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修羅

八月十四。

金花一早起來開嫁妝箱子, 找了一簪一鐲一套金首飾,預備送給四貞格格。

小宮女呼和捧著錦盒,用蒙語問:“娘娘舍得把這套送人?這是親王請蒙古的能工巧匠重工打造的陪嫁, 春夏秋冬各一套,如今送一套給人, 四季可就不全了。”她們主仆間用慣了蒙語,而且宮中能聽懂的人少些。

金花緩緩搖著扇, 重看了眼這黃金打的一簪一鐲, 簪頭鐲柄鏨的立體浮雕荷和葉,線條流暢,花朵立體生動,是“春夏秋冬”中的“夏”, 金子倒不重, 最難得雕工好, 古樸典雅, 她入宮後,太後、福臨都賜下來若幹首飾,總不及這套有神韻。

“送人當然要送自己心愛的。都是金錠子變的,不在乎全不全。咱們蒙古的金匠就是精巧些。”她對這些身外物看得淡,心意更重要。這套首飾既不過分隆重,又精致討巧,送四貞格格剛剛好, 她斟酌半天,還是決定選它。

給福全預備的八月節的淡黃袍子做好了。裁作那兒,皇後亦是出了名的賞銀闊綽, 福全的袍子吩咐下去很快做得了呈上來, 金花翻看背麵的針腳包邊, 細密勻淨。在手臂上劃拉兩下,不剌手不刺皮,確實有錢好辦事兒。她跟呼和說:“阿哥的袍子洗洗吧,下午給慈寧宮送去。”

還有個小包袱,金花翻開一看,是裁作照著她畫的圖樣子做的胸衣。改了幾回了,總有哪兒不對勁兒,上圍緊了迫胸,下圍緊了勒肉,要不就是帶子窄了磨人……每次改一處,來來回回改了足一個月,這次趁著福全的袍子總算又改回來個版。

她忙轉到內殿試試,伸著修長白皙的手臂背到身後係了帶子,柔嫩的手指托著前麵擺正,再束好前麵的帶子,這下舒服了,隻要不跑不跳,雖然沒有現代胸衣那些繁複的功能,總不至於走個路胸前先顫乎起來。

在坤寧宮休養了一個多月,稍微長了點兒個兒,更多的是胸圍見豐。也難怪,十五歲,約等於個初中生,還在發育期,睡得足,吃的好,可不就豎著長完橫著長。胸衣反反複複改不對,難說不是這一月間她日漸豐腴惹的。

本來長胸是好事,上一輩子生怕胸小臀癟,她隻喜歡希臘女神般的風姿,青春期時候狂喝牛奶跑步睡覺,天天盼著長成個健碩少女,一願凹凸有致,二願長手長腳。

若是那時她躺著就長這麽一對胸脯,她該在夢裏笑醒了,低頭看,胸衣裏裹著一對白膩膩的肥桃兒,還是沒熟透的,仍在日漸豐脹。

這一輩子,唉,存天理,滅人欲,夫君還餓虎似的。

金花穿戴停當,攏了攏頭發,從內殿出來,跟小宮女呼和說:“一件不夠,跟裁作說一樣的再做一件。”一邊拾起扇子,一搖,風撲在身前,柔軟真絲的旗裝就隱約現出胸前的豐潤和纖瘦的細腰。

“兩件夠嗎?”小宮女呼和主內,金花的衣食住行上,她最上心,聽金花說再做一件,忍不住問。

金花說:“不夠,可是穿不幾天就小了,還得另做,下月再說。”一邊抱著胸苦惱,一邊問,“呼和要不要?你要就給個尺寸做去,本宮出銀子。”

小宮女呼和挺挺平胸,說:“謝娘娘,奴婢用不著。”又一邊打量金花一邊說,“娘娘這身段……”

金花見她調皮,拍拍她:“那你問問烏蘭,烏蘭做,本宮照樣出銀子。”回過神兒來,問她:“身段怎麽?最近沒長胖吧?”說著把手掐在腰上,兩手在腰上指尖相觸;又捏胳膊,大臂“拜拜肉”處是一手可圈,緊致的一條臂,沒有發胖鬆弛……可是呼和這麽說,她又天天窩著不動,心驚肉跳。

小宮女呼和笑眯眯的眼神看著她的胸,又滑到臀上,小聲說:“娘娘寬心,隻有該胖處胖。”

不料,中秋家宴上,簡純親王福晉哈斯琪琪格見了金花第一句也是:“娘娘日子心寬啊。”

“姐姐。”金花抱著福全,對哈斯琪琪格嬌嗔地喚了一句。當時宴會過半,太後、皇帝都祝過酒,已經到了親戚兄弟“亂戰”飲宴的階段,福臨一起身,金花忙抱著福全去找姐姐。

中秋家宴設在慈寧花園內,其時人聲熱鬧,金花引著姐姐走到吉雲樓的廊下,離宴桌遠遠的,說:“姐姐,咱倆躲個清靜,說說話兒。”

哈斯琪琪格挺著肚子,小心翼翼坐下,又朝金花轉過臉來,背就靠在廊柱上,金花抱著福全,坐在姐姐身旁。

吉雲樓裏的燭光透過窗欞照出來,在金花臉上映成隱約的一格一格,哈斯琪琪格見妹妹穿一身嶄新的正黃旗裝,豐腴了,還長個兒了,就是精神仿佛疲淡了些,又透著心神不寧。

“姐姐身子還好?”“妹妹腳好了?”姐妹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金花笑笑,把福全抱正了,愛惜地嘟起唇碰碰他的額頭,小聲說:“妹妹腳沒事兒了。姐姐先說。”

哈斯琪琪格見金花如此愛護福全,微微有些意外,伸手拉住福全的小胖胳膊:“二阿哥養得真好,這麽看得有一周歲。仿佛比我們南定的弟弟還大些。”

金花搖著福全,說:“能吃能睡,心思憨直好哄,可不就長得好。現在就怕他長太胖。姐姐身子還好?”

“好著。就是這一胎跟南定的弟弟挨太近,父母親不放心,千裏迢迢把寶音姑姑送到京裏來了。”哈斯琪琪格一邊說著,一邊把金花的手拉在自己肚腹上,裏麵的動靜比一月前更大。金花燙手似得把手縮回來,摟緊了福全。

“寶音姑姑來了!姐姐你這一胎什麽日子,是跟南定的弟弟挨太近,上次又生得艱難。”金花心裏頭念頭打結,一時不知道該問哪一樣。

哈斯琪琪格生南定的弟弟就吃了大苦頭,人人以為不是頭胎有什麽難,誰知她生了一天一夜,險些生不出來;一下虧了身子。本以為她會休養生息,不想很快又懷了肚裏這個,弱身子逢雙身子。不止金花擔心,父母也擔心,連寶音姑姑都送到京裏來。金花借著吉雲樓裏的燭光看姐姐,精神倒好,眼圈鐵青,臉色蠟黃,跟上次見佟妃差不多的光景,大約有身孕的人都是這樣。

“下個月底差不多了。寶音姑姑在,姐姐不怕。”哈斯琪琪格鬆了福全的小胖胳膊,轉而拉住金花的手,“寶音姑姑看過了,說我身子不強,但是懷相不壞,不會像南定的弟弟那樣。”

金花讀了下阿拉坦琪琪格的記憶,寶音姑姑是阿拉坦琪琪格的乳娘,她是個奇女子,自己未生養過,卻用奶水把阿拉坦琪琪格奶大了;粗通醫理,在蒙古四十九旗是出了名的穩婆,好些蒙古王公貴族都請她去接生,但是她跟阿拉坦琪琪格家裏淵源最深。究竟怎麽深?阿拉坦琪琪格也說不清,從小,寶音姑姑就像是仙女兒一樣護著她,阿拉坦琪琪格進京前寶音姑姑猶豫再三要不要跟著來,後來還是沒來,沒想到如今為了哈斯琪琪格,她來了。

“姐姐,到時候我能出宮陪你就好了。”金花一邊想著寶音姑姑,一邊想著姐姐,不爭氣的眼淚就往外湧,是阿拉坦琪琪格肉身裏湧的情,金花抑也抑不住,就由著淚滿在眼眶裏。

姐姐捏捏她柔軟的小手:“等我好信兒。不怕。”

兩人正說著,暗處響起一把好聽的聲線:“怕什麽?”

是福臨。

他一身明黃色的便袍,從暗處走過來:“皇後叫朕好找。”

姐妹起身行禮,他忙對哈斯琪琪格說:“肅一肅吧。”伸手摁住金花的肩,從她懷裏接過福全,順手摸摸金花頭發梳得齊齊整整的後腦勺,“原來你們姐妹在這兒說悄悄話兒。”

金花抬臉對福臨嬌怨地說:“萬歲爺。”知道她們說話還硬來打斷她們,接個話茬兒把她倆嚇一跳。

福臨低頭盯著她晶亮的桃花眼和黑暗中依然濃豔的小腫嘴:“嗯?”

金花嬌俏一笑:“唬了臣妾和姐姐一跳。下月臣妾能不能出宮一回?”一邊說著拽著他的袖管,把他的手拽到眼前來。

哈斯琪琪格盯著麵前兩個著黃色衫袍的人,抱著一個黃紗袍的娃娃,一站一坐,握著手相對軟語。她坐在一旁怪沒趣兒的,她悄悄起身在金花的隨身小宮女烏蘭的攙扶下回到宴上。

福臨見哈斯琪琪格悄悄退走,抱著福全在金花旁邊坐下,才慢悠悠說:“怕是不行。沒有這規矩。”金花剛剛忍了又忍的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他問說,“過節,又見了姐姐,怎麽反而傷心了?”

她低頭絞著帕子,說:“表外甥女兒的乳娘進京了,又惦記姐姐。這兩胎離得近,怕是凶險,表舅舅沒聽過嚒,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門關走一遭,以前離得遠,如今同在京城,表外甥女兒……”說著,想起他剛說“沒有這規矩”再說這些什麽用?她收住話頭,臉上掛上一個沒來由的笑,“表舅舅說找表外甥女兒?”

他一手抱著福全,一手掰著她的肩:“月亮升起來,朕尋你共賞。”她順著他的力道抬頭,墨藍色的天上一輪圓月,明晃晃,色如蜜糖,旁邊是一團一團暗白的雲。

她吟了一句:“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

不想他接了下一句:“夜久更闌風漸緊,為朕吹散月邊雲。”

“照見負心人。”還真是應景。她轉過頭來看他,揉著蜜糖色的月光就映在他眼底,他也正看她,福全就在他懷裏“咿咿呀呀”。他突然傾身過來,唇碰上她的唇。她瞪圓了眼睛,他細長的眼尾隨著睫毛在眼前顫,微微歪著頭,眉目舒展地湊上來。

“表舅舅……”她隻說了一句,餘音就被他噙過去,吞進腔裏。

隻寂了一寂,人聲和心事都熄了一瞬,馬上,預備了幾天的事兒在心裏翻騰,吉雲樓在計劃裏,福臨尋人也在計劃裏,隻這個吻倒是大膽……人聲之外傳來一陣低徊清越的琴音,她硬掙脫了說:“聽,哪兒一陣琴。”

小宮女烏蘭也奔過來說:“娘娘,佟妃娘娘宮裏的小宮女細竹來稟……”

金花從福臨懷裏接了福全,慌慌張張說:“萬歲爺,臣妾聽這琴好,您幫臣妾尋尋來處?尋著人別讓她走了,臣妾去去就來。”

金花抱著福全跟著小宮女烏蘭回到宴上,當真有個麵生的小宮女在等她。她回頭看烏蘭,烏蘭用蒙語說:“佟妃宮裏的,細竹。”

作者有話說:

抱歉來遲。今夜月色真好,一線月。

引用了一首詞,改了一個字兒。

高興你們看到這兒了。

兒童節快樂哦!願我們都記得自己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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