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難敵
秋生和泉英看好電影,一起吃了夜宵,秋生送泉英到永嘉新村,再獨自乘電車回新樂路。
電車上人寥寥無幾,卻站站要停。路過距同福裏最近的車站,秋生鬼使神差的下了車,走在人行道、梧桐樹葉的陰影裏,不知不覺,來到同福裏弄堂口,猶豫微時,還是拐了進去。
弄堂裏,全是夜裏出來乘風涼的人,房裏坐不住,看到秋生也無人理睬,自顧自倚躺、打扇、點蚊香,噶三湖、吃夜飯、衝涼浴、下象棋,跟著無線電唱滬劇。爺叔唱道:
誌超,誌超,我來恭喜儂,玉如印象儂阿曾忘記?
秋生聽得如雷轟頂,腳步驟頓,忽覺此來猶如兒戲,悲涼又可笑,轉身快步往外走,出了弄堂口,心底又百般滋味,索性走到馬路對過,一爿雜貨店亮著燈,交三分錢,可以打電話,秋生望向弄堂口的電話間,老阿姨接起電話,再把電話機擺一邊,從房間出來,跑進弄堂,等有半晌,老阿姨重新坐回電話間,秋生看到了玉寶。
玉寶穿著橡皮紅連衣裙,頭發披散,愈襯膚白如玉,抬手接起電話。秋生聽到話筒裏傳來聲音,是阿裏位尋我呀。
秋生說,是我,玉寶,是我,秋生。不過沒說出口,隻在心底說。
在心底說了三遍,秋生掛斷電話,看玉寶把話筒放回原處,不曉再想什麽,略站了站,才轉身低頭走了,走進深深的弄堂裏。
秋生回到家,爺娘還沒困覺,過去把泉英要結婚延期的事體講了,才講一半,秋生娘當場跳腳說,訂五一結婚,是泉英娘家,現在說推遲,又是泉英娘家,怪不得泉英沒教養,瞧瞧幹出的這樁荒唐事體,把我們當猴嬉。還有,我預付的定金哪能辦,違約要扣銅鈿,這筆損失,一定要泉英娘家吐出來。
秋生說,我還未講完。秋生爸爸說,繼續。秋生說,泉英的意思,接下來婚禮費用,全部由泉英姑姑出,不用我們操心,也不用出一分銅鈿。
秋生爺娘麵麵相覷,秋生娘說,真的假的,我沒聽錯吧。秋生說,真的,沒聽錯。秋生娘複喜說,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體。秋生爸爸說,還是多少出一些。否則感覺不是娶新婦,倒像兒子倒插門。秋生娘說,我損失的違約金,就當出了。
秋生說,現在不是這個問題,我懷疑泉英另有打算。秋生爸爸說,啥意思。秋生娘說,快點講呀,急死個人。秋生慢慢說,我懷疑泉英姑姑,在幫泉英辦出國,所以盡量拖辰光。辦不出去,隻好同我結婚,辦出去了,婚禮就取消。秋生爺娘臉色大變。
秋生說,隻是我猜測,也有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說,不可能吧,泉英娘家運來的這套家什,我算過,可是老價鈿。秋生苦笑說,泉英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銅鈿。
秋生爸爸說,會不會是,今天老太婆亂講話,讓泉英不適宜,所以借機撒氣。秋生沉默不語。秋生爸爸瞪眼說,都怪老太婆,目光短淺,盡幹撿芝麻丟西瓜的事體。秋生娘說,我想泉英進門前,立立規矩,下趟不講了。
秋生說,假使泉英,真個為出國取消婚禮,我還是想娶玉寶。秋生爸爸說,瞎講有啥講頭。秋生娘說,我兒子賣相好,又是大學生,政府部門工作,工資高,福利好,就算沒有泉英,也能尋到比玉寶,強一萬倍的年輕小姐。秋生說,可玉寶對我最真心。秋生爸爸說,真心能當飯吃麽,能當銅鈿用麽,能進政府部門麽,講起來,我覺著,泉英能幫助秋生飛黃騰達,這才叫真心。秋生娘說,是這個道理。秋生爸爸說,想過沒有,玉寶為啥會對秋生好。秋生娘說,因為憑玉寶的條件,打著燈籠也難尋,比秋生條件更好的男人。秋生爸爸說,明白了麽。秋生不語。
秋生娘自有打算說,我明朝帶禮品,去泉英娘家探探風聲,大不了丟下老臉,我賠禮道歉。
秋生神情黯然說,姆媽,不要這樣。
薛金花和玉鳳去理發店,做了頭發,穿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再帶上兩袋吐魯番葡萄幹、一袋和田玉棗,一鐵盒天山雪蓮和肉蓯蓉。乘 26 路電車,陝西南路站下來,走走問問,尋到複興坊的門口,薛金花說,複興坊原來叫辣斐坊,老早底,名人在此紮堆,我曉得有何香凝,還有杜月笙的姨太太姚玉蘭,姚玉蘭命比我好。
玉鳳仰臉看,清水紅磚牆麵,三層建築,醬色木質百葉窗,屋頂紅色琉璃瓦,被陽光曬的發光,玉鳳讚歎,無愧是上隻角。
倆人往弄堂裏走,經過老虎灶,玉鳳上前說,師傅,請問 22 號往哪裏走,有位打開水的爺叔說,尋啥人。玉鳳說,我尋三層樓潘家媽。爺叔拎起熱水瓶說,我也住 22 號,我帶阿姨去。薛金花笑眯眯說,謝謝。爺叔說,阿姨看著麵生,是潘家的親眷,還是朋友。薛金花說,潘家舊年住同福裏,是老鄰居。玉鳳不語。爺叔認真想過說,同福裏,是在老城廂麽。薛金花說,不是,在下隻角。爺叔拉長音說,哦。玉鳳拽拽薛金花,牙縫裏發聲說,姆媽,不要講哩。薛金花說,下隻角哪能啦,我實話實說。爺叔笑笑,沒在多講,領著倆人,進了 22 樓門,穿過灶披間,踩踏旋轉樓梯,上到三樓。
玉鳳鍁門鈴,很快門從內打開,一個女人遲疑說,尋啥人呀。玉鳳客氣說,我們是同福裏來的老街坊,我姆媽叫薛金花,我叫林玉鳳,一道來望望潘家媽。女人說,稍等。也就兩句話功夫,薛金花和玉鳳,聽到急匆的腳步聲,門被大開,眼前一亮,一位上年紀的婦人,笑迎出來說,今朝喜鵲窗外吱吱叫,我就曉得貴客要臨門,薛阿妹,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潘逸年提著行李箱,抬手叩門,來開門的是保姆吳媽,還沒待開口,二弟潘逸文,和四弟潘逸青迎過來,潘逸青直接上手,摟住潘逸年的肩膀說,大哥還曉得回這個家啊。
潘逸年說,再不鬆開,勿要怪我下手重。潘逸青說,試試看。話音尚未落,潘逸年一個過肩摔,潘逸青唉喲倒在地上。
潘逸文戴了一副金邊眼鏡,手插褲袋裏,笑眯眯在旁邊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