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玖陸

寒冬裏, 太醫鬧了個滿頭汗,貼身的衣裳都濕透了。從坤寧宮寢殿出來,他用馬蹄袖的袖口抹了抹額上的汗, 歎口氣往外走。坤寧宮的小太監一路斜簽著身兒,引著送出來。憋了幾憋, 想問問太醫主子娘娘的病,可是想到之前宮裏的小太監金文隻因多說幾句話, 被大太監吳良輔知曉, 就被送到敬事房打了個半死,終於還是沒問,默默送走太醫,又靜靜回來, 依舊侍立在廊下。

自從皇帝整肅後宮, 連吳良輔和吳祿、吳不服這爺仨, 最得主子意的奴才, 也不敢在禦道聚頭議論主子的閑事兒。今夜三人也都縮頭站著,間或換個眼風。想想以前,三人還能熱火朝天議論皇帝是不是鍾意皇後,簡直恍如隔世,如今,借他們十個腦袋也不敢議論這兩位主子。而且,皇帝是不是鍾意皇後這事兒還值得費唾沫星子議論?禿子頭上的虱子, 明擺著!

正站著,就聽裏頭皇帝那把威儀深沉的聲音喚人:“吳良輔。”

吳良輔忙小跑著進前,跪在寢殿門口應一聲, 皇帝聽他進來了, 繼續說:“到楊庶妃宮裏傳一聲, 寶音這月調在坤寧宮伺候。”吳良輔應著出門,心想不過是個老嬤嬤,還值得興師動眾專門傳旨,再轉頭一想,皇帝主子現在越來越不容人置疑,兼牽扯著坤寧宮,再小的事兒也是大事兒,得當個大事體認真辦。

帶上吳祿和吳不服兩人往楊庶妃處去,路上,吳祿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幹爹,不過是個老嬤嬤,我跟吳不服,不拘誰去說一句就成,哪值得您老人家專門走一趟?”結果話音剛落就接了吳良輔一個大耳刮子,聽他罵:“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我還想多吃兩年飯!現在隻要跟皇後娘娘有幹係,哪一樁哪一件是小事兒!”往前走了幾步又說,“偏這個主兒三災八難,擱以前,萬歲爺早嫌囉嗦丟過了,對這位反而愈加上心,眼瞅著時時刻刻放不下。”

唉,吳良輔歎口氣。他是從舊朝來的宦官,見多了情深不壽,過猶不及,總覺得這兩位蜜裏調油,一旦出差錯,恐兩人都受不住。抬眼看,月下宮闕深深,一重宮牆一道影兒,那黑暗裏藏著些什麽醃臢阿物,誰也料不準,更防不住。若是小門小戶的,隻兩人過也就過了,可這是哪兒?皇宮!上頭有太後,前朝有叔伯兄弟八旗老臣,後宮還有那麽多正青春年少的嬪妃,盤根錯節,又勾連著帝祚,哪是皇帝想如何便能恣意的。

皇帝這麽獨寵皇後,分明是給皇後招事兒。兩人都年輕,怕是以皇帝的心思深沉,也慮不到這麽深。

*

趁皇帝去洗漱,寶音伺候皇後又換了回衣裳,細細查看,是好多了。精神回來,她嫌寢殿裏氣滯,血腥氣濃重,於是自己滾在被窩兒裏,叫寶音開窗透個氣兒。寶音拗不過,看她半張臉都包住了,於是開了一扇窗,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給正進屋的福臨凍了個透。

寶音忙關窗退下,福臨一邊往被裏包,一邊打噴嚏。

金花伸手摸了摸,說:“這麽涼?”瞪著兩隻提溜溜的眼睛,看他隻穿個單衣,“都十一月了,屋裏暖也不能隻穿個單衣。”

他扯個被子蓋著,說:“剛沐個浴,你不是不愛朕身上那香?洗了,防著熏得你睡不寧。”一手撐著頭,側身躺著,另一手就去揉她露著的頭頂兒,又撿了一縷頭發在指尖繞。墨黑的一縷頭發,散著她身上的甜香,他繞在指頭上,拖到鼻下聞,一撒手,絲滑地就從他指尖溜走了,繞指柔。玩著頭發,又打了個噴嚏。

她聽他“阿嚏”個不休,說:“您別隻蓋一層,來我這兒,剛洗了澡,穿得那麽少,又巧了剛好吹上那陣風。”說著把自己的被窩兒一掀,把他也包進來。這一下不得了,像是熱被窩裏包了個冷木頭,她腳丫一伸,正踢在他冷腳上,伸手攬他的腰,也是涼玉似的一片,他渾身沒點兒熱乎氣兒。

想去摸後腰上焐的湯婆子,她力先竭了,也不敢大活動,隻能仰著臉兒說:“我身後有個湯婆子,您抱過來暖暖。”一抬頭,看他正目不轉睛看她,細長的丹鳳眼裏波光深沉。忙低頭,斂了她梨花般的臉上的豔光,一手扶著腰,一手護著小腹,往後蹭了蹭,“大冬天的,身上正暖,再吹了風,著涼不是鬧著玩兒的。”

他從她身上伸臂,到她腰後抱了湯婆子來,放在兩人身前。她往上推了推,推到胸前,拉著福臨的手擱在湯婆子上,又把自己的手疊上去,兩隻手就一起在湯婆子上暖著。福臨翻過掌來,兩人十指交纏,用一隻熱手把她整個握住了,說:“你最近幾回沒捏拳……”

“嗯。這樣貼心。”她闔著眼睛噥噥說了一句。

“那你老實說,以前是跟朕不貼心?”他身子暖了,把湯婆子踢到腳下,展臂把她撈到懷裏。

她闔著眼睛,沒防備他如此,多虧他動作輕慢,像是抱易碎的瓷似的,柔柔把她摟在懷裏,等她回神,鼻尖已經戳在他胸上,護著小腹上的手沒動,含混說:“貼心的。隻是咱倆是親戚,我有點心魔。”她介意他倆有血緣關係,攥個拳是要提醒自己不能生娃娃。現在既然千方百計就想保著肚兒裏這個,那心魔算是被他倆硬除了。掩耳盜鈴。

“心魔?”他縱起身,湊到她耳邊問,唇風掃著耳廓,磁性的聲線裏混著無限的柔情,聽得她內心驚動。

硬撐開眼皮兒,雀躍著說:“現在沒了,咱們是親上加親。”一邊笑彎了眼睛,歪頭在他眼前晃了晃,重把翹鼻尖兒戳在他胸上深嗅一口,“今夜是沒味兒了,萬歲睡了,失血過多,我睏翻了,等我好了跟您說。”等她好了,她的好消息怕是能把他樂昏過去,這麽想著,她笑得耳朵都動一動,就聽他又“阿嚏”。

翌日,她日上三竿才起,起來時福臨早走了,她輕輕喚了聲:“姑姑?”寶音三步從寢殿外急急轉進來,問:“娘娘身上覺得怎麽樣?”

忙不迭把手腕子遞過去:“姑姑給我診診。”寶音正捏著她的玉腕細品,她眉頭一皺,“姑姑我想吐。”

*

慈寧宮。

太後歇了個午覺,醒了,蘇墨爾送上一碗酸奶:“太後,吃個酸奶酪醒醒口。”

太後沒心緒,吃了一勺,酸得臉都皺在一處:“這麽酸,真是的,不是懷皇帝那時候,吃不下去。拿個蜜,攪一攪。”蘇墨爾應聲拿了個裝蜂蜜的白瓷罐來,正給太後倒著,太後想起來問:“睡前聽你們在說什麽?現在記性不行,聽完就忘。”

蘇墨爾說:“吳良輔來報,寶音調到坤寧宮去伺候皇後,時候到了再回去伺候楊庶妃。”

太後聽說牽著坤寧宮,停了攪酸奶的手,說:“也不是寶音不能去伺候皇後,隻是總有個緣故吧?”

“吳良輔說皇後身子不適。我去找太醫院當值的太醫問了問,”說到這兒蘇墨爾住了,湊到太後耳邊,“說是皇後經期‘血崩’,昨天大半夜的把太醫傳進去診脈,末了吃了點成藥算了。”

太後又端起酸奶來攪,勺子捧在碗壁上“叮叮”地響,說:“‘血崩’?!皇後那孩子,身子是弱些,可是進宮也一年了,之前也沒聽說她還有這個症?每日養著,紅光滿麵的……”歎口氣,“本來皇帝子嗣就稀薄,皇後這麽一病,皇帝不鑽牛角尖還好,若是鬧起癡情意氣來,可真是耽誤事兒。”

“‘血崩’聽得人打冷戰,沒有一月兩月,怕是養不好。可真是耽誤事兒,打頭的一件,三阿哥的‘百歲’皇後怕是料理不來了。”太後本來就沒心思吃,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頓,“‘血崩’,是不是養好了也是個廢人了?”

蘇墨爾斟著茶,撇撇嘴兒:“這婦科,沒生養過的小婦人就沾不得,沾上十有八九子嗣艱難。好好的人,想生個孩子還千難萬難,再有點兒這症那症,難上加難。”

“本來我還念著她好歹頂著博爾濟吉特氏的名頭,皇帝鍾意她,萬一生個一男半女,留在宮中也不是不行;添了這個症候,又不聽話,再是那個身世,竟是留著也沒意思。”太後拍拍衣裳,從衣襟上撿了個線頭兒,“蹭”彈在地上,閑閑說了一句。

“反正人就候在京外,太後說一聲,隔天就進京。”蘇墨爾湊到太後耳邊說。

“先不急,先把皇後‘血崩’的事兒跟那些妃啊庶妃們說一說。難得皇後伺候不了,讓她們都殷勤些。”太後想了想吩咐道,“那件事,隻怕對皇帝打擊太大,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先不漏。他住的地方秘密嗎?別走了人,也別走漏了消息。”

“太後放心!奴婢先派人去各宮告訴美人兒們一聲。”

“這麽看,謹貴人倒是個獨苗苗,你去一趟把她叫來,予囑咐囑咐她。”蘇墨爾正要走,太後拽住她又添了這一句。

作者有話說:

唉。

各種情節確實是評估過有意義才寫,但是進展就是很慢。(也有可能評估誤差)

非常怕一拉劇情就有了爛尾感。可是我們劇情是有進展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