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玖貳
福臨念著金花昨夜進得香甜, 生怕她餓著,於是從慈寧宮匆匆到坤寧宮。結果宮闕寂寂,小宮女和小太監都噤聲立在廊下, 殿裏一盞昏燈,他踏進殿, 一隻小橘“呲溜”從他腿邊掠過,又隱沒在殿中的暗影裏。皇城裏, 大約隻有坤寧宮的人和貓能對他如此恣意。
先直入寢殿找了一圈, 帳子裏空****的,冷床冷被;他心下納罕,傍晚著小太監傳過話,怎麽他來了, 人竟不在。重踱回外間, 才見榻上錦被下團著一人一貓, 那對往常晶亮的眸子闔著, 濃密的像兩把小扇子一樣的睫毛靜靜垂著,最近養得白胖,鵝蛋臉嘟嘟,正摟著貓兒睡得沉。
輕身坐下,方看清她臉下還枕著話本子,眼皮子下的眼珠兒正滴溜溜轉,腮麵上籠著一抹紅, 豔唇緊緊抿著,還皺著眉,他猜她正魘在夢裏。
堂堂八尺男兒, 劈禦座、領三軍的, 對著這個嬌滴滴抱著貓兒的人兒, 第一反應竟是無從下手。等她笑著睜開眼,又摟上他的肩頸,讓他拉起身,他才情意綿綿鬆了口氣,屏著息直起身,扶她坐直了,自己也一撩袍子上榻,盤著長腿坐在她身邊:“剛做夢了?眉頭都皺緊了。”隻輕輕低頭,正好對著她的額,尖尖的眉角中白膩細滑的眉心,展平了,正好給他印上一個吻。
“嗯,正是做了個噩夢。”她尋著他的手,把自己的軟拳頭塞過去,另一手就捏著他細長的指,貝殼樣子的指甲,跟福全一樣的形狀,還有三阿哥,剛出生時極小的指甲也隱約看出是這樣的形狀。若是她的小娃娃,指甲是不是也是這樣形狀?奇妙的遺傳。這麽想著,她忍不住又皺起眉,“萬歲不問問是個怎麽壞的夢?”她輕抬起臉對著他。
“那你說說,朕幫你解。”看她眉頭皺起來,他的吻又印過去,幫她一一撫平。
“夢見我生了個小娃娃,可是他盲。”孕婦激素水平不穩,隨口說的一句話,竟刺得她心裏悶悶的,眼睛酸澀,鼻子也針紮似的疼。可是還希冀般地看他的臉,等他聽了這句後的表情。
像寒潭水一樣的眼睛裏投進一顆石子兒,頃刻隱沒了,他平靜無波,攥著她的手,說:“是咱們的孩子?朕當他的眼睛。你呢?你這個當娘的,可願意當他的眼睛?”
這一問,問得她心裏揪著,她願意,可是這個小娃娃願意生來看不見嚒?“若是他還啞呢?”她又問。
“那朕隻能多點耐心聽他心裏想什麽。”想了想,“本來也沒那麽多話可說,朕也是對著你才有這麽多話。”
“還有些傻。”她補充一句。
“咱們皇家,若是盲、啞、傻,那隻好當個富貴哥兒、姐兒,從小不用天不亮就去上書房讀書、不必練騎射掌心裏一手薄繭,長大了也不用南征北戰,隻安穩養在父母身邊。誰知不是父母和孩子的福氣。”一句說得她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一直忖著他要個完美的孩子,嫡子女,長大了要繼承大統,要不送回草原和親,沒料到他竟覺得在身邊養名盲啞傻的孩子不失是幸事。
他伸著掌抹她臉上的淚,把她圈在懷裏喁喁說:”你又胡思亂想什麽?做這麽可怖的噩夢。試試朕掌心裏,握了這麽多年的筆,繭子還消不去。”另一手掌心搓著她的手背,薄繭剌得她細皮嫩肉,在他懷裏蛹了蛹。
“萬歲您餓嚒?不餓的話咱們先去景仁宮看看三阿哥?要給三阿哥預備百歲禮,我隻沒頭緒,您陪我走一趟,我也去抱抱小娃娃。說了幾次都沒去成……”她自然地把臉依在他肩上,額角蹭了蹭他的胡茬,刺撓的微微痛感一再宣示這不是夢,是真的;隻是她總覺得現在的日子太美妙,妙得不像真的,於是她手也蹭上去,指尖摸著他的耳珠,柔嫩的掌心在他的胡茬兒上逡巡。
隻摸了兩下就被他捉住了。他納罕,少見的,她毫無保留伸著掌心對著他,捉住那隻手,送到唇邊親了親。幽幽抬頭看了眼桌上,正擺著幾色果子,花生、龍眼、柿子、山楂:“朕想吃你剝的花生。”心想倒少見她宮裏擺這些,不是大婚時候餓急了,她平日間從不吃這幾樣。
一句說得她眼神黯下來,龍眼、柿子、山楂,都是寶音姑姑囑她不能吃的。她專門從禦膳茶房要來,拿不準要不要吃,送來什麽模樣仍照原樣擺著。獨獨花生是給他預備的,她的夫君,大婚那夜從她手心兒裏接了幾顆花生,從此喜歡上吃花生。
葇荑尖尖的手指探到紫底龍的碟子裏,拈起一顆帶殼的花生,“咯嗤”,捏開殼兒搓了紅衣,兩顆圓潤的花生仁兒擎在手心裏,送到他眼前:“萬歲,還是白白胖胖雙胞胎!您快些吃,吃了咱們走。”
福臨覷著眼睛看她,努努嘴兒,她會了意,捏起一顆花生送到他唇邊,他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她噙了。等再遞第二顆,他抿著唇笑,卻不吃,她捏著自吃了,他才算撒完嬌,伸著修長皎白的手,利落地把一碟子花生都剝了,胡亂吃了十來顆,飲了盞茶,拍拍手說:“走。”
臨近十五,日頭剛落,大半個月亮已經掛在天上,白天刮了一天風,把雲吹得幹淨,露著一片深藍色的天幕。
他摸了摸她的衣裳,大毛兒的鬥篷,領子出的暗色峰兒簇著臉,溜圓的一個下頜兒壓在毛兒上,他瞧她圓潤,心裏暢快,說:“今兒穿得倒暖和,景仁宮也不遠,咱們走著去?也看看月亮。”
她念著寶音說少動,想摸肚子又怕在福臨麵前露了痕跡,手攥著衣裳袖子邊兒,三根白白的手指從毛峰裏彎出來,低著頭答:“萬歲,我們乘輿罷,您忙了一天,歇歇。我也不想走。”說著抬頭,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瞪著他。他心一軟,彎腰拉住她的手,滿是寵溺地說:“輿,乘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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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妃跪聽小太監傳旨意說:“萬歲爺……”忍不住心裏暗喜,三阿哥出生三個月,萬歲爺終於專門來景仁宮看他,這可是二阿哥沒有過的榮寵,萬歲爺對自己對佟家的恩遇都非寧妃可比。且夜裏來得這樣急,自從大婚那夜,萬歲爺從坤寧宮來,陪有孕的她睡了一夜,之後就再沒來過……今夜是要宿在景仁宮?
忍不住得意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旁邊的庶妃巴氏。庶妃巴氏住景仁宮側宮,遇有皇帝幸臨傳諭,禮應與一宮主位一同跪迎。
這一眼還未轉回來,佟妃的笑尚掛在臉上,就聽小太監繼續說:“……和皇後娘娘來景仁宮看三阿哥和佟妃。”
佟妃憋得臉都紅了才沒罵傳旨的小太監,傳個旨意還大喘氣。抬頭領旨時,一眼看到庶妃巴氏。她是個老好人,正懷著同情的神色看著自己。美人們都了然,帝後攜手入後宮,皇帝必是不會宿在嬪妃處了。且佟妃晉位的旨意一直未頒,又有傳言皇帝命內務府給佟妃擬個封號,母以子貴的希冀多半落空;至於子以母貴,佟家跟大清第一門至親的博爾濟吉特氏相比算得上什麽,一旦皇後育有嫡子,三阿哥也就隻是皇家血脈,尊貴的阿哥罷了,以後當不當得上親王多半還要看他兄弟的恩典。
這麽想著,佟妃隻覺得心裏煩躁,她才十五歲,努著勁兒生了阿哥,又養得唇紅齒白,一對好胸,就這麽拜了那個蒙古來的皇後的下風?
隻是帝後的情形,她一個妃子,還能怎麽著?
佟妃從乳娘懷裏接了三阿哥,挺著胸,殷勤送到萬歲爺麵前,不等她湊到跟前開口,他隻淡淡看了一眼,扭頭說:“皇後,想抱抱三阿哥?”
皇後隻眼神輕表了個肯定的意思,不必開口,皇帝就說:“佟妃,讓嫡母抱抱三阿哥。”還故意重重說“嫡母”兩字,旁人聽著刺耳,他自己卻漫不經心理理袖口,又端起茶碗吃茶。
皇後倒是個真愛孩子的,輕手輕腳接了三阿哥的繈褓,三阿哥沒笑,她先臉上籠上一臉甜笑,歪著頭盯著三阿哥瞧,看了半晌,跟皇帝說:“萬歲,三阿哥比剛出生那會兒,長好看了!”眼神在娃娃的父母和娃娃臉上來回看,看完,“三阿哥跟萬歲和佟妃妹妹長得十足十像。”
三阿哥也真是的,入了皇後的懷就一直樂嗬嗬,一會兒吃手,一會兒咂嘴兒,皇後給他把手從口奪了,他還朝著皇後“嗬嗑嗬嗑”地笑,逗得皇後一張桃花般的臉,笑意越發濃,愛惜地拉著他細軟的小手,湊上去親,抓著不放。
三阿哥入了金花的懷,她臂上一沉,十幾斤,不及福全重,也壓手。掖一掖繈褓,露出一張拳頭大的小臉兒。同福臨一式一樣的丹鳳眼,跟佟妃一模一樣的小尖臉兒,正津津有味咂吧自己的一根拇指。她試試抱穩了,伸出一隻手,小心把他含在嘴裏的手指撥出來,又把那隻胖手捧在眼前看,細小的貝殼形狀的指甲,她鼻子泛酸,正是福臨的孩子,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指甲。
小兒體暖,懷裏的胖娃娃就像個暖爐,烘得她全身暖意洋洋,掌心裏的奶拳頭也和軟溫暖。
三阿哥嗬嗬一笑,勾得金花母性大發,她晃著神,又覺得她小腹裏鼓脹,突然渾身燥,頭上就霧了一頭汗。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