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舊事

潘逸年感受到抗拒,不甘願,這個吻索然無味起來,草草結束,鬆開說,我送送玉寶。玉寶沒響,兩人前後下樓梯間,一路無話,出了門洞,又出了複興坊。

玉寶說,潘先生不用再送,我乘 16 路公交回去。潘逸年說,走吧,車站不遠。

男人的變化,玉寶察覺到了,前頭有多熱情,現在就有多冷淡。此刻的兩人,裝的心思沒了,站在各自立場,意念不通,但煩惱程度,不相上下。

興旺麵館門口,杜興旺在曬蘿卜幹,看到潘逸年,笑嘻嘻招呼,潘老板長遠不見,進來吃一碗冷麵。潘逸年說,下趟。杜興旺看到玉寶,微怔說,這位是。玉寶不睬,徑直往前走,潘逸年也沒答,僅笑笑。杜興旺望了許久,咬一口蘿卜幹,嘎吱嘎吱,林玉寶,真是夜路走多了。

玉寶下公交車,走進醬油店,趙曉蘋在和錢阿姨吵相罵,錢阿姨說,認真點好吧,為啥酒吊滿滿拎上來,手要抖豁豁,到瓶口,隻有半吊子。趙曉蘋說,有意見,去旁的醬油店拷好了。錢阿姨說,我倒想呀,不是沒嘛。趙曉蘋說,既然曉得,還講啥啦。錢阿姨說,啥態度,真個氣煞人了。趙曉蘋說,就這態度,有本事來抄我家呀。錢阿姨說,和神經病有啥講頭。拎起醬油瓶子,罵罵咧咧走了。

玉寶掀開檔板,走進櫃台後麵,坐下說,做啥啦,為人民服務,態度好點。趙曉蘋說,這女人當年帶批人,見人就剪頭發、剪褲管、敲鞋跟,闖進人家屋裏打砸搶,態度咋不好點啦,死女人,社會變了,不夾起尾巴做人,還敢跟我哇啦哇啦。

玉寶拿出三顆糖,丟台麵上,自剝了顆吃。趙曉蘋也含了顆說,唉喲,好吃死了,啥地方買的。玉寶說,好吃吧,我也老歡喜。潘家老大給了七顆。小桃拿去四顆。趙曉蘋說,才七顆,小裏八氣。玉寶說,講香港貨,叫樂家杏仁糖。潘家老大口袋掏空了,就這些。趙曉蘋說,有空我去友誼商店尋尋看。

趙曉蘋笑說,結婚證也領了,還潘家老大的叫,太生疏了,不像夫妻。玉寶說,我後悔了。趙曉蘋說,後悔啥。玉寶沉默。趙曉蘋說,後悔結婚麽。玉寶說,講不清爽,本來就是逼上梁山,梁山上無紳士,隻有色胚。趙曉蘋說,聽的雲裏霧裏。玉寶撩起頭發,露出後脖頸說,幫我看看,有點刺痛。趙曉蘋湊近細邊,笑說,牙齒印,潘家老大吧,好死不死,要咬這種地方。玉寶放下頭發說,權當被狗咬了。趙曉蘋哈哈笑。

玉寶說,相親相的哪能。趙曉蘋立刻不笑了。玉寶說,講呀。趙曉蘋說,看著賣相蠻好,結果一笑,四環素牙。玉寶說,家庭條件如何,工作呢。趙曉蘋說,沒心想問。玉寶笑說,牙齒而已。趙曉蘋說,潘家老大,牙齒好麽。玉寶想想說,白的發光。趙曉蘋說,氣我是吧。玉寶笑。

趙曉蘋說,小菜場工作,真不做啦。玉寶說,嗯。趙曉蘋說,受不了辛苦。玉寶低聲說,不是,我有心結,沒辦法再堅持了。趙曉蘋說,玉寶沒了工作,潘家老大也快了吧,那倆人哪能生活呢。玉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趙曉蘋說,啥意思。玉寶說,字麵意思。

玉寶回到家,薛金花玉鳳在看買的羊毛毯、被麵、被裏、枕頭套及枕巾。玉鳳攤開被麵,指頭摩挲鴛鴦,滿眼羨慕說,六條儕是織錦緞子。我結婚辰光,真苦呀,老娘不肯掏鈔票出來,我就買了兩條被麵,一條毛葛,一條軟鍛。織錦緞子、還有羊毛毯,想也不要想。薛金花說,怪我嘍。黃勝利彩禮幾鈿,潘家彩禮幾鈿。沒錢打沒錢主意,有錢做有錢打算,有啥錯呢。玉鳳沒響。玉寶汰淨手,坐過來。薛金花說,秦阿叔介紹了位小張師傅,講彈棉花,彈的好,彈的呱呱叫,用的是新采摘棉花,彈出來又鬆又軟,蓋在身上像雲朵,霞氣愜意。小張師傅這兩天就到。玉寶說,曉得了。

玉鳳心酸說,我結婚辰光,姆媽真會精打細算,把陳年不用的舊棉花胎拿出來,舊到啥地步,一摸儕是板結,像筍幹,顏色發黑,繃繃硬,五條棉花胎,僅彈出兩條來,蓋在身上,還是發硬,也不暖熱。薛金花說,批判大會開始了,要不要貼張大字報出來。玉鳳說,我又沒講錯。上海灘啥人家嫁女兒,隻給兩條被頭。一般性,起板就四條,也就欺負黃勝利無父無母,換個男人家試試,才四條被頭,就想嫁女兒過門,這家爺娘,要被罵不要麵孔。薛金花不語。玉鳳流眼淚說,人家八條,十條被頭、麵子不要太漂亮,我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整個弄堂的人,當我笑話看。薛金花說,又哪能呢,當笑話看,就當笑話看,身上又不會掉塊肉,當時辰光,填飽肚皮最要緊,啥人還管這些身外之物。玉鳳不語。玉寶起身下樓,去灶披間燒夜飯。

吃過夜飯,玉寶在弄堂乘風涼時,電話間阿姨來喊,玉寶,接電話去。玉寶以為是潘逸年,邊走邊想措辭。待接起電話,傳來竟是喬秋生的嗓音,玉寶說,做啥。喬秋生說,我就不能打電話來。玉寶說,我們之間,除了欠款,再沒別的話好講。秋生說,玉寶看馬路對麵,我在雜貨店跟前,過來吧,我們談談。玉寶望過去,果然。想想掛斷電話,付了角子,橫穿馬路,走到秋生麵前。路燈光線昏黃,秋生的麵孔斯文沉鬱,不由想起在婚紗店,那位姑姑,對其極盡嘲弄之事,玉寶五味雜陳,低聲說,這就是秋生要的生活。

秋生心底明白,惱羞成怒說,林玉寶,不要假惺惺。玉寶的心瞬間冷硬,笑說,好呀,那就講真的,快半年了,啥辰光還錢呢。秋生說,我不會賴的,期限到了,自然會付。玉寶說,那我等著。秋生說,我原是對玉寶深懷愧疚的,沒想到呀沒想到,玉寶回來才多久,就另攀高枝,火箭速度也比不過。玉寶不語,秋生說,在我心底的玉寶,善良、美好、長情,對我癡心不悔,原來儕是假象,實在令我大跌眼鏡。

玉寶平靜說,秋生始亂終棄,另結姻緣,卻要我給秋生守貞節牌坊,是這樣意思吧。秋生喉嚨一噎。玉寶說,我算明白了。秋生說,明白啥。玉寶說,我從前以為,能夠考取大學的人,學了交關知識,人的素質、思想會達到更高的境界,會更寬容、豁達,知世事,明世理。卻原來不是的。考取大學,對秋生來說,隻能說明,秋生很會念書、考試。僅此而已,和素質、思想沒啥關係。秋生說,玉寶也學會了尖酸刻薄。玉寶輕輕說,無所謂了,我已經領好結婚證,成了旁人的妻子。我們之間,除去三千塊錢,實在沒啥可談了,秋生,再會吧。不再多待,轉身橫穿馬路,朝弄堂口走去。

秋生略站會兒,也離開了,夜風拂過人行道,一切複又恢複了平靜,雜貨店亮著燈。

停在路邊的小汽車,此時搖下窗戶,潘逸年點起一根煙抽,嫋嫋煙色,令表情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