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開場

“呲……”金花咬著牙吸了口氣兒, “表舅舅快鬆手。”

福臨睜眼,這一把不偏不倚,剛好抓在她腕上的鐵青處。下午他去坤寧宮, 她正睡著,他捧著腕子細細看過, 暗暗的絳青,隻邊緣有點難看的黃綠色, 是微微好轉的跡象。才過去半天, 現下被他大手一抓有多疼,可想而知。

本來是聽到她的聲音,閉著眼胸有成竹的一抓,如今聽她這疼得“嘶溜嘶溜”, 他慌鬆了手, 人還躺著, 冷冷的聲音先到了:“還疼?皇後怎麽來了?”

金花手能動了, 俯身巧手在福臨臉旁一探,先抓住那塊淺青色的紗,舉著湊到他眼前,一雙桃花眼灩灩盈滿了笑,說:“表舅舅,先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兒?”

他把紗拽到手裏,小心掖回牙席下, 依舊冷冷的,裝傻:“表外甥女兒別管,是朕覆著睡覺的。”

“這倒怪了, 表外甥女兒覆著是怕曬黑了, 表舅舅覆著, 難道是怕蚊蟲?”一邊說著,她伸手揭了他額上的手巾,在銅盆裏浸了浸,擰幹了疊成個長方的條兒,搭在他腦門兒上,問:“看這會兒,好些了吧?”

剛剛金花才迷糊著,呼和就在帳子外頭喚她:“娘娘,吳不服說萬歲爺中了暑氣,不許宣太醫,他又吃不進消暑的藥,請您去做主。”

金花睡得矇矇矓矓,聽呼和這麽說,“騰”坐起身,怎麽還能吃不進藥?中暑可大可小,要是造成什麽“紊亂症”,真有要人性命的。可是,有大事兒,不是應該去找太後,怎麽來找她做主?

“吃不進藥”幾個字兒在她心頭亂竄,她來不及細想,匆匆把一頭烏發結了個辮子,穿上袍子,外罩了個觀音兜把頭發遮住就來了。心裏亂著,路上頭一次起了急,往常從來不催人的佛爺,這次自己出聲命小太監快些,抬輿的小太監步履如飛,不到一刻就到了養心殿。

來了先見吳良輔領著一溜兒太監在廊下垂頭喪氣,看到她,吳良輔搶上來跪著回說:“皇後娘娘,快去瞧瞧,萬歲爺吐了藥,現在漱過口,隻管不聲不語兒,不吃不喝,快把奴才急死了……”

她拉了拉觀音兜的帽子,把臉遮牢了,自己步入西暖閣。

一眼先看他麵朝裏蜷躺著,中衣兒輕薄,脊柱就向外撐著,燈光一閃,一節一節的骨,格外突兀。本是個健碩英偉的人兒,這麽一看,仿佛塌了架子,枯骨嶙峋,病入膏肓,生氣兒都沒了……

金花一壁往裏邁步,一壁收心,瞎想什麽,這位爺那體格兒,那胸,那腰,要一病不起怕是難,隻怕她還沒走到跟前,他先龍精虎猛彈起來……躡手躡腳走到他床邊,側身坐下,見他臉色灰敗地躺著,額上的手巾也滑了,落在枕頭上,洇得枕上一片濕。她忙撿起手巾,重新浸涼了,輕手給他敷在額上,又搖起團扇緩甩了兩下,就看見他閉著眼睛,從牙席下抽出那塊淺青色的紗拉到鼻下,動作行雲流水,可想見他抽了多少次了。

她一下鬆了心。還有興致舞弄這些,就算中了暑氣,也有限,什麽“吃不進藥”,虛張聲勢!

用紗逗他,他不回聲兒;問他話,他待搭不理。她隻得自己上手,剛在冰盆裏泡過的冰涼的一雙手,她嗬了嗬,先伸到他頸後摸了摸,又拉過他的手,展開拳,把自己的手背塞進他手掌心裏,試了試,說:“好像是有些熱乎乎的。表舅舅正發低熱。”

她又問:“剛剛吳良輔說解暑的藥都吐了,還要再吃點兒嚒?”她伸手探了探他頭上的毛巾,還冰著,於是重拾起她的團扇,“咻”“咻”,扇起來。

他還不吭聲。

她來了,笑嘻嘻嬌聲說話兒,他喘著她渾身的甜香味道,氣先消了一半兒;可是心底又湧上來一股子幽怨,捂都捂不住:“她不樂意”,像個咒兒似的,他心裏刺喇喇的。

既然不樂意幹嘛深更半夜地來,來就來吧,一來先撞破他正想她,拿著她覆臉的紗湊在鼻下嗅。想必她看他就是個癡漢,偏她還要拆穿他,說他是貓兒,把她的紗叼走了……

一下擰手巾,一會兒搖扇,還對他動手動腳,摸脖子、硬把手塞在他手心裏,什麽意思?可是他一開始不應她,後來就給自己架住了,現在她坐在旁邊搖著扇子不吭聲,他礙於麵子,也不便開口了。

這麽想著,躺著也別扭,身上開始冒虛汗,幾天沒好好睡,現在渾身酸疼,腦子卻醒著瘋狂換念頭,眼珠子在眼眶裏滴溜溜轉。試探著重重翻個身,看她什麽反應,結果還是規律的“咻”“咻”的風,一陣一陣把她身上的香氣送到他鼻下撓撥他,周圍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清清楚楚;眯縫著眼兒偷瞧她,她闔著眼睛側身坐著,一手抱在胸下托著另一隻肘兒,一手舉著扇子緩緩搖。柔風撩著胸前的襟兒,一起一伏,胸脯的形狀若隱若現……

他滾了滾喉頭,仍舊闔上眼睛,伸伸胳膊,摸索著用修長的中指和食指夾住她袍子邊兒,雙宮紗的繭結在指尖滾,如今這衣料的粗糲也能砂他的心了。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愁。

歡喜就是他好著孬著想的都是她,昨夜她一句話噎得他喉頭腥鹹,礙不著他大中午頂個毒日頭跑到坤寧宮,就隻是去看看她摟著貓兒睡得粉麵若桃,禦手喜滋滋給她墊了枕頭,又搭個小錦被兒,他瞧過她就滿足了,她不曉得這些都是他做的也不妨事。

隻是“她不樂意”,這些歡喜就都投了暗,拿不準捏不住,他對她無計可施,說不清道不明的這些愁。

金花知道他翻身回來,也知道他正撚她的袍子邊兒,想起昨夜他自己拽了袍子走了,她乜斜著微微睜眼,用扶肘的手正了正衣襟兒,然後有樣學樣,把袍子拽脫了他的手。

可是手巾還得換,他眼巴巴看她,她瞧也不瞧他,從他額上跟揭一張符似的把手巾板兒揭走,然後去銅盆裏一蘸:“哎,水溫了。”她回頭要叫吳良輔,他忙把手拽在她袖子上:“表外甥女兒,不用冰手巾了。”現在他不想人進來,就想他倆單獨對著。

她桃花眼盯上來,眉毛透著英氣,炯炯地逼著他,說:“那解暑的藥還吃嚒?”

他不敢看她,收了手,撚上牙席的包邊兒,溫聲說:“表外甥女兒說吃,那就吃吧。”剛剛賭氣不理她有什麽用,她好聲好氣兒跟他說,他不理;如今她眉毛都懸豎了,他又這麽溫良恭儉讓起來。

金花倒叫他氣笑了,一邊嗬了嗬手,去摸他的額,說:“還燒不燒,不燒就不吃了,是藥三分毒,而且這屋子給表舅舅吐的,一股子腥不腥,臊不臊的味道。萬一再吐……”

他想說她來了,他就不吐了,看她來摸額頭,忙躲了,把臉埋在枕頭上,拿個後腦勺對著她,整個人趴在**:“摸額頭能準嗎?不是應當摸後心?”說著又伸出個大掌,說,“掌心也比額頭準。”她能再把手送到他掌心裏,他也高興。

她識破了他,隻伸出兩根兒手指在他手心裏撓一撓,說:“不給摸算了,您自己看著辦吧,我本來就是‘稀裏糊塗’且‘擅作主張’的一個人,自己都體察不清,還怎麽顧得上別人呢。”

福臨聽了這話,馬上翻身起來,跟她麵對麵坐著,說:“怎麽?今天皇額娘難為你了?”他一聽這話就像是出自他母親之口,這麽多年的母子,他的不苟言笑、不動聲色都是太後一手調)教出來的,再沒人比他熟悉她母親的遣詞造句。

金花捏著手指頭,低著頭說:“昨夜就教訓了,本來還想表舅舅幫我擋一擋,結果您走了,就留我自己在,領了好大一通教訓;今兒個又是,我站在慈寧宮門口等了您好大一會兒,結果您出宮了,還是姑姑出來傳的話……”

說到這兒抽了抽鼻子,說:“表舅舅您今天是去跑馬了吧?回來沒沐浴?這一身味兒,我說這屋子裏的味兒,還以為是吐的。”

福臨聽了,鬧了個紅臉。這身衣裳還是一早穿上身的,回來難受,隻把外袍扒了。被金花這麽嫌棄了麵子上掛不住,翻身麵朝裏重重倒下,背對著她:“嗯,難受。”這才說了幾句就觸上他的心事,這些都是為了她,偏又不能怨她,想是吃的解暑藥還是存了些藥效,他現在周身不熱了,唯有頭臉燒得慌,心裏“撲通撲通”狂跳,他覺得他有好些話今天非得說給她聽,要不這心就跟中了暑氣似的,忽冷忽熱,就沒有一絲好受的地方。

正想著,不防備,衣裳裏探進一隻冰涼的小手,先是順著脊柱捋了一圈,又回去停在他後心。他忍不住地渾身顫,這小手將挪走了,衣裳一掀,鼓進一股涼爽的風,又給他吹定了。冰涼的小手舍了後背,往上捏上他耳垂兒,拇指推著食指蜷著蹭了蹭他的臉,戲謔的聲氣在他耳邊拂:“表舅舅,肯定不燒了,就是這臉上都能開鹽鋪了。”

福臨隻往後一抻頭,金花的鵝蛋臉就被他看了個正著,桃花眼,翹鼻子,鮮豔欲滴的唇,這一看非同小可,他聽見自己心裏“嘭”一聲開了場,簫、笛、雲板、琵琶……會響的一起鬧將起來。

他伸手捏著肩把人一把抱到自己身前。

作者有話說:

啊哈哈,男主自己作下的,總要一樣一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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