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玖捌
福臨聽寶音說完, 仍舊昏頭昏腦。待要不聽她的,她滿臉喜色,輕描淡寫, 好像從昨天到今天,這些症候都稀鬆平常;要聽她的, 嬌滴滴的媳婦兒,從來不拿喬裝腔的, 現在直著脖子吐, 倒在榻上軟綿綿地掬不起,分明就是病勢正盛。
他原是個聰明人,從小善會察言觀色,父親還在時, 要聽母親的教導在父親麵前趨奉著父親的喜好行事;長大了十四歲親政, 一頭是太後, 一邊有議政王大臣會議, 偌大一個國家,遍地的叛軍跟開花似的,他仍舞弄地越來越像回事兒。不光聰明,甚至稱得上睿智。隻是“關心則亂”,越在意誰,越在誰的事情上犯糊塗。後宮,她就是他的頭等要事, 越緊要越迷糊。也是金花跟寶音早早把水攪渾了,他隻道她小日子到了,不想她小日子且有日子來不了了。
“那這吐又是從何起的?”福臨問寶音。
寶音得了皇後的囑咐, 要自己給皇帝遞這樁喜訊, 於是支支吾吾不肯說, 這時金花在榻上發話:“萬歲,快些換了衣裳來,我還等著跟您吃點心。餓了。”說完又捂著肚子“嗌”了一聲,福臨聽見,想進去看看她,又怕她聞了身上的氣味不受用,隻能直入寢殿,讓吳不服伺候著換了身衣裳出來,搓著手說:“今兒個也冷。”
他著了涼,又忙了一天,從慈寧宮回到坤寧宮,累得手也冷了。倒是身上這身衣裳,金花提前命靴帽袍褂“四執事”傳來焐著,穿在身上滿是暖烘烘的火氣。冷熱相激,昨天受的寒直往頭頂衝,他腦門疼,鼻子也塞了,噴嚏打不出來,滿眼是淚。
在榻上坐定,金花看他鼻頭眼角都泛著紅,問:“萬歲,這是怎麽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拉他的手。
“昨天受了涼,這會兒就難受。”他拉著她的手攥了攥,“沒事兒,一會兒歇歇就好。”
她心裏慌,感冒,吃藥七天好,不吃藥七天愈,全靠抵抗力頂著,最怕並發症。醫療水平低下的時代,算得上惡疾。他不當心受了涼,又懸心她的病,白天一腦門官司從天不亮忙到天黑,終於給自己折騰病了。藏著情緒,淡淡說:“萬歲,膳還沒到,先喝碗熱水。”
他終於“阿嚏”一聲,她忙把帕子遞過去。他涕淚俱下,看得她笑了,故作輕鬆說:“倒是不常見萬歲哭。”自己又撿了張帕子捂在臉上,隻露著一對如水的桃花眼。她現在不是“一個人”了,當心些總是好的。
他隔著帕子刮了刮她的翹鼻子,說:“闔宮就你敢。皇額娘也不能這麽說朕。”打了噴嚏輕鬆些,又問,“膳傳了嚒?”
“要是等您,我先餓壞了。”她的柔軟的小手藏在錦被裏,輕輕捂在肚腹上。日漸分明的一個突,今日比昨日更脹,血也止住了,大約是肚兒裏的“豆兒”還在,而且長大了。她不吃,肚兒裏的也要吃,數著日子,還有兩百多天就要見麵。眼睛盯著肚兒裏這位的父親,笑得眉角眼角都戳在臉頰上,又莫名地羞怯。正捧著肚子愣神兒,聽他問:“臉色還是不好,身上怎麽樣?”
“好多了。您別管我,再喝一碗水。要是嫌白水沒味兒,加點兒鹽。”她收斂了臉上的嬌和怯,聲調卻一如既往地柔,看他坐著不動,拽了拽他的衣裳袖子。他對她多半言聽計從,於是仰頭又喝了一碗水,說:“還沒吃什麽,先喝了個水飽。”
膳後,夜裏,兩人倒在榻上說悄悄話,金花仍惦著三阿哥的“百歲”,小小娃娃的頭一個大日子,原是要好好操持起來,偏她又“病”了,不知太後怎麽安排,於是問:“三阿哥的‘百歲’怎麽辦?皇額娘把事兒派給誰了?”
福臨正手撐著頭,側身臥在一邊,伸手玩兒著金花衣鈕兒上的壓襟小玩意兒,說:“派給寧妃料理。朕說了,萬事拿主意前先來問過你,有你在,哪輪得到她們。”棄了小玩意兒又去撥弄她的頭發。
“何苦呢。要拿主意也該叫她們去問太後才是,我經過什麽,能拿什麽主意。”她心裏叫苦,他好心,怕她病中不理事,失了後宮的權柄。宮中人慣是拜高踩低,他唯恐她吃虧。殊不知他的寵愛就是最好的權柄,一日他愛她敬她,一日她在後宮的威勢便倒不了。更何況她不愛管這些閑事,把貓兒揉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她知足。
他聽她一說,也有點懊惱,這句話是想得不周全,都是他病了,短了精神,就沒慮那麽多。卻不知這幾句話觸了太後的大忌。太後本來就覺得帝後二人好得太過,如今皇帝維護皇後,竟然到了要嬪妃事事先請皇後示下的地步,置太後於何地?
皇後又是個病秧子,白白掌著鳳印,眼看落下這等不育的症,一男半女也生不出來,還不聽她的話!上次讓她勸皇帝“雨露均沾”,她當麵頂撞,梗著脖子不肯。有這一回就有下一回。活了四十多年,太後萬萬沒想到要為了兒子受媳婦的委屈。退一萬步說,兒媳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無論身世還是進宮前的清白都千瘡百孔,漏得跟篩子似的,還不知謹言慎行,夾著點兒尾巴做人。太後想放她一馬,結果兒子媳婦都蹦出來明晃晃地跟她老人家對著幹,不給他們小夫妻點兒顏色看看簡直對不起蘇墨爾從草原帶回來的那些秘信……
太後的心思按下不提。
金花又問:“我們給三阿哥預備個什麽禮?我現在盼著他長大。”她想看三阿哥長大跟福臨有幾分相似,說著去摸皇帝的濃眉毛:三阿哥有他父親三分相貌,也當得上美男子。
“那麽小個人兒,不拘什麽,給他弄幾樣就算了,半兩的鐲子,半兩的項圈,隨意打兩樣,不值當費這些心思。”他深不以為意,一門心思在她身上,問,“你生日快到了,大婚後的第一個生日,你預備怎麽過?想要什麽禮?”
她一愣,手從眉毛挪到鼻梁上,溫熱的指尖劃過他的鼻梁,在鼻尖上揉了揉,才收了手:“我自己都忘了,萬歲怎麽知道。”
他鼻尖拱著她的手指,搖著頭,玩得正起勁兒,她收了手,他也隻得抽抽鼻子,說:“在南苑,皇額娘不是問你,你說冬天圍著爐子做生日,朕就著人查了查。咱倆換過生辰八字。”說著鼻子癢,就想湊到那小巧的翹鼻尖兒上揉一揉,趨前,她卻扭了頭,伸著手去捧他的下巴頦:“人家不成。”他往前湊,濃睫忽閃著,她也動情,肚上緊巴巴。寶音千叮嚀萬囑咐連親都不要,他的親有多刺激,金花最知道。更何況他還傷風。
趕緊轉話題問:“最近宗室裏有‘出花’的嘛?我就想讓萬歲‘種痘’,算是送我的生日禮了。”
作者有話說:
兒子的禮物隨便,媳婦兒的禮物提前好久就預備。
真是……媳婦兒是親的,兒子大約是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