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骨血

福臨見金花“呼”抱著福全直起身,一把扯了那塊淺青的紗。

“萬歲爺,您怎麽來了?您來多久了?”金花一句嬌語把靜靜的淺夜扯破了,眼角的餘光掃到福全口水洇濕的一小片淡藍色。

吳良輔幾次要來掌燈,都被福臨用眼神製止了。如今殿裏亮著,廊下隻有從門和窗裏透過來的亮,足夠了,金花一眼看到福臨的丹鳳眼裏跟淺溪似的波光。

福臨沒答,淺青的紗從搖搖涼椅上滑到地上,一躬身,他把紗撿起來綽在手裏,搖扇的手還沒停。

金花睡飽了,臉色紅潤,桃花眼中眼波橫流,皮膚細膩瑩潤。

兩人正默對著,福全被金花摟緊,醒了,開始“咿咿呀呀”。

金花忙把他抱直了,牽一發而動全身,腳腕子疼得鑽心。忍不住“嘶”一聲,身上痛,胳膊上力氣先弱了,抱著福全手打晃,架著福全的咯吱窩舉了兩次沒舉起來,“哎”她輕歎了一句。

福臨見她這樣,擱了扇,一隻手從她和福全中間伸過去,手背正覆在那塊福全口水洇藍了的衣料上,兩手接了福全。

金花生怕他摔了娃娃,撒了手又在底下作勢兜著,福臨把福全抱牢了,說:“摔不了他。”

金花見院子裏都是小宮女、小太監,乖乖弱弱寒暄:“臣妾行不了禮,萬歲爺恕罪。”

福臨點點頭:“朕看你這小日子過得不錯。”

金花眨眨眼說:“幫不了別的,帶帶娃娃。”心上最留戀福全,伸手捏著福全的胖拳頭揉搓,一邊又覺得冷了福臨,說,“萬歲爺喝茶嗎?”

福臨見她心思都不在他身上,正沒趣兒,突然見金花腦袋一晃,眼睛亮起來:“萬歲爺,臣妾向您求樣東西,非您不行。”

福臨見她目光炯炯,好奇起來,說:“說來聽聽。”她這麽鄭重其事,他不得不在心裏掂量多大的恩典是能一口允的。

金花轉著眼珠,慢吞吞說:“上次,您在湯瑪法處喝的酒,能不能給臣妾弄一小瓶?”說完還咽了咽口水,食色裏的行家,她獨獨不喜歡老法釀的糧食酒。都怨那天福臨身上的酒氣,她饞蟲大動,這兩天夜裏在**翻來覆去回憶以前常喝的那幾樣酒的味道,煎熬。味道連著上輩子的生活,想到這兒,也不知是戀舊還是饞酒了,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這……”福臨心裏說不上來的失落,鄭重其事至此,求口酒?

“朕明天後天問問瑪法。”福臨一邊說一邊抱著福全站起身,“走了,皇後好好養著。”

福臨越來越不喜金花對著他的那些虛禮,全是假客套,真生分。好在她現在對那些虛禮力不從心,不等她應,福臨利落地抱著娃娃出了坤寧宮的門,吳良輔跟在身後忙著張羅奶娘婆子。

亂完,金花到處找她遮臉的那塊淺青色的紗,各處沒見:“咦,剛還在?院子裏進野貓了?”

小宮女呼和說:“娘娘倒會想,我們院子裏這麽多人,進了野貓能瞧不見?早叫嚷起來。就是塊紗,庫房多著呢,再裁一塊就是,不值當這麽找。”

蹊蹺。

金花一邊想著紗的事,一邊從葵口高碟裏拈了塊綠豆糕,輕啟櫻唇,抿了一角,入口又覺得太甜膩,複擱在碟中,淺淺老綠色的糕缺角的邊緣就沾上一抹淡淡的紅。

小宮女呼和說:“娘娘,下午您睡著,沒稟告,禦膳茶房把您要的梅子送來了,不曉得哪種,每樣裝了一盤組了個攢盒,您選選,定了他們再送。”

金花聽了,來了興致:“快,拿來本宮瞧瞧。”

呼和捧來一個螺鈿鑲嵌的梅花樣攢盒,開了蓋兒,梅子的清新香氣鋪麵而來。金花深吸一口,嗬,夏天的味道。每種選一顆細細品聞,拿不準的咬一口,金花酸得齜牙咧嘴,最終定了兩種,一青一黃。

另外寫了個單子,讓禦膳茶房和內務府,看是哪個衙門的官司,商議著照著置來:存雪水的小壇子兩個,高度米酒二十斤,紅糖若幹,銀戥子一柄……

吳不服往內務府送單子的時候,念頭一轉,先去了一趟養心殿,把單子交給吳良輔,吳良輔又呈給順治帝。

順治帝展開看,薛濤花箋上,細瘦清秀的幾行瘦金體小字兒,缺胳膊少腿兒的:“吳不服呢?”

吳不服應聲進殿伺候。

“皇後寫的?”

“是。奴才親見。”吳不服在坤寧宮時時留意皇後和貼身的兩個小宮女烏蘭、呼和的一舉一動,頭一次見皇後動筆墨,自然極留心。

“嗯。去送吧。”福臨把花箋原樣折好,遞給吳良輔。

吳不服兩手接了花箋,正要往外退,福臨叫住他:“以後這些不用來報了。”向禦膳茶房要酒要糖也來報。

不過皇後真嗜酒,一天兩次要酒,還淨要高度酒。福臨不禁想起大婚那夜,她環著他的臂,一仰頭幹了一大盞,是合巹的酒,飲完她眼神迷離,麵色穠酡,微微一笑帶著若幹瀟灑不羈……跟如今的她像是一個人,又仿佛不是。

福臨收了神思,重新埋頭到奏章裏,隻是眼前燈晃,他看奏章上的字兒也在眼前跳。

上次他還專門寫了大字兒的字樣給她看,竟是班門弄斧。她這字兒,走筆秀逸瀟灑,枯瘦的字兒裏偏露著濃鬱的跳脫,比起他的俊逸,更透著靈秀,況且她年紀還小。這字兒,倒跟大婚夜飲酒的美人兒對了版。

福臨想著有些臉紅,他開蒙晚,雖然好強用功,但在讀書寫字做學問上,總覺得不若從小學的“童子功”。倒是她,在草原上,是怎麽練的這筆好字兒?她兩個姑姑都筆墨不通,說是親戚,一點不肖似。

當夜閱完奏章,福臨又練了大半個時辰蠅頭小楷。

夜裏睡覺時拿了一塊淺青色的紗覆在麵上,淡淡的甜香味透出來,如同他又含著那塊沾著一抹紅的綠豆糕在嘴裏,醉人甜膩;還有手背上福全口水洇過的濕膩泛上來:如此,這夜才稍稍好捱起來。

二十七這日,在慈寧宮用點心時,太後若無其事問了一句:“皇帝,對博果爾的親事,可有打算?”

順治帝停了筷子。

博穆博果爾前幾日跟他聊的不要蒙古女子的話,他也一直惦記著,隻是沒尋著合適的機會說,如今太後問,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福臨反問一句:“皇額娘怎麽打算?”

這次,鄭親王濟爾哈朗和博穆博果爾都算錯了,太後根本不欲給十一皇子婚配蒙古女子,甚至有些避忌。當年皇太極殯天,皇太極的兄弟們和兒子們圍繞皇位私下爭了個你死我活,若不是博穆博果爾年幼,福臨又得威望頗高軍功赫赫的叔叔多爾袞力保,以懿靖大貴妃的尊貴,博穆博果爾更有希望繼承大|統。

時至今日,順治帝已親政數年,懿靖大貴妃還是不死心,時時跟太後皇帝母子作對,和氣不過是表麵功夫。大婚時懿靖大貴妃明裏暗裏給皇後下絆子也是看不慣皇帝的繼後又是一位蒙古貴女。上次跟太後提要個皇後這樣兒的,簡直是明著要給博穆博果爾選個家世身份顯赫的福晉,模樣兒性情倒是其次,關鍵要能給博穆博果爾助力,大貴妃依舊希冀滔天的權勢。

太後早看穿了懿靖大貴妃的心思。此番給博穆博果爾拴婚,她不僅不會給他選個蒙古姑娘,她甚至不會給他選個兩黃旗的姑娘。太後心裏早打定主意,家世背景不高,模樣兒性情好的女子最合適,表麵上遂了懿靖大貴妃的心願,她也說不出來什麽。

太後懇切地說:“博果爾這樣的富貴皇子,緊要選個模樣好,性情好,知冷知熱,有情有趣的人,小夫妻和順為要。”

順治帝又是另一樣心思,因他自己就是滿洲和蒙古的血脈,之前並無血脈之觀。如今博穆博果爾和鄭親王的觀點一出,他深思細想,簡直可怖。譬如他與皇後的子嗣,雖然夫為妻綱,父骨母肉,但是子嗣的骨子裏照舊流著蒙古的血。太後防著漢妃石氏,倒一直催他與皇後誕育子嗣,若是代代娶蒙古女子,不上幾代,表麵是滿洲的天下,骨血裏實是蒙古的天下。

想到這,他對皇後也忌憚起來,對皇後的心癢裏又摻雜了忌諱和心疼。理智上論,皇後一直求的“相敬如賓”也應是他所願。隻是皇後那朵嬌花,理智是一會事,身體力行是另一回事。至於子嗣,想到這兒他又心疼起來,皇後才十五歲,捧在懷裏嬌嫩易摧,他連碰一下都舍不得的美人兒……

順治帝一想又想遠了,慌收了神思,答:“要小夫妻和順,那是不是也要博果爾自己來相看一回?畢竟關起門來過日子,日日相對,還是要他們兩個願意。”如此在博穆博果爾福晉的人選上又加了一道防備,博果爾咬定喜歡某個入選的滿族女子便是。

太後聽了,有道理。自己這個兒子二婚頭終於算是通人事了,本來夫妻過日子,就是兩人願意最大,兩人不協時,男如潘安,女如天仙也不管用。別的親王、貝子倒算了,博穆博果爾是先帝皇子,理應有這樣的優待。也不煩事,把選中的秀女請來宮中執侍兩次,博果爾隔著屏風相看相看便是。

母子兩人商定,順治帝行禮出來。

上了輿,小太監還沒邁步,福臨說:“去坤寧宮。”剛商量正事,他沒吃飽。

向來理智是一回事,身體力行是另一回事。

作者有話說:

猜猜金花在鼓搗什麽?

感謝寬容。喜歡大家的評論。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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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影2012、

想開花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