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跨入屋內, 藥味更濃,隱隱有些刺鼻,非一日之積累, 而是長年累月積累而成, 散發著一股腐朽凋零的氣息。
入目所及之處,屋內素雅, 綴以不少鮮花綠植, 試圖遮掩屋內的藥味,卻分明效果甚微。
“柳姑娘稍等片刻。”
春眠領柳鶯鶯進門後,便繞過屏風進了裏頭內間, 不多時,裏側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夾雜著一抹虛弱低問和幾聲低咳,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便見春眠的聲音再度傳了來道:“太太, 人已在外頭候著了。”
一陣忙碌後,終見屏風後暗影浮動, 隨即車輪滾動的聲音緩緩傳響, 再一抬眼,便見春眠推著一副輪椅緩緩而來。
輪椅上坐著位虛弱無力的女子,看著十分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歲上下,相貌……或者說一眼甚至辨不清相貌, 因為入目之處, 引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張慘敗如紙的麵容, 眼窩凹陷,連唇色都一片蒼白, 整個人輕薄如紙,輕飄飄的,已無幾兩好肉了。
猛地一眼看去,令人心下一跳,壓根顧不上對方容顏。
猛地看到輪椅上之人,柳鶯鶯的心驟然一驚。
畢竟上回在壽安堂時,雖隔得遠不曾瞧見具體麵容,可那孟氏還能出入自由,不想,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竟病成這個樣子了,坐輪椅,代表怕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怪道上回沈鈺嚷嚷著,他娘快要死了。
這是一副將死之人的腐敗之相,柳鶯鶯當年在萬花樓時,樓裏有姑娘染了花柳病,拖到臨死前正是這般瘦骨嶙峋。
沒想到孟氏早已入膏肓了。
再看一眼細細看去時,才見對方五官淺淡,非美豔之姿,是清秀小巧掛的,在姿容上,確實無法與那位沈五爺相提並論。
而柳鶯鶯在看向孟氏時,孟氏自從屏風後出來後,一雙枯黃的眼也徑直精準無誤的遠遠投射在了柳鶯鶯臉上。
四目相對時,柳鶯鶯明顯感受到對方神色一怔。
隻見對方直愣愣的盯著她看著,渾濁的雙目裏有種近乎執拗的偏執,一直到輪椅推到了柳鶯鶯跟前,對方依然一聲未吭聲,依然一動不動的靜靜盯著她。
被個將死之人這般死死盯著,不知為何,柳鶯鶯細腕上漸漸冒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片刻後,隻主動朝著對方福了福身子道:“鶯兒見過五夫人,夫人萬安。”
柳鶯鶯此話一出,卻見對方依然一動不動的盯著她,蒼白虛弱的麵容上無一絲神色,淺淡清秀的麵容上透著股子淡淡的頑固,直到盯著盯著,對方蒼白的臉麵上驟然浮現一抹脹紅色,而後捂住胸口猛烈一咳,瞬間一口暗黑色的鮮紅直接朝著前方噴湧而去。
鮮血噴灑到了柳鶯鶯腳邊,有幾縷飛濺到了柳鶯鶯的裙擺上,柳鶯鶯立馬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避幾步,卻在抬腳地那一瞬間,生生止住了,再一抬眼,便見孟氏捂住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聲聲猛烈,仿佛要將整個腸肺都給咳出來,卻依然抬起了臉來,遠遠盯著她看著,嘴角帶血,許久許久不曾收回目光。
那個場麵,莫名詭異。
柳鶯鶯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瞬間蔓延全身。
頃刻間,屋外的婢女聞聲而動,全部爭先恐後的湧了進來,拍背的拍背,取水的取水,收拾的收拾,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全部圍著孟氏鞍前馬後,柳鶯鶯很快被擠到了角落裏。
一陣忙碌後,直到丫鬟們漸漸退散去,屋子裏複又恢複了原先的寧靜,好似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錯覺。
“可是嚇著你呢?”
這時,對麵病弱之人緩緩開了口。
柳鶯鶯一抬眼,便見孟氏微微喘息著,原本直起的身子慢慢倒在了輪椅上,再沒了一絲力氣,卻陡然間發笑了一下,盯著柳鶯鶯笑著問著。
聲音有些虛弱無力,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飄來的似的,落入柳鶯鶯耳朵裏,極不真實。
柳鶯鶯一愣,片刻後,輕輕搖了搖頭。
孟氏強自笑了笑,而後衝她道:“坐。”
柳鶯鶯依言在交椅上落座,一抬眼,便又見孟氏雙目緊緊盯著她無聲看著,將她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細細打量了幾遭,許久許久,終是繼續開口道:“年輕可真好,我當年來沈家時也是你這個年歲,聽說你馬上就要及笄了?”
孟氏喃喃發問著,卻不待柳鶯鶯回話,便又見她繼續自說自話道:“我當年也是在及笄後嫁給老爺的,沒想到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孟氏喃喃說著,說話間,間雜著幾聲咳嗽聲。
話一落,見柳鶯鶯不言不語,忽而道:“你怎麽不說話……”
柳鶯鶯蠕動了下唇角,正要開口,便又見孟氏忽而想起了什麽似的,直接打斷了柳鶯鶯的話語,繼續問道:“聽說你還會鳧水?”
孟氏的聲音溫溫柔柔,虛弱無力,像是在自說自話,又像是在跟柳鶯鶯嘮家常般,頓了頓,又笑著道:“我曆來欽佩會鳧水之人,你可知為何?因為當年我落水後,正是被老爺親自救起來的。”
說到老爺,孟氏蒼白虛弱的臉上仿佛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緋色,那雙枯黃的雙眼提到這二字之時,仿佛清亮了不少。
“那是在一個刺骨的冬日,月湖湖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我不慎滑倒落入湖中,那日的水可真涼啊,嚴寒刺骨,凍得我瑟瑟發抖,我本以為我那日定要被淹死了,被凍死了,可這個時候老爺出現了……咳咳咳……”
孟氏眼神溫柔的說著,瘦骨嶙峋的臉麵上透著一絲追憶和幸福,隻是說著說著便又承受不住,繼續咳嗽了起來。
春眠立馬湊上去拍她的背,又喂水擦拭,孟氏緩了緩後,看向對麵柳鶯鶯再次問道:“你為何不說話?”
柳鶯鶯確定這次對方是想讓她說話了,想了想,勾了勾唇道:“夫人與五老爺真是……天作之合。”
孟氏聞言頓時滿意的笑了,隻是笑著笑著,那瘦骨嶙峋的麵容上竟有片刻扭曲,而後又抬眼將視線落在了柳鶯鶯身上,將她定定打量著,忽而冷不丁開口道:“你比畫像上更美,美到連我見了都挪不開眼,難怪自老爺見了你後便一直失魂落魄——”
孟氏驟然如是說著。
柳鶯鶯聞言嘴角輕輕一抿,正要說話,卻見孟氏這時用力的喘息了一下,而後提了提氣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是為了譴責你而將你差喚過來的,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老爺時亦是當場迷了眼。”
“說來不怕你笑話,我當年第一次見到老爺時便覺得這輩子定會嫁給老爺,雖然我家世尋常,姿色平平,可到底得了老天眷顧,當真讓我如願嫁給老爺了。”
“老天待我不薄——”
孟氏娓娓道來著。
柔柔笑著說著。
她好似許久許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說一句話喘三喘,卻又興致大好,一直絮絮叨叨,家長裏短的。
最終,話一落,視線一抬再度落在了柳鶯鶯麵上,定定看著,驟然開口道:“雖然我們今日是第一次見麵,可我莫名覺得咱們是一類人。”
孟氏雙目精悍,那雙枯黃無神的雙眼在此刻竟莫名有些精明。
柳鶯鶯不由有些詫異,畢竟,上回在壽安堂露麵的孟氏是一副尖酸小氣,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氣,在沈月澶的眼中,亦是一位柔弱執拗毫無攻擊力的人,然而今日柳鶯鶯所見,卻覺並非如此。
二人對視間,隻見柳鶯鶯緩緩道:“鶯兒無才無德,豈能與夫人相提並論。”
孟氏看著她驀地笑了,未語,半晌,又再度咳了咳,道:“真想與你促膝長談一番,可惜身子實在不許——”
說話間,孟氏再度猛烈咳嗽一番,用帕子一捂,竟又再度見了血,春眠立馬要焦急規勸,卻見孟氏淡淡擺手,強自拖著敗廢的身子,衝著柳鶯鶯道:“我今日便也不饒彎子了,今日將你請來是有事與你相商。”
說著,孟氏極力的從輪椅上撐起了身子來,衝著柳鶯鶯直接開門見山道:“如你所見,我時日不多了,今日將你請來,我其實是想將老爺和鈺兒交給你。”
孟氏神色平平的扔出了一顆炸雷,炸得一旁的貼身婢女春眠神色一怔,滿麵震驚,卻見柳鶯鶯神色平常,孟氏不由有些意外道:“你不意外?”
柳鶯鶯想了想,緩緩接話道:“意外,也不意外。”
“怎麽講?”
孟氏喉嚨有些癢,悶聲咳了兩聲問道。
柳鶯鶯便道:“夫人既說我與夫人是同一類人,當知我所想。”
柳鶯鶯將原話拋還給了孟氏。
孟氏盯著柳鶯鶯慢慢眯起了眼,片刻後,淡淡道:“那你的意思是——”
柳鶯鶯卻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在踏入這座院子之前,柳鶯鶯原以為孟氏今日喚她來是要刁難她的,可在看到孟氏以後,柳鶯鶯卻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一個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哪有那等閑功夫去刁難一個未曾謀麵之人。
不過,聽到孟氏這番話後,柳鶯鶯到底還是驚訝了一下。
想了想,隻見柳鶯鶯亦是直接問道:“我想知道為何選我——”
選一個素未謀麵之人。
隻見孟氏緩緩垂目,有些無奈道:“並非我選了你,而是鈺兒選了你,也是老爺選了你——”
說到這裏,隻見孟氏歎了口氣,看向柳鶯鶯道:“鈺兒為何選你,我想你該心知肚明,至於老爺——”
孟氏視線一掃,忽而落到了一旁的屏風處,淡淡看著,道:“老爺風流好色,後院鶯鶯燕燕從不見消停,鈺兒到底太小,他日我走後唯恐無人護得住他,若是他日老爺再娶,後來的那一位既管束不住老爺,又看不慣鈺兒,到時候鈺兒該怎麽辦,所以,我隻能選一個能牢牢抓得住老爺,又能善待鈺兒之人,你,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你若入了五房,後院那些鶯鶯燕燕便再也蹦躂不起來了,如此,我便也能安心了。”
孟氏倒也並不饒彎子,竟有問必答。
柳鶯鶯道:“夫人如何能保證我會善待十七公子?”想起了那日在老夫人院裏,聽到孟氏娘家人來鬧,不由道:“夫人從娘家挑個合適的人過來照顧十七公子豈不更妥麽?”
孟氏卻笑了笑,道:“我也想,可那些俗物,哪能入得了老爺的眼!”
孟氏眼裏滿是不屑一顧。
說完,又笑著看著柳鶯鶯道:“你若願意,我會在臨死之前,將這後院清理得一幹二淨,保你日後進門一帆風順,一生順利無憂。”
孟氏真心說著。
卻見柳鶯鶯想了想,直接迎上了孟氏的目光道:“夫人這般竭力為我謀劃,我可需要拿什麽來換?”
柳鶯鶯直定定地看著孟氏。
卻見孟氏瞬間露出了一抹讚許神色,不多時,朝著春眠看了一眼,春眠立馬從裏間端出一碗湯藥,孟氏瞥了眼那碗黑漆漆的湯藥,柔柔笑道:“你隻需將這碗絕子湯喝下,往後你便是這座知春院的女主人了。”
此話一出,屋內驟然一靜。
這時,裏間驟然傳來一陣砰地聲響,而後,桌麵上的茶碗滾落在地,瞬間應聲而碎。
像是有人將桌上的茶碗拂到了地上。
柳鶯鶯下意識地抬眼朝著屏風後看去,裏頭有人?
卻見裏頭黑漆漆的,看不出任何內情。
這時,便又見孟氏繼續道:“別這樣看著我,想要攀附高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例如我,付出了健康和生命,你不過是絕子而已,便能攀上這絕頂的富貴,享一世清福,還可讓你整個柳家跟著雞犬升天,這筆買賣怎麽算怎麽劃算,不是麽?”
“唯有飲下此湯,我方才安心將鈺兒交給你。”
孟氏倒是一片赤誠。
卻見柳鶯鶯驀地笑了笑,道:“夫人怎知,我非得走到這一步?”
“因為你現在走的路,皆是我當年走過的路,若非為了攀附高門,你怎會千裏迢迢投奔沈家?既來了沈家,當知這高門並非那麽好攀的,六哥兒那兒撞的釘子便是最好的例子,再往上你夠不著,往下你又瞧不上,而老爺這裏,已是整個沈家中你最好的選擇了。”
“可惜,老爺這條路,我走得並不順,不過若是換作是你,怎知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