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壹貳叁

福臨弓著腰, 用鼻子蹭蹭眼下紅豔豔的唇,一點一點兒把穠唇的紋兒蹭開,唇裏呼出的氣息拂著她的下巴, 緩緩運著身子裏遊絲一樣的氣息:“不說它,萬一, 朕有點什麽,你好好活著。”他醒過來, 好像就為了說這一句, 說過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金花搖搖頭。使勁伸手抱他,他仍渾身高熱,燙著手心, 唇一下一下啜著他的鼻尖兒:“我不能。”她停下, 幽幽怨怨地說, “我本也不是這兒的人, 在這兒除了你,我再沒別人……你不能有什麽。本來,我也住不慣這兒。”說著,淚又滾了滿臉,“福全不足一歲,你的命,原本不該這樣。”

她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是不是她來,擾動了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樣,冷著她, 隻跟烏雲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歲。沒有福臨, 她不是活不好, 是活不下去。她一個現代人,過不慣宮裏尊尊卑卑的日子,隻因她是皇後,地位高貴,又盛寵,皇帝寵得無法無天,她才勉強活得像個人。對太後磕頭,她隻當是給長輩行大禮;對別人磕頭,她跪不下去。一旦貶成宮妃,或者庶人,天天對著別人磕頭,日子可怎麽過。

“現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睜開眼,盯著他身上正在起頂的痘兒,比昨夜發起來一些,可還沒到最盛處。她記不清從哪兒聽來的,若是痘兒全發起來,脹地發透亮,之後就該往好處轉了。眼下,驟眼看比昨夜強,可好得又有限。

萬幸他醒了。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頭,沒看到寶音,正想叫寶音端藥過來,哪怕喝口水潤潤喉嚨。

“做什麽?”他的小聲兒,幾天沒開口,有些啞,聽著像歎息。

“我叫姑姑端藥來。”她重新轉過來,晶晶亮的眼睛戀戀地盯著他,“都是養精神的藥,你吃了打起精神來,天花的熱毒發出來就好了。”

“別叫人來,就我們倆待會兒。”他依依不舍地親她的下巴,費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我們不是倆,我們是仨……”她說著,手摳著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頭畫著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別生我的氣,拖了這麽些日子才跟你說。前兒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顧不上別的,我淨高興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別喜歡小朋友,之前一直怕親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當心懷了,這陣子全是擔驚受怕,也不敢跟你說。如果這個好好生出來,你帶娃勤快,我們再生一個……”說著紅了臉,額角頂著他的肩窩,揉了揉,“你也喜歡小朋友吧?”

他眯著眼睛低頭看她,天剛放亮,帳子裏蒙蒙的柔光灑在她烏黑柔順的頭發上,淡淡桂花香的頭發,小巧的耳朵紅到耳朵尖兒,微微透明。看不見臉頰,側臉也是緋色。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嬌憨、羞怯。腦瓜兒裏都是鬼點子跟他耍心眼兒的時候,底色也是簡單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幫她兜著擋著,她的疏漏他幫她補窟窿,她的錯處他攔著不讓罰她。甚至不由自主縱著她,別人都是“奴才”,獨她是她,對著她的他是“你”,最尊貴也就是個“您”。他一下顧不到,她就吃虧。吃不上,穿不暖,剛她絮絮叨叨說她短了吃的、被搶了衣裳首飾,氣得他喘不上氣。

他張了張嘴:“喜歡。”他自然喜歡,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這麽想要他們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傷神。為著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傷春悲秋,又疑心她心裏有不可告人的緣故:明明兩人那麽要好,為什麽她想那麽多法子,非不要兩人的小娃娃。可想見前兒她撲到阿桂懷裏他多難受,一顆心沉到冰水裏,一直的疑心合上轍,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隻要她還在他身邊,他就知足,而且他哪點兒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過了這麽長日子還惦記阿桂。他照舊各種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邊,她一顰一笑照舊在他心裏。他忍著難受讓皇額娘罰她,極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裏更堵著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廢園裏,儼然“廢帝”,後宮那麽多人,烏壓壓站一殿的嬪妃,沒有一個人來。獨她來救他。他對她還有什麽疑心。他最難受往後不能護著她。他的身子,自己還不知道嚒,今兒早上這一醒,大約是人之將死的“回光返照”,渾身又疼又癢,太疼太癢,他幾乎失去知覺。

剛那句“喜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聲兒。他想陪她,想抱他們的小娃娃,過八月節的時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黃,幾個孩子吵得他倆皺眉,團團坐在桂花旁賞月。

可他大約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臉,紅撲撲的臉,好看的桃花眼裏還有淺淺的波。

金花說“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熱辣辣的紅耳朵豎著聽他說什麽,結果等了半晌,隻聽他呼口氣。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滿眼憧憬目不交睫盯著自己,可不過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著她的腰的手鬆了,長長呼出一口氣,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福臨,福臨。”他剛撈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樣,抱她像抱個貓兒那麽容易。隻是,她現在嬌貴,他手上的力也和軟,柔柔把她撈在懷裏。

現在他鬆了手,她想起來,他不是因為她嬌貴才柔,他沒勁兒。他身上的高熱就沒退過,就算灌了藥,她依舊想不出他怎麽從牙關都扣死了的昏迷裏醒過來,跟她說這幾句話。他大約是怕她做傻事,專門告訴她,他知道了他們的小娃娃,而且,無論如何,他想叫她活著;又或者“回光返照”,人之將死,全身的精氣神聚攏至一時一處,讓人能醒著跟親人團聚,交代後事,了未了的心願。

她盯著他灰敗的臉,顫著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條濃眉。她想,小娃娃大約也要遺傳這樣的眉毛,濃重的墨色,蠟筆小新。她想著,不知怎麽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淚,哭多了,眼睛疼。剛還打算著要看他表現,再生一個,他怎麽突然,兩人明明還沒說幾句話……她總算明白“泣血”是怎麽回事,一邊哭,一邊覺得精氣神兒都往外泄,仿佛流的不是眼淚,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臉,遞到眼前看,不是紅的。可她就是覺得身上不知哪裏一個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肚子裏這塊肉當藥還醫不了他嚒?她抓著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聽見嚒?我不著急。”手貼著他的手揉一揉,“我們不著急,你再歇歇,晚點兒起來也行。等姑姑熬藥,我突然想起來佟妃還喝過獨參湯,今兒讓姑姑也給你熬一碗。一會兒端來,你一定喝。”

他現在出的氣兒多,進的氣兒少,印堂發黑,身上的痘兒待發不發。她隻穿著貼身衣裳從**下來,光著腳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喚:“姑姑,早上的藥煎了麽?有沒有膳?給萬歲預備著。”

寶音應聲從殿外開門進來,一眼看到皇後白胖的腳,踩在涼地上,顧不得別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後扶到床邊,幫她穿衣裳,聽皇後問:“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還跟我說了幾句話兒。孩子的事兒,他都知道了。”

寶音手上忙著,看了眼**躺的皇帝,臉色灰白,雙目緊閉,看不到進的氣兒,隻見出的氣兒。說不上比昨夜好些沒有,怎麽看,都不像曾醒過的。於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後,皇後呆呆垂著頭,自言自語:“要是他沒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時這情境下,遇這個劫?他當表舅舅挺好,或者當個好朋友也挺好。長得這麽高大英俊,天天見麵,隻當是眼睛吃好吃的,別談情,協議夫妻。是不是我沒繃住,愛上他,反而害了他?”

寶音正給皇後梳頭,聽有人在窗外跺了跺腳,說:“不錯,正是你害了他。”是蘇墨爾的聲音。昨夜在慈寧宮沒見她,今兒她一早來了。皇後仍呆呆的,茫然看了眼寶音:“真是我害了他?”

過會兒聽蘇墨爾的聲音在正殿響起:“皇後跟老奴去慈寧宮聽旨。”

寶音仍淡定給皇後梳頭,說:“娘娘,不能胡思亂想,萬歲爺這症正是緊要處,他這兒,除了娘娘,再沒別人能做主。太後是親額娘,可她心思還要花在前朝和大清的皇位上,睿親王府這兒顧不到也是有的。”寶音想了想,怕皇後犯糊塗,湊到皇後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娘娘的身子,可禁不住折騰,這趟慈寧宮,斷斷不能去。若肚兒懷的是個阿哥,就是嫡子,勢必攪了太後前朝的安排,所以除非不得已,連胎也要瞞著。”緊要話說完,她重新恢複了語調,淡淡說,“這時候,娘娘得擔得住事兒,不能自亂陣腳。早上萬歲爺又醒過,見好了,藥啊水啊手巾板兒都不能斷,這邊娘娘的責任大著。”

梳好頭,寶音細細端詳,說:“可惜,首飾都沒帶來,素淡了些。”伸手幫皇後抻了抻袍子,說,“等萬歲爺好了,姑姑給你做衣裳,穿到(生)都好看那種。”寶音怕在蘇墨爾麵前露了痕跡,隻用口型說了個“生”,安慰地揉了揉皇後的背。

誰家的娃娃誰疼,在寶音這兒,阿拉坦琪琪格永遠最重要。福臨是天子,是萬乘之君,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他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總不及阿拉坦琪琪格當緊,皇後平平安安,寶音就知足。

皇後站起身,深吸口氣,三魂七魄歸位,扶著寶音的手,婷婷嫋嫋走到外間。

蘇墨爾剛要開口,皇後抬抬手,冷冷的聲音說:“姑姑緩緩,早起忙到現在,容本宮吃口茶。”

皇後的架勢把蘇墨爾唬得愣住,隻能在旁邊悻悻站著看皇後端著盞輕輕撇了茶沫,嘟著櫻唇飲了一口。撂了茶碗,她掏帕子印印唇。才笑意盈盈盯著自己。如此好整以暇,莫非早已被太醫宣了死刑的皇帝有了起色?她忍不住往梢間兒望了一眼。再看皇後,穿著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洗得發白了,細看還起球,破衣爛衫也掩不住的好顏色;另有威勢,這個野孩子,前兒的事兒都忘了,皇後之位不知還能坐幾天,仍這麽拿腔拿架。也是覺得她後位不保,蘇墨爾才以下犯上,剛隔著窗戶接皇後的話茬。

可是一天不頒旨廢後,一天阿拉坦琪琪格就仍是皇後,是皇後,奴才見她就要拜,蘇墨爾想了想,不情不願跪下去磕個頭:“娘娘,太後宣娘娘去慈寧宮聽旨。”

作者有話說:

今天仍舊不是甜甜的餅。可是,我們有男女互動(滿滿的求生欲)。

希望內容摘要能提示下章節酸酸的屬性。

我是不是太在乎邏輯了唉,實在沒法說服自己,男主從瀕死一下就好了。

崽兒的藥效都不夠了,劇情真是流動的。

文上了個app榜單,我花了半小時終於從app裏把這個榜單找出來了,叉腰,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