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石巷

翌日一早,青驄車已於府門前停備妥當。

車夫在一旁撩著車簾,周牘先一步跨進去,隔著簾旁縫隙,朝外頭站著,尚無動作的周瀲掃了一眼。

後者閉了閉眼,一顆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了沉,落腳處好似有千斤之重。

停了會兒,一直到周牘不耐煩的咳聲響起,他才苦笑一聲,動作機械地上了馬車。

馬車轆轆,一路向城東而行,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片刻之後,周府後方一扇運送柴薪的窄門被悄悄推開,身著月白長衫的少年公子從內悄然而出,上了另一輛青篷小車,同向而去。

青驄車行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才將將停下。

周瀲透過車簾朝外打量,發現車輛所停之地甚為安靜,似是某處酒家的後院,隻是不見招牌,一時也想不出到底是何處。

車旁早早有仆役跑堂候著,殷勤地掀了車簾,將兩人迎出來。

來人也不多話,徑直將二人領上了三樓雅間之中,上了一壺清茶並幾碟點心,便又退了出去。

直到在雅間中落座,透過窗外街景,周瀲才勉強認出,此處是儋州城中最大的酒樓——四時居。

四時居向來對外頭客人開放的隻有底下兩層,傳言三樓一整層的雅間都被一位貴客常年包下,旁人從沒有進去過的。

如今看來,這位貴人隻怕就是靖王爺了。

似是看出周瀲心中所想,周牘斟了盅茶,慢條斯理地飲了兩口,“王爺自到儋州以來,便包下了此處。”

“城中尋常商賈,即便是家中堆金砌銀,也一樣登不得這裏的樓。”

“如何?這難道是埋頭做生意就能得來的東西?”

此室臨街,憑窗可見其下繁華街景。周瀲朝軒窗外掃了一眼,淡淡道,“不過用餐飯而已。”

“都是四時居裏的廚子,樓層不同,菜味總不至於天差地別。”

周牘見他這般油鹽不進的模樣,不由得心下微怒,將茶杯墩去桌上,重重一聲響,“頑固不化。”

“且把你這幅性子收一收,一會兒叫王爺進來看見,像什麽話。”

“沒得還叫人以為我周家家教有缺,教出的子弟都這般不識禮數。”

話音剛落,雅室外突然傳來動靜。一人身著錦袍玉冠,大步踏進室內,朗聲笑道,“周翁果真治家嚴明,出門在外都不忘殷勤教誨。”

“王爺,”周牘忙站起身,行過禮,堆出滿臉的笑來,“是小人一時不察,失了禮數,倒叫王爺看了笑話。”

“周翁說哪裏話,”靖王爺微微笑著,擺了擺手,又朝向一旁的周瀲道,“這位,想來就是周世侄吧?”

“果真是品貌端儀,豐神俊朗,周翁實乃教子有方。”

“王爺謬讚,小兒哪裏敢當,”周牘麵上微帶喜色,忙又道,“他也不過是讀過兩年書,肚子裏裝了些許墨水,哪裏能同王爺這般相提並論。”

兩人寒暄幾個來回,周瀲隻立在一旁靜靜聽,並不答話,神色間也不見殷勤奉承,倒引得靖王高看了他幾眼,隻當這人是個性子沉穩的。

真要做起事來,比起周牘那般喜怒形於色的人物,反倒是這般的更指靠得住。

眾人落座後,用不著多餘吩咐,片刻後,各色菜品就流水價般送了上來,鮑翅參肚,琳琅滿目,足以見一席之豪。

靖王頗沉得住氣,食間並未涉及生意一塊,隻揀些趣事逸聞來講,親和態度裏隻摻了兩三分驕矜,對周牘二人也算得上是客氣。

飯畢,仆從撤去殘碟,又上了消食茶並各色蜜餞細點來。

周瀲往四時居來過幾回,卻還未點過它家的蜜餞碟子。瞧著模樣精致,拈了一顆嚐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不由得便想到寒汀閣裏頭的那位嗜蜜餞如命的。

謝執素愛此物,待會兒或可帶些回去,也叫她嚐一嚐。

也不知她喜不喜歡?見了可會開心?

桌子另一側,周牘用過了茶,端坐著,低聲朝靖王恭敬道,“王爺先前吩咐過的那一批貢緞,小人已經存去了老地方。”

“手劄已經交由王府中管家,您自管派人去取就是,那裏頭的人都是明白的。”

靖王呷了口茶,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周翁辦事,本王向來是放心的。”

“可這貢緞到底經手人多,保不齊手底下人各存心思,嘴嚴與否,那可就說不準了。”

“王爺放心,”周牘忙道,“小人先前派去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身契都在莊子裏押著。若無小人吩咐,他們斷不敢多說半個字的。”

靖王也不應他,一雙眼斜睨過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那是自然。”

“貢緞一事,本王是打定了盡數托付周翁的。那上貢名冊本王是已經打點過的,周翁可莫要叫本王失望才好。”

“是是,”周牘額上微微見汗,陪笑道,“這貢緞說到底是禦上之物,截留哪是輕易為之的。小人自然,自然是千萬小心的。”

靖王瞧見他的模樣,麵上不屑一閃而過,端了茶盞,不以為意道,“周翁大可不必這般戰戰兢兢。”

“上貢之物不過也是走個名頭。這數萬匹貢緞,難不成聖上就真都留著,自己個兒穿用了?”

“即便是收進庫裏,也是打賞上下,擱著黴了隻怕也用不盡。”

“況且一年節下,下頭供上來的東西有多少,揚州的雲緞,蘇杭的繡綢,聖上又能記得幾何?”

“不過是少了這麽一批,誰肯費這個心思來查,白耗了問話的工夫。”

“末了若是再查不出,聖上發問下來,豈不是自討苦吃?”

“所以啊,”靖王擎著蓋子,略撇了撇浮沫,眉梢微挑,“周翁大可將心放回肚子裏。”

“先前本王不過是隨口玩笑,周翁莫要作真,不然可就沒意思了。”

周牘訕訕地笑,糊弄著把話圓了過去,一旁的周瀲聽了,心中卻免不了更沉幾分。

這靖王說得輕巧。貢緞由周家承辦,如今生生扣出一批去,任是哪一環捅破了簍子,罪過都要落到周家頭上來。

即便無事,這數萬批貢緞裏,周家所得之利也不過十之一二,平白費了力氣卻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隻可惜周牘被那從龍之功迷昏了頭,竟是半點都聽不得人勸的。

幾人正說著話,雅間外一陣雜亂動靜猛地響起,不待內裏開口喝問,又迅速沉寂下去。緊接著,一位侍衛打扮的男子匆匆而進,附在靖王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

靖王聽後,神色驟然一變,皺眉道,“人可捉住了?”

侍衛微微低下頭,麵有愧色道,“屬下一時不察,叫人跑了。如今楊三他們已經追下樓去了。”

“罷了,”靖王聽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去同他們一道,若是尋不到,自去回府領罰。”

侍衛低低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王爺,”周牘瞧出事有不妥,隻恐是生了什麽岔子,忙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無妨,不過是府中進了個小賊。”靖王勉強笑了下,“現下已經叫人去抓了。”

“你我繼續,不必為此壞了興致。”

話雖如此,說話者卻是明顯的口不對心。停了半盞茶後,靖王似是實在按捺不住,長袖一揮,站起身來。

“今日本王同周翁與世侄相會,原也是難得的幸事。”

“可惜府中現下另有要事,卻是不得不趕回了。”

“來日若有空閑,周翁大可攜世侄一道來宅中,也好叫小王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

說罷,便同周家父子拱手告辭,腳步匆匆,徑直走了。

周瀲禮節性起身,視線無意間從軒窗外掠過,自人群之中暼見了一身極熟悉的月白衣衫。

他下意識地去瞧所著衣衫之人的麵目,卻在看見的瞬間怔在了原地。

那人是……謝執?

可是謝執怎會獨自出府,又作這樣一副男子裝扮?

“看什麽呢?”身旁周牘瞧出他的出神,不滿道,“既然王爺走了,咱們也不必在這兒多留了。”

“現下也走吧。”

周瀲回過神來,掩飾般地收回了視線,“父親先行回府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辦。”

說罷,也不等周牘答話,沿著樓梯匆匆而下,跟著朝外頭街上去了。

正午時分,街上人流如織,方才一瞥間的月白人影早已混入其中。

周瀲左右張望幾下,尋覓不得,略一思索,便沿著先前看見那人影去處的方向走去。

人群擁擠,摩肩接踵,他走的有些費力,又要分出心神去注意路過的身邊人。走著走著,竟又在人群中瞧見方才進屋在靖王身邊耳語的那名侍衛。

後者與幾名相同服飾的男子一同混在人流中,神色凝重,也是一副正在尋人的模樣。

大約是在尋靖王爺先前提到的那名闖府的小賊。

這般興師動眾,也不知那小賊偷了什麽要緊的物事。

思及先前席罷靖王那份驕矜神色,周瀲隻覺心中氣悶得很,一時竟巴不得那小賊逃得遠遠的,也好叫靖王吃一回暗虧。

他沿著街走過一段,身旁的人潮漸漸散了些,那道月白的人影卻始終未再出現過。

難道是自己匆忙之間看花了眼?

周瀲一時也有些不確定,腳步不由得漸漸地慢了下來。

也是,謝執那般嬌弱的模樣,起了風都要咳上兩天,哪裏能偷溜出府來?

他這樣想著,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打算就此作罷,轉回四時居去,好替那人打包一份蜜餞帶回去。

身側此時已不剩什麽人影,周瀲正要轉身之際,一旁的窄巷裏突然伸出一隻手,幹脆利落裏將他扯了進去,順勢按在牆上。

周瀲眼前一花,還未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下意識掙紮動作,反扭住了那人的小臂。

還未來得及用力,鼻端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甜香氣息。

是拽他進來那人身上所攜的。

周瀲微微一怔,掌中的力道還未使出,就先鬆了勁。

身後人趁勢而上,捉住周瀲手掌按在了背後,掌心肌膚貼在一處,溫軟滑膩好似香脂一般。

暗巷幽深,青磚斑駁,街上鼎沸的人聲模模糊糊地傳來。

巷子裏隻有他們二人,身後人貼得很近,衣料簌簌,餘光裏隻能掃到一小片月白的衣角。溫熱的吐息落在耳畔,像是陽春三月裏的柳絮點點,落在人心尖上,細密地惹起癢來。

周瀲低低歎了口氣,闔了闔眼,無可奈何地喚了一聲,“謝姑娘。”

“莫要再鬧了。”

不打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