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避耳目
“不必了。”周瀲很輕地搖了搖頭,手指縮回衣袖中,微微蜷了蜷,又強行按捺下去。
“也不是一定要日日見的。”他垂著眼,像是對著清鬆講,又像是說服自己一般,“三五日而已,哪有那樣多事,非要同人見了麵講。”
“總是見,看得多了,難免要相看兩厭。”
清鬆卻是不懂這話裏頭的彎彎繞,聽罷,咋了咋舌道,“少爺噯,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
“單就憑謝姑娘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往那院子裏一站,連帶著亭台樓閣都仙氣飄飄的。”
“這樣的人您若還是能看厭,隻怕天底下就沒您能看得順眼的姑娘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瀲被這小子打岔,滿腔愁緒生生散了幾分,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少爺又搪塞小的,”清鬆撇了撇嘴道,“小的雖沒讀過什麽書,可也生了一對雪亮眼睛,看什麽都看得清極了。”
“少爺一顆心分明就係在寒汀閣裏頭了,還要強撐著嘴硬,弄得自己心裏頭不痛快,何苦來哉。”
“你倒有理,說起來一套套的,”周瀲隨手捏了枚未除皮的荸薺在指尖把玩,無奈道,“那依你高見,我該如何?”
清鬆一拍大腿,“自然是偷偷去爬寒汀閣的牆頭了。”
周瀲:“……”
指間的荸薺一個沒收住,骨碌碌地滾去了矮榻下頭。周瀲忍不住抬手扶額,“你這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古怪主意?”
“少爺覺得不好麽?”清鬆奇怪道,“小的素日在茶樓裏頭聽戲,那些個才子佳人之類的,都是夜半時分翻牆而過,在園子裏頭私會的。”
“少爺又想著避人耳目,不叫旁人看見,謝姑娘一個女兒家,又不能翻牆出來,那自然是少爺尋個沒人的時候,偷偷翻進去了。”
“沒事少聽那些戲,”周瀲不客氣地扔了個荸薺過去,正中清鬆腦門,“你家少爺是要追姑娘,又不是去當采花賊。”
況且,依著寒汀閣裏頭那主仆倆的機警,隻怕他這廂剛翻進去,下一刻阿拂的花帚就砸過來了。
清鬆捂著腦門,嘿嘿直笑,“少爺方才還不肯講,現下不是自己承認了。”
“您就是惦記著謝姑娘呢。”
“瞧瞧這幾日沒見,您連精氣神兒都比從前低了許多。”
“你又知道了,”周瀲苦笑一聲,倒沒駁他,停了會兒,才聲音低低地道,“便是為著她好,此時也不該去見她。”
“況且……”
“況且什麽?”清鬆疑惑道。
周瀲抬起手,按了按眉心,“況且人家對我,未必就有那個心思。”
“這樣一趟趟地去,反倒是擾人。還不如少去,也能多新鮮些時候。”
相看兩厭,詞說得好聽,可說出來了,心裏依舊是不安穩的。
他猜不透謝執的心,便也不敢貿貿然地將自己這一顆交付出去,唯恐磕了碰了落了灰,惹得人家不喜歡。
可歸根到底,一顆心早就落了過去,前番種種,也不過自欺欺人而已。
清鬆見說不動周瀲,也無法,隻得依著他的吩咐,拎了那一籃子荸薺,趁著暮色往寒汀閣裏頭去了。
內室裏一時隻剩了周瀲一人,窗扇上的暉影一層層落下去,隔著薄透的一層窗綃,映出一室昏黃。
周瀲俯在案前,也未掌燈,借著那一點殘餘的光影,一字一句地謄抄手邊的一卷《金剛經》。
寫到那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筆尖突兀地停頓一瞬,濃墨自筆尖滴落在白宣上,染汙了半幅紙麵。
那一句佛偈突兀地橫著,像是在嘲他的口不對心。
周瀲對著那團模糊的墨跡發怔,窗外起了風,雀鳥驚起,撲棱棱地飛離了枝頭。
那棵辛夷的枝葉已然落盡了。
清鬆不知何時回來的,站在他身後,搓著手,興致勃勃地同他講道,“少爺,東西已經送過去了。”
“阿拂那小丫頭開心得很,還特意留小的喝了會兒茶,說這回的荸薺甜脆,謝姑娘極愛吃,她原想著去廚房再要些,沒承想少爺先想到了。”
“還說,回頭風幹了磨成粉,做馬蹄糕來吃,也要給咱們送些呢。”
“隻提到吃的你肯上心,”周瀲將筆擱去一旁的筆洗裏,遲疑了下,才又問,“可曾……見到了謝姑娘?”
“她如何?”
清鬆搖了搖頭,“隻有阿拂在院子裏頭。”
“謝姑娘沒露麵呢,小的也不好意思打聽。”
這小廝賊得很,度著周瀲的神色,又笑嘻嘻道,“不過,要是少爺想知道,小的再去瞧一眼,也沒什麽。”
“左右阿拂也問起了少爺兩句,興許就是謝姑娘交代的呢。”
周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才剛去過一趟,現下又去,也不怕招人煩。”
清鬆撇了撇嘴,做鬼臉道,“少爺自己不肯去,瞧見小的去了又要眼熱。”
“來日裏小的真端了馬蹄糕回來,少爺可別記恨得不肯吃了才好。”
周瀲拿筆杆敲他,染了墨的宣紙揉成一團,隨手丟去了一旁。
佛偈靜心,可他心裏頭千頭萬緒,臨帖再多,也是枉然。
荸薺還剩了小半籃,他支走清鬆,自己閑著無事,倚在案前,一顆顆削了,擱進小食匣子裏,思緒原是亂的,慢慢地,卻不由得想,那馬蹄糕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這般出著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窗扇“咯”地一聲輕響。
下一刻,一道橘黃色的影子從窗欞縫裏遛了進來,迅速竄進了博古架同牆麵間的縫隙中。
“貓?”周瀲下意識地叫出了聲,又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一時錯認。
貓不應該正在寒汀閣裏頭好好呆著嗎?怎麽會跑到這處來?
“喵~”大約是聽見熟悉的人聲,橘黃色的影子猶疑了一瞬,從博古架後冒出了頭。
尖尖耳朵琉璃眼,不是貓又是哪個?
貓朝著左右謹慎地望了望,待看見周瀲後,才慢慢將整個身子都鑽出來,盯著人看了一會兒,才像是剛認出一般,小步朝前,走去了後者腳邊,驕矜地蹭了蹭。
它素來如此,除了在謝執麵前撒嬌扮癡,對著旁人總是愛搭不理,便是周瀲也借了謝執幾分光,才得它偶爾親昵幾回。
周瀲心頭一顫,說不清是什麽情緒,隻是下意識地俯下身,伸手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輕輕揉了揉,頓了頓,才輕聲問它道,“是誰叫你來的?”
貓仰著頭,將下巴朝他湊過來,嬌氣地“喵”了一聲回應。
周瀲順勢將手指在它下巴處蹭了蹭,聲音更輕了兩分,幾不可聞,“是謝執嗎?”
貓這次不肯答了,隻敷衍地蹭著,發出些咕嚕咕嚕的動靜。
於是周瀲自己替它回答,聲音低低的,帶一點從未表露過的溫柔,“是謝執,對不對?”
貓被他摸得舒服了,眯了眯眼,懶洋洋地往地上一躺,將肚皮攤開,露了出來。
周瀲這才察覺到,貓的腰間係著一枚小小的荷包。因著係荷包的絲線與毛發同色,方才他才沒能發現。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伸手解下那枚荷包,連帶著胸膛不知為何,跳動也突然劇烈起來,伸出去的指尖都顫顫的不大穩,險些將荷包掉去了地上。
貓依舊在地上臥成一團,見著他的動作,長長地“喵”了一聲,聲音裏頗有幾分看笑話的意思。
荷包是素色絲緞製成,係著最普通的如意結。周瀲莫名有些手忙腳亂,指尖動作了半天,才打開了係口,動作間一不留神,荷包微歪,裏頭裝著的物事骨碌碌地滾去了地上。
圓滾滾,烏溜溜,是新熟的板栗,殼上開了口,露出裏頭鬆花黃的栗子肉。
周瀲怔了一瞬,俯身拾起,剝了外皮,把果肉放進口中。
大約是炒製時添了蜂蜜在裏頭,糯裏透著化不開的甜,一直甜到人心尖上。
他含著那枚果肉,呆呆的,一時間像是忘記了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回過神來一般,嘴角一點點彎起,眼中的笑意漸漸浮著,漫溢出來。
他揉了揉貓毛絨絨的脊背,下一刻,便將它從地上抄起,抱進懷裏,順手在桌麵上一掃,一陣風也似地出了院子。
什麽避人耳目,相看兩厭,此時半分都不願再提。
他隻知道,他想要見到那個人,一刻都等不及了。
釋義: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情眾生都應該像這樣生起清淨心,不應該對眼識所見的種種色相生起迷戀、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