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換他

金花手腕還在佟妃手裏緊緊攥著, 兩邊一扯,她反而綿綿立住了:“萬歲爺,您可來了, 快去瞧瞧佟妃妹妹。”說著眼圈兒先紅了,她守著他的女人生孩子, 婆婆不敢亂請,福臨也遲遲不露麵, 兩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 她七上八下,威脅了穩婆又來給佟妃鼓勁兒,心裏還是沒底。

忍著這股子血腥氣在血房裏坐了這好一會兒,她算是知道為什麽生產的屋子叫“血房”, 無論生產的還是助產的都鬼哭狼嚎, 一屋子人忙忙叨叨進進出出, 氣氛沒來由的緊張, 分明沒見血,可她就是覺得渾身膩噠噠的,還有這忍不了的味道。

佟妃先喝了獨參湯,又飲了太醫送進來的藥,金花給許了天大的恩典,她終於重新鼓著勁兒跟著穩婆的咋咋呼呼努了半天,金花的細手腕兒都快被她捏碎了, 可是血房裏不見輕鬆,反倒越發亂。小宮女進進出出,幾個穩婆避著人竊竊私語, 佟夫人也不厲聲喚女兒了, 改成攥著帕子哭。

佟妃攥她的力道見弱, 喉嚨長長的一陣一陣的“嗯——”,這聲不響,隻是每一聲都是從心底腔子裏絕望地硬擠出來,聽得金花直打哆嗦……最讓金花心裏發寒的是佟妃這一聲收了,穩婆就互相望著搖搖頭,還歎氣。

眾人都顧不上這位特立獨行孤勇闖血房的皇後,金花隻能孤獨地夾在一波一波的聲浪裏,隨著腕子上一會鬆一會疼,一時糊塗一時清醒。

之前就算沒底,她還能鎮定地用腳勾個矮凳坐著,生未來的皇帝能有什麽驚險……如今佟妃進的氣兒少,她忍不住起了疑心,就這麽一直在鬼門關磨蹭,佟妃肚裏這個是康熙帝嚒?兩條人命,她就這麽眼睜睜瞧著,幹坐著,什麽也幫不了。

所以她現在扭頭見著福臨,簡直如見天神下凡。眼眶裏驀得盈滿了淚,撐得她眼酸,看他也模糊起來。

往常她對他時近時遠,有理智時一下都不敢碰,抬臉就是假笑;沒理智時人不自覺就貼上去,管他的呢,摸了親了再說;眼前在這混亂無助裏,終於把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拋了,生出全新的情緒。她才明白她一直等著的,原來是他。

驟然得了依靠,她馬上鬆懈了,剛剛自己硬撐著全身的弦“嗡”地繃斷了,她一屁股蹾在矮凳上,還記得留口氣兒對著佟妃說:“妹妹,萬歲爺來了。”又不知道哪來的力,用胳膊拽著福臨往佟妃床前靠,還用下巴示意他快去,這一屋子人都在猶疑著要完,你哪怕哄,哪怕嚇,也要把這屋子人唬住!

福臨到了景仁宮,見蘇墨爾坐著,忍不住問:“皇後呢?”她不是說好了在這兒等他?蘇墨爾朝血房看了一眼,還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哐啷”抓開血房的門,直衝衝闖了進去。亂哄哄的,他隻看到金花坐在一張矮凳上,坐得筆挺,明顯的魂不守舍,周圍一有響動她先跟著顫,早上分開時粉紅的臉如今隻看到個蒼白的後頸。

這些人!佟夫人、穩婆還有太醫,甚至還有金花的小宮女,尤其是蘇墨爾姑姑,都沒數兒了?她還沒生養,甚至她還……怎麽能讓她來這種地方。做女人,沒邁第一步先被繞不過去的山嚇喪了膽,這朵他舍不得碰的嬌花,還沒開,已經被迫在血與泥和的淖裏滾,他想都不敢想……

不知她在這兒坐了多久,他硬截住想頭,不能再想了。早上她說在景仁宮等他,他沒想這麽多,如今見她在佟妃身側打哆嗦,他突然通曉了其中的關竅,這壓根兒就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一個妃子生孩子,讓她來守著做什麽,她隻管在坤寧宮搖搖扇揉揉貓算了。

她驚恐萬分轉過臉來,看到他那一瞬間換了顏色,轉著眼眸又要滾淚珠子,神色也暖了,像是凍僵了的人猛地貼上個熱身子,刹那間就回了魂,待哭待不哭地喚一聲:“萬歲爺。”他要拉她走,她拖著不走,又要叫他去看佟妃。可他如今哪還顧得上旁人!

不過看這架勢,他不理這茬,她肯定不跟他走。

他隻得敷衍地去看了眼佟妃,眼前躺在**氣若遊絲的這個女人,他陌生得像不認識。之前是有個孩子身板的姑娘,他為了跟孟古青別苗頭寵了又寵。她年紀小,他年少猖狂,兩個人都苦痛不堪,也沒什麽樂子,就是泄個欲,又能跟他母親交個差。

後來,他看著她招人憐惜,又跟孩子似的單弱,怕她被繼後欺負,第一次皇後在坤寧宮見嬪妃,他還特別著人把她接到養心殿。兩個月沒見,他仿佛不認識她了,臉盤兒圓潤了,躺著也能看出來身板豐腴了,高高的肚子,滿臉汗,頭發貼在臉上,蒼白虛弱,可他現在顧不上這些,他隻想趕緊帶著金花走。

這個女人朝他伸出一隻手,他虛虛握了握,匆匆說了句:“勞動了。”想了想這句太單弱,又壓低了嗓子對著滿屋子的人威嚴地加了句,“佟妃和龍子若有事,你們都小心著項上的腦袋。”女人轉過臉去,又從胸腔裏擠出一長聲痛嘶。

再去看金花,這樣行了嚒?滿意了?可以跟著走了?

她還在隨著佟妃的吟打哆嗦,他拽她,她軟塌塌,軟腳蟹似的,水做的女孩兒,當真化成水,他捧也捧不住,掬也掬不起。他隻得上手抱她,習慣性地打橫抱,她正麵朝佟妃坐著,他摸不到她腿彎使不上力,他一狠心,雙手握著她的腰,把她翻在肩上倒懸著就出了門。

他不想她在這兒再多待一刻。

景仁宮側殿,金花腳踏了實地才鬆口氣,這感覺就像是還了陽。隻是聽著佟妃的聲氣還是打哆嗦。福臨不顧蘇墨爾就在旁邊,一把把她抱在懷裏:“害怕了?”手捂著她的眼睛,湊到她耳邊說,“不怕,福全那時候生了一天一夜,還不是好好的?佟妃還早。”

金花眼淚終於滴下來:“您怎麽才來,我等了您一天了。”一邊說著,胳膊自然地攬上福臨的脖頸,往常都是故意哄他,唯有這次真心實意。

“朕不來你就進去?那是什麽邪穢地方,膽子也太大了。”他拍拍她的背。

“我想姐姐生產時,也有人如此陪她。”她也顧不得蘇墨爾就在旁邊,把臉搭在他肩上,用他微微被鎖骨撐起的那塊衣料墊在眼窩裏擦眼淚,“表舅舅,原來生產這麽嚇人,姐姐,姐姐下個月……”一雙大手安慰般揉上她後腦勺,她反而說不下去,隻默默把福臨肩上的兩層衣裳都哭濕了,她的淚直接浸著他的皮肉,濕噠噠膩在他肩頭一整晚。

佟妃又掙紮了一宿,十七日太陽將升的時候,太後親自坐鎮,殺伐果決,指揮著太醫用藥,穩婆下手,佟妃吃盡苦頭,終於如願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個孩子產得艱難,卻意外地哭聲洪亮,麵目舒展,頭發濃密,太後顧不得疲累,隻管樂得合不攏嘴,一疊聲說:“三阿哥跟皇帝小時候一模一樣。”

金花當時正數小月孩兒的手指和腳趾,小心扒著繈褓,捧著小手和小腳,聽太後這麽說,舍了手腳,湊上去看嬰兒的小臉蛋,晃著頭看看三阿哥再看福臨,反複比了幾次,說:“皇額娘,萬歲爺小時候就長這樣兒嚒?”

福臨看了眼孩子,一聲不吭,拉著金花行了禮退出去。

天邊一顆小星兒,就在頭頂閃,兩人都盯著這顆星,舍不得乘輿,福臨輕輕握著金花的小拳頭,一同往坤寧宮走。一邊走,金花還在回味剛剛摸過的那個小臉兒跟鴨梨似的小嬰兒,說:“表舅舅,三阿哥鼻梁沒您的挺呢,皇額娘怎麽說跟您小時候一模一樣?”不等他答,又說,“不過就算他塌鼻梁我也喜歡,那小手就那麽一點點兒大,表外甥女兒瞧過了,指甲的形狀跟您一樣,跟福全也一樣,果真是親爹。”一邊說,一邊拉起福臨的手左看右看,“真的一模一樣,神奇的遺傳。”

又走了一會兒,她像是終於想通了,說:“那就是福全和三阿哥長大了也能長這麽好看的手?修長,指甲的形狀也好看。”說著又拉起福臨的手來回摩挲,欣賞藝術品般,“一看福全和三阿哥的手,就知道是表舅舅的娃娃。表舅舅還是挺能幹的。”金花忍不住開始期待楊庶妃和端貴人的孩子,不知她倆生男生女,生的小寶寶什麽樣貌?一想到後頭半年宮裏又要添小嬰兒,金花就掩不住笑,晚上剛大哭過的桃花眼還有點腫,她笑著有點木膚膚的,可就是抑不住,滿臉堆著笑去看福臨。

他倒怪,從到景仁宮就沒有喜氣,現在更是鐵青著臉,看金花的眼神叫她打寒顫,丹鳳眼裏的眼風跟寒冰片一樣,又冷又利,跟剛剛抱著她哄“不怕”的全不是一個人。

到了坤寧宮門口,金花撒了他的手,說:“表舅舅,我到了。”

福臨細細看她,她一早忙著來景仁宮,胡亂換了身湖綠的袍子,忙了一天已經皺巴巴的,晚上哭了一場,又一宿沒睡,臉微微腫著,眼圈還是紅的。他突然又體會到那次他在慈寧宮喝了碗古怪的涼茶,渾身起的一股邪火,那次是她說想要孩子,這次換他,他想要跟她的孩子。

長著像她一樣的尖尖的眼角,翹翹的鼻子,兩片厚厚嘴唇的小嘴兒,他簡直想不出來得有多好看。

這麽想著,他一把攬著腰把她斜斜箍住,擺著長腿,三兩步直進了坤寧宮。

作者有話說:

哼,他才第一次想嚒?他分明想了很多次了。

今天又遲到了!抱歉!我是不是應該改成晚九點至十二點更新,實在寫不了那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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