不住,再丟一回,你還有命在麽?”周瀲頓了一瞬,忍耐著,惡聲惡氣地開口,手上動作更快了幾分,甫一將人裹好,就迅速後退幾步,站回了原來的位置。

“況且……”鼻端香氣似是還未散,周瀲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強自道,“況且,原是你隱瞞身份在先,”

說話間,他漸漸鎮定下來,終於記起自己此番前來的要緊事,話音一轉,微一拂袖,沉聲道,“謝公子,你我之間這一筆賬可還未算呢。”

“嗯?”謝執眉尖微挑,“你知道了?”

明明被拆穿身份的人是他,可這人語氣中卻好似渾不在意,歪了歪頭,慢悠悠道,“叫我猜猜,少爺是何時知道的?”

“是了,”他假作思考片刻,一拍手,輕飄飄道,“那夜池邊,少爺輕薄於我時,想來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是也不是?”

周瀲:“……”雖然很不情願承認但事實真相好像的確如此。

“所以,”謝執眨了眨眼,語氣微冷,“就因為我是男子,便可由少爺肆意輕薄?”

“謝執竟不知少爺這般憐香惜玉,舍不得唐突了姑娘家,反倒將主意打去男兒身上?”

他直起脊背,拽了拽鬆脫的衣襟,竭力將聲音壓的再冷一些,以防對麵人聽出端倪來,指甲抵在掌心中,略一使力,眼眶便紅了兩分,極為逼真。

“若早知多了胯/下這二兩物事,便要受人這般折辱玩弄,謝執當日便該狠下心揮了刀子割去省力。”

“也省得如今,盡遇上些負心薄幸之徒,平白叫人占去了便宜,翻過臉便不肯認了。”

謝執說罷,偏過頭去,背向周瀲,單薄的肩頭微微顫抖著,好似當真極為傷心一般,再不肯回頭看周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