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傲嬌
◎「釣又釣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倆人真是半斤八兩,道德感銖兩悉稱,不相上下。
那天倘若不是裵文野先圍觀她與男友接吻,眼神不幹淨,她才不會看回去,並產生出多餘的幻想。
她還記得薛可意說,這是他在訓練基地認識的朋友,兄弟,高三的學長。
二零一四年,薛可意過十七歲生日,在城中村的籃球場慶祝。她申請得監護人的同意,前去赴約,那些人叫她嫂子,她聽著十分尷尬,她隻是一個跳級的高中生,絲毫沒有身份上的歸屬感,隻覺得他們是在衝著她叫其他人。
那天到來的人很多,幾乎沒有成年人,大家一起打籃球,吃燒烤,唱生日快樂歌,球場大片昏黃柔和的光打在少年人身上,一具具年輕而韌勁的身材,光拉長了地上一道道充滿生命力的影子,彷佛拉長了每個少年身上的無限可能性。
裵文野是後半程來的。那天天熱,他直接從學校出來,手裏拿著校服,穿著校褲,為了打球,身上換了件黑色無袖,手臂肌肉性感有力。
彼時他還是現役運動員,在外是不吃不喝的,有人勸酒他也不沾。可他抽煙,球打累了就躲涼亭子裏抽煙,默默地看人開玩笑,打牌。
從始至終,楸楸跟他沒有任何交集。
臨到夜半十二點,楸楸和監護人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收到信息,丁裕和就在巷子口等她。
可出去那一路的路燈,都或多或少的罷工故障,要麽一閃一閃地帶著電流聲,哢擦哢擦地一明一滅,猶如恐怖片裏才會出現的場景。她想讓薛可意送她出去,然而話講到一半,倆人就抱在一起難舍難分。
起初她根本沒注意到,涼亭裏有人。
涼亭處於球場的角落邊上,亦沒有人來打擾他們。
她記得很清楚,薛可意背靠著涼亭外圍牆,緊張地抱著她。
她麵對涼亭裏的方向,吻得相當投入。
昏暗使曖昧潛滋暗長。
然而,然而。
接吻時人都會下意識閉眼,睜開眼,她便看到裵文野,扡著煙從對麵走來。
這個場景對少年人來說,稍微觸及到禁忌的邊沿,或多或少……不,相當刺激,每每午夜夢回,閉上眼睛,或看到旁人接吻,她都能想起這個晚上。
這個晚上,這人伏在涼亭內的圍牆,大半截身體都在亭子內,隻有上半身稍稍探出。倆人四目相對。他凝視著她。她凝視著他。誰都沒有先避開視線。最近的時候,視距僅一尺,中間隔著涼亭邊,裵文野就這麽旁若無人地,看著她與兄弟生澀地接吻。
昏暗使曖昧潛滋暗長,這次暗長的是,她與裵文野心照不宣的種子。
“就是這一刻,我們四目相對,都知道對方不是什麽好鳥。”後來,她這麽對慕玉窠說。
都說高明的獵人,往往會以獵物的姿態出現。楸楸無所謂當獵人還是獵物,無所謂是吃人還是被吃掉,隻要痛快就行。
“但是後來都沒再見到你了。”楸楸趴在欄杆上,遺憾道。
“我出國了。”
彷佛被她拉回到四年前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說話音質聲線不再像樓下那樣含著冰碴子,毫無感情,此時微妙地混雜著一些時過境遷的懷緬,被時光年代覆上一層柔和的光。
“喝酒麽?”他忽然問。
楸楸驚訝看他一眼,“好啊。”
對當下一刻來說,酒是好東西。這意味著,裵文野不排斥繼續交流。
下一秒,她皺起一張臉,驀然想起,這邊是莊園設立的客房區,哪兒來的酒?倘若有這個需求,需撥打房內客房電話。
瞧裵文野上到二樓便頓足不前的模樣,大約是不會輕易打開房門的,那麽便隻剩下一個辦法。
“走啊?”裵文野邁下兩步旋轉階梯,發現她寂然不動,停在原地,回頭說了一聲,也不管她跟不跟上,屁股挨上樓梯扶手護欄,咻地一下,順著實木扶手繞了個大圈穩當地滑到一樓,穩穩落地。
人不見了,消失在視野中,緊接著傳來推門而出的動靜。
“等等我!”楸楸連忙兩三步並一步地跳下台階。
十月份的紐約,夜裏平均溫度十出頭,冷風拂過,涼風習習,方才緊張渾然不覺,此刻直打哆嗦,抱著雙臂直麵冷風前行。
臨到露天人工草坪最後五十米,楸楸躑躅不前,步速越走越緩慢,惹得裵文野回頭看她。
“不想跟我喝酒?”他問。
她撥浪鼓似地搖頭。
“沒有沒有。”
“那這是在幹嘛?”裵文野視線下移,到她一雙修長勻瘦的腿。
楸楸循著他的視線微垂眼瞼,小腿肚仍有泥巴印。
約莫傍晚有傭人澆過水,泥土潮潤,碰上什麽都能沾上,她的裙子亦未能幸免,方才怎麽拍都拍不掉。
“我能不能在這裏等你?”楸楸不以為意地仰起小臉,與他打商量,“我不能過去。”
“為什麽?”
倆人一前一後地走直線,楸楸緩緩跟著,路燈一盞一盞倒退,互相被動地踩著對方的影子。
“你不知道?”她還以為傍晚他們走在一起,他應該知道個一丁半點。
“我要知道什麽?”
“劉飛馳說要給我驚喜。”她說,“但我承受不起的。”
裵文野轉過身來,倒退著走,他瞳仁裏倒映出路燈光點,“啊。是你啊。”又是那個恍然大悟的語氣。
楸楸原本看著地麵的影子,聞言,抬眼看他。
“什麽是我。”她困惑道。
“聽他們說過你。”裵文野止步在一個故障的路燈下,踩著道牙子,一半在裏,一半在外,偶爾鞋尖點地,偶爾後跟踩草。
“說了我什麽?”楸楸不以為意地在他腳邊坐下,無人經過,她也不在意這個坐姿不雅,在特別挑剔的角度、有走光的風險。
先是沒有說話。冷風拂過,枝葉相撞磕碰簌簌作響,楸楸打了個哆嗦,體溫一降再降,沒忍住,頭枕在膝蓋上,手貼近膝蓋窩取暖。
“到底說了什麽?”她側頭眯眼,去看這人,工裝褲很多口袋,每一個都是打開的,右邊膝蓋的口袋藏有一片葉子,姿態是半掉不掉,不知什麽時候跑了進去,她探手去撿了出來,放在手上觀看,紐約還未到落葉季,葉子尚未變色,仍嫩綠青蔥。
不遠處人工草坪開啟點歌模式,唱著斑鳩Alec Benjamin的名曲let me down slowly,從一句一句乞求“別離開我”的歌詞到心碎到低穀的語氣,能聽出來這群人醉得不省人事,都在放飛自我追憶去愛而不得的前任。
多重唱的悲酸人聲,撥開重重層疊的蔥鬱樹冠過來。裵文野終於開口:“說你,釣又釣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楸楸默念接下一句:騷又騷得很,睡過又說滾。
她不是沒聽說過諸如此類的汙言穢語,尤其當她拒絕和一個人睡兩次,就會被破防的男人羞辱,破口大罵——搞不懂有些男的,為何如此容易破防——此時再聽這些話是不痛不癢的。迷糊心想,原來這一分鍾沉默,裵文野是在為髒話修飾。
又心想,他做事也並非都事事簡潔粗暴嘛,還是曉得什麽叫作東方人的含蓄和迂回。
在USA的高中大學留學生,多是從小就接受外向教育的,大都性格潑辣,有事直說,或直接在背地裏說,無論褒義地,貶義地,都很樂於表達,再不濟就是狠狠罵一句fuck你媽,fuck你爸,再fuck你全家。
楸楸在國內接受完應試教育再出來,在這方麵最大的感受是,國內高中同學們盡管到了大學年紀,亦很少去表達內心,二十歲的成年人,聚在一起,還不如二十個月的寶寶,起碼寶寶嗷嗷亂叫地很開心,而二十歲的大學生聚在一起,隻會阿巴阿巴,瑪卡巴卡。
雖沒有到兩極分化的地步,隻是體感差不多如此,今天卻有了別樣的體驗,像裵文野這樣能‘兩邊’融合的人,少之又少。
在二樓作壁上觀,不聲不響看戲,宛若隔岸觀火,一聲help傳播出去,無形搭了一條橋,在倆人中間作連接,他才迤迤然下來搭一把手。冷漠,卻也沒有那麽冷漠,有人性,卻也不多,楸楸都不敢想,如果她始終沒發現樓上有人,那她還真有可能在草叢裏過一夜。
下來後,幫是幫了,卻故意給人一種“我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性格,確定打不開死結時,估計他心中已有答案,需要借助手裏的煙,卻還是要試圖恐嚇她,先是提出要走,留她在此處自生自滅,而後關於煙頭觸碰肌膚的可能性。然而最終她毫發無傷。頑劣,著實頑劣。倘若不是煙快燃盡,估摸著後續還有《灌木叢的硬度分析》,《綁帶的受力分析》,《灌木叢與裙子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綁帶的習慣與改進》,《裙子的幹淨程度與拯救計劃》……
幫完後,那一句“謝謝”由於以上種種,遲遲開不了口。
傲嬌。楸楸腦海裏閃現出這倆個字。為人處事亦人如其名,又文又野。
裵文野被她盯得難乎為情,不尷不尬,兀然扭頭看她。
“看我做什麽?又不是我說的。”
不,這句就是你說的。起碼把低俗原話修飾成“釣又釣得很,在一起又不肯”的人寥寥。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沒有這種意識,不曉得什麽叫作聊天的藝術。
楸楸別開臉,忍笑兩秒,回來已恢複往常。
“看你好看。”她說,“我打車過來要花三十二刀,總得值回車錢。”
其實是覺得神奇,楸楸感覺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慢。又重又慢。手掌貼上胸部,得到重重回響。身體居然在升溫。
三十二刀,折合過來二百二十元。
裵文野朝她伸手,“那你給錢。”
楸楸眉眼彎彎笑起來,想要抬手去拍他的手,說沒門,她即付了車錢門票錢,哪兒還有給藝術品打錢的說法?
然手心拍上去的瞬間,傳來啪地一聲,手便收不回來了,被他眼疾手快攥在手裏。
“不給錢不撒手。”他說。
“……”
搶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