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朋友
玉寶站在橋上,橋上人來人往,各色人皆有。
除男工女工外,騎摩托車送貨的,掃橋道的,擦皮鞋的,串梔子花玉蘭花的,煮柴爿餛飩的、 屬炸爆米花的最鬧忙,四五孩童圍簇著,期待那砰一聲巨響,巨響未響,一長串拖輪,突突突從橋下過,貨船鳴起汽笛,醬菜色的蘇州河水浪打浪,無業遊民們,坐在橋欄上,目光呆怔,泊在兩岸的船隻,炊煙嫋嫋,船婦在淘米,準備燒夜飯,天空灰蒙,砰一聲來得雖遲,但到底來了,玉米的甜香四散,隻有孩童不知愁滋味。
火車沿著滬杭鐵路,哢擦哢擦飛弛過,玉寶耳朵裏,也在轟隆隆跑火車,待清靜下來,才聽到有人在高喚玉寶。
“玉寶。”伴著自行車鈴鐺響,玉寶側過臉,看到韓紅霞,從後座跳下,一陣風跑過來,緊緊抓住玉寶的手。騎自行車的兩個男人右腳撐地,笑眯眯望過來。
韓紅霞說,玉寶,玉寶,我們終於又見麵了。我昨天接到電話,興奮的一夜未困覺。玉寶啥辰光回來的,玉寶還是老樣子,我卻胖了。
玉寶說,剛回來沒多久,紅霞這幾年樣樣全好吧。韓紅霞說,我好的很。拉著玉寶,走到男人麵前說,我來介紹,這位是,我的小姊妹玉寶,老早一道在新疆毛紡廠,做擋車工。我們關係最最要好。
男人說,經常聽紅霞提起,今朝終於見著麵了。另個年輕男人笑而不語。韓紅霞說,玉寶漂亮吧,從前是毛紡廠的一枝花,追求的男人不計其數。男人說,是不錯。玉寶擺手說,太誇張了,不要信,這位先生是。韓紅霞說,這位是我老公呂強。還有這位,以在紡織廠裏的同事和鄰居。年輕男人把手在衣上擦擦,伸過來說,我叫劉文鵬,做機器維修。玉寶輕輕握了握,再鬆開。
韓紅霞跳上呂強的自行車,坐穩後,探出頭說,玉寶,到我家裏白相去。呂強騎在前頭,玉寶坐在劉文鵬自行車後座,搖搖晃晃下橋,沿著河浜不曉騎行多久,終於在一片棚戶區麵前停穩。
玉寶跳下車,心底吃驚不小,看看路牌,寫著潭子彎。呂強說,我們先回去燒飯,那慢慢較來。摁響車鈴鐺,和劉文鵬一前一後,騎進了昏暗過道。
韓紅霞說,我們牽手走,過道裏燈光太暗,亂搭亂建嚴重,到處是雜物堆和電線,稍不留意要摜跤。玉寶說,嗯。瞧見不遠處有幾處草棚建築,疑惑說,那也是人住的地方麽。
韓紅霞說,玉寶沒見過吧,那叫滾地龍,用竹子木頭混草泥搭的,政府的人來過幾趟了,講是舊社會的產物,要拆掉,蓋磚瓦房。
倆人說著,往過道裏走,過道兩邊,黑黢黢的陰水溝,散發著惡臭,入目皆是房間的門,一扇扇,有的有紗門,有的有腰門,門前擺放煤爐、水槽、案板、五鬥櫥、煤球、凳子、麵盆、鞋子、熱水瓶,馬桶,盆栽,書籍,還有自行車、平板車。有人邊咳嗽,邊生煤爐,到處是嗆煙,明明太陽還在天上,這裏已天黑,牆壁上一方方小玻璃,透出昏黃的光來,玉寶不曉被啥戳了一記額骨頭,低叫一聲,仔細看,還當是啥,原來是一柄黑洋傘,韓紅霞拿過洋傘撐開,八根傘骨斷了四根,想想還是擺回原處。
一個男人立在陰水溝邊,背對著小便,玉寶收回視線,想想說,我記得紅霞住在慎餘裏吧。韓紅霞說,我娘家在慎餘裏,結了婚嘛,就要搬出來自立門戶,又不好賴在娘家不走,就算父母同意,阿哥阿嫂總歸有意見。
玉寶說,呂強家裏沒房子麽。韓紅霞說,太小了,就八平方,擠六口人。還好單位有宿舍,雖然是棚戶區房子,條件艱苦些,但總歸有了落腳之地。韓紅霞又說,玉寶記性真好,還記得我娘家在慎餘裏。玉寶說,紅霞講過,王盤聲住在慎餘裏,所以我記得牢。韓紅霞笑說,怪不得,王盤聲是玉寶的偶像。
誌超/誌超/我來恭喜儂/玉如印象儂阿忘記/
韓紅霞唱了兩句,忽然說,玉寶這趟回來,一定去見過喬秋生。喬秋生成了誌超那樣的負心漢,還是我誤會了伊。
玉寶已經淌下眼淚水,嗓音哽咽說,紅霞勿要再唱這段了,我聽了,心裏老難過。
韓紅霞欲安慰,聽到身後,自行車鍁起一長串鈴鐺聲,拉著玉寶站到邊上讓路。等自行車遠去後,玉寶也平靜下來,掏出手帕揩眼睛,抿唇說,我要謝謝紅霞,如若不是紅霞,給我寫信,告訴我喬秋生所做所為,我怕是,至今還蒙在鼓裏。幸虧我早有了心理準備,否則怕是,跳黃浦江的心都有。
韓紅霞生氣說,喬秋生這個狗東西。在新疆當知青辰光,是秋生死皮賴臉追玉寶,八年來,玉寶啊裏虧待過秋生,生活上,玉寶噓寒問暖,織了多少圍巾手套絨線衫;伊生病,玉寶遞水喂藥細照顧;伊疲累,玉寶洗衣做飯無怨尤;伊要考大學,玉寶全力相助沒二話,四年大學開銷皆是玉寶來出。玉寶對伊有情有義,伊對玉寶呢,忘恩負義不配為人。
玉寶怔怔說,紅霞,其實我亦有私心,紅霞曉得我家裏情況,我回來是蹲不住的,原打的算盤是,秋生四年大學讀出來,尋到一份體麵的工作,待我回來後,直接嫁過去,做個現成的新娘子。哪裏想得到,千算萬算,算不準男人的心。秋生給我帶來傷害太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此後,我再不為哪個男人付真心。
韓紅霞說,玉寶也不必走極端,這世間總歸好男人多。玉寶不語。倆人走到了房間門口,呂強胸前掛條圍裙,坐在煤爐前燒菜,劉文鵬負責剝蔥薑蒜,玉寶說,很香的味道。韓紅霞笑說,呂強是我們廠食堂的廚師,人人誇手藝好。韓紅霞說,呂強,燒得啥小菜呀。呂強一手顛鍋,眯眼說,紅燒肉。韓紅霞說,丟幾顆虎皮蛋進去。呂強說,沒辰光搞了,今朝多吃肉。劉文鵬說,我再剝幾顆皮蛋,涼拌吃。
韓紅霞拉玉寶進房,玉寶打量四周,一張床就占去大半空間,雖狹窄,卻因收拾整潔,反顯得開闊。
韓紅霞打來半盆熱水,一起揩麵洗手。
韓紅霞說,玉寶工作尋的如何了。玉寶不諱言,把目前所處困境講過一遍。然後說,紅霞,我想過了,我想回新疆去。此趟回來後,再看這座我從小長大的城市,感受到陌生和排斥。雖然同福裏還是那個同福裏,家還是那個家,人還是那個人,但似乎都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