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說和
薛金花把玉寶一把拉進內間,帶上門反鎖,咬牙低聲說,我以為,玉寶去新疆改造,這些年,脾氣總歸收收,結果一點未變。玉寶說,改造,當我勞改犯麽。
薛金花說,想想當年玉寶做的好事體,想想那阿爸,講改造不為過。
玉寶說,所以,我要為此贖罪一輩子。薛金花不語,玉寶瞥向陽台外,風和日麗,眼眶卻生紅。
薛金花說,我以在不好講話,一講就觸儂逆鱗。玉寶不語。薛金花說,姑爺也就隨口講講,聽過算數,不想聽,就當放屁。不過話調轉回來,同住一爿屋簷下,大家彼此多忍讓,才能處得長久。
玉寶說,明明是黃勝利挑事體。這些年我往上海家裏寄的鈔票還少麽。薛金花說,我明白,我也領玉寶的情份。我的想法呢,玉寶不肯買電視機,買隻腳踏車、搖頭扇,台鍾、或收音機意思意思,價鈿不貴,給姑爺個麵子,這樁事體就算過去了,大家往後還是和和氣氣。玉寶說,不買。薛金花說,啥。玉寶說,憑啥。我自回來後,買汰燒,吃用開支皆是我,黃勝利還不滿足,今朝可以開口要電視機,明天就會得要洗衣機,再後天還不曉要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金花語噎,半天說,哪能辦,聽不進人話。索性學玉卿好哩,尋個人嫁出去,一了百了。玉寶幾乎淚下說,玉卿被那害慘了,結婚有啥好,出了狼窟進虎口。薛金花說,這就是命,命不好怪誰呢,我命也不好,十歲被賣進堂子討生活,好容易遇到玉寶阿爸,結果哩,年輕喪夫,年中喪子,以在老著臉皮靠女婿養活,我能講啥,講不出硬話來。玉寶說,姆媽還是舊社會那套,才讓黃勝利這個小人,蹲在我們頭上屙屎。薛金花說,這話難聽的來。玉寶冷笑說,還有更難聽的呢。薛金花說,狗脾氣。不改改,以後吃大虧。
玉鳳則和黃勝利關在閣樓上,玉鳳壓低聲說,黃勝利太過份了,敲大妹妹竹杠。黃勝利咬著牙簽說,哪姐妹真是,一人一個脾氣。玉鳳說,啥意思,講講看。黃勝利說,沒興致講。玉鳳說,死相。我看到大妹妹都嚇三分,儂偏要去招惹,好哩,吃個閉門釘。今朝玉寶講的清清楚楚,錢自己存著,以後結婚了,不要我們出嫁妝。啥買電視、就不要再多講了。黃勝利說,我不開心,玉寶一點麵子都不把我,讓我在這屋裏抬不起頭來。玉鳳笑說,麵子不是人家給的,是要自己掙的。黃勝利說,玉鳳幫我生個兒子,我麵子做足。
玉鳳還待要說,聽到樓下乒乓開門關門聲,踩梯子下閣樓,不見人,往內間探頭望望,隻有薛金花在整理餅幹盒裏的一遝票證。
玉鳳說,玉寶呢。薛金花說,出去了。玉鳳說,到啥地方去了。薛金花頭也不抬說,我哪曉得。我在這屋裏,就是小巴辣子,好事體沒,要撒氣全衝我來。玉鳳笑說,跟姆媽搭啥嘎,又多心了。順勢坐在床沿,看著薛金花擺弄票證,想起問,馬主任幫姆媽講了沒,關於玉寶和王雙飛的事體。薛金花說,做啥?我不要聽。玉鳳說,今早在弄堂裏生煤爐時,碰到馬主任倒馬桶,簡單聊了兩句。
薛金花說,有啥講頭呢。王雙飛啥貨色,戇驢,癟三,醜得像豬剛鬣,做得出偷女人內衣褲的惡陰事體。就算玉寶肯,我也不肯,要被整個弄堂的人笑掉大牙。我不要麵子啊。
玉鳳說,馬主任跟我解釋,王雙飛偷女人內衣褲,是個誤會,否則老早就被警察捉進去哩,還至於天天在弄堂裏,活蹦亂跳。薛金花說,活蹦亂跳,歪歪倒倒才對。玉鳳說,人家在做腿部複健,過個一年半載,跟正常人一樣。還有,王雙飛麵孔上的胎記,谘詢過了,可以去醫院做掉。王雙飛沒了胎記,賣相還可以。
薛金花說,到底要表達啥。
玉鳳說,姆媽仔細想想看,其實王雙飛條件還可以,獨生子,一家門全是手表廠職工,生活有保障,更加分的是,烏魯木齊南路有房子,整五十個平方,嚇人哇。薛金花說,老卵。玉鳳說,我看報紙、聽無線電裏講,知青回城潮達到高峰,居住條件緊張的不得了,大部份男女青年,空有一張結婚證,因為沒房子,結不了婚。政府還要出資建造鴛鴦樓,做為過渡婚房,緩解這方麵的社會壓力。薛金花說,作孽。叫啥鴛鴦樓,我聽過獅子樓,武鬆殺了西門慶。
玉鳳說,所以講,王雙飛有一套婚房,難能可貴。馬主任還講,若是這樁姻緣能成,莫說玉寶工作問題,連我也可以搞進手表廠,我不想當擋車工了,車間裏飛的細毛毛,在鼻孔裏鑽進鑽出,簡直苦煞,我最近咳嗽老不好,主要有這方麵原因。
薛金花不語,半晌後,玉鳳說,姆媽,講句話呀。薛金花說,玉寶要同意,我也無話可講。 但王雙飛,我死也看不上。真是拉嘎布想吃天鵝肉。玉鳳笑說,人家不是普通的拉嘎布,是穿金戴銀的拉嘎布。
要起身走時,瞟眼看到餅幹盒子裏,有個紅本本,玉鳳說,這是啥,不像購買證。薛金花拿在手裏,吹吹灰說,這裏有個故事,講來話長。玉鳳說,長話短講。
薛金花說,七二年八月份,那阿弟四尼,已經**癌晚期,沒幾天好活哩。我老傷心。同福裏有一戶姓潘的人家,潘家媽養了四個兒子,最小兒子,被石灰水燒壞眼烏子。不曉從啊裏曉得了四尼的事體,就過來尋我,央求我把四尼的眼角膜、捐獻給伊的小兒子。玉鳳說,姆媽同意了?薛金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組浮屠。玉鳳說,我不相信,一定把姆媽鈔票了,把了幾鈿,快講。薛金花說,滾。
玉鳳說,潘家還在同福裏麽?薛金花從紅本本裏取出張紙,瞟兩眼說,角膜手術做好後,不過一年,潘家就搬走了。潘家媽還特為跑來同我告別,給了聯係方式,講有空去白相。
玉鳳拿過來看,驚奇說,潘家不簡單呀,住址在上隻角,長樂路陝西南路這裏。姆媽真沒聯係過麽。薛金花說,沒聯係。我又不識字。打隻電話要三分銅鈿,三分銅鈿啥概念,六九年可以買兩斤青菜,外加一隻老虎腳爪。後來麽,天天為衣食住行發愁,就忘記這樁事體了。
玉鳳說,潘家是大戶麽。薛金花想想說,不好講。玉鳳說,能在七二年,做得起角膜移植手術的,一般不是凡人。薛金花說,管得多。奪過紅本本照舊擺進餅幹盒裏。
玉鳳說,我去弄堂裏打聽打聽,真要是大戶,我們也學劉姥姥,去潘府上打秋風。薛金花說,要不要麵孔。玉鳳說,能不做擋車工,這麵孔不要也罷。
玉寶抵達蘇州河時,站在武寧橋,看日漸西沉,南岸密麻如蟻的工廠,穿藍布工裝的男女工人從門內走出來,正是下班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