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侍讀
“朝中清流現下還跪求懲處你, 你打算怎麽辦?”
元蘅像是毫不入心般隨手折了綠枝,撥弄著溪流中的波紋,道:“站在陸從淵那邊還自詡清流, 我憑什麽信?陛下憑什麽信?眼下已經如此了,解圍的法子, 殿下不是替我想了麽?”
聞澈怔住了。
他忽然明白, 根本不是元蘅被他算計著來了洪山,而是元蘅一早就猜到這場狩獵是他安排的。
她隻是赴約……
元蘅永遠這般遊刃有餘, 聞澈不由得有些悶氣。
他似漫不經心般提起:“你上回不是說不想再見我了, 怎麽明知是我的邀約你還要來?以你的心思, 有的是辦法解圍, 用不著我的吧?”
“那是其一。”
元蘅將枝條丟入了水, “最重要的是, 這件事是我利用了殿下的傷。還是要來解釋清楚的。那傷是為護我受下的, 我卻用它反擊陸從淵。對不住……”
她沒抬頭,也不知曉聞澈聽了這話是什麽神態。
許久之後, 她才聽到了聲微弱的笑。
“你笑什麽?”
“你對不住我的,不止這一件事。”
這回換元蘅說不出話了。
下一刻, 聞澈伸手過來不輕不重地敲了她的額頭, 眉眼間是少年的清朗俊逸:“這回原諒你了。下回行事, 不可莽撞。”
若說之前的剖白能撬動她的心隙,此時晴日下的縱容和無條件的信任, 便是重擊。她垂下眼睫,避開了聞澈毫不遮掩的目光。
而聞澈似乎察覺到她的變化, 微揚了唇角。
原來她也有不敢看人的時候。
聞澈道:“你這招不錯, 但豈不是殺敵一千自折八百?認下柳全之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當日是我帶府兵前去的。我父皇不會越過我而直接懲處你。但是, 你私自去紀央城,這事怎麽說了?”
“罰俸半年。”
元蘅抿了抿幹燥的唇。
聽到這裏,聞澈一個沒忍住笑得前仰後合,道:“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的俸祿,現下還沒了。”
元蘅:“……”
“誒,你不是說要搬去舊宅麽?若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本王不介意收留你。”
聞澈止了笑,抬手將鬢前的碎發往後撇了些,不自知地靠近元蘅,尾音也咬得又輕又惑人。
聞澈生了副好模樣,整個啟都也鮮少再能找到如此容貌昳麗之人。就連向來被譽姿容出塵的聞臨都比之不及。
元蘅也一直覺得他長得不錯。但很可惜,她向來不吃美人計。
她淡笑,輕推開他擋路的手腕:“謝殿下,但尚不至於。”
如春雪般白的指尖落在他的袖口,雖是義正辭嚴的推拒,但卻是以無辜的姿態,將所有的慌亂和情動奉還給了聞澈。
見她推開自己朝宋景漱玉的方向走了,聞澈還在原地,腕間似乎還留有她的餘溫。
***
入了夏,烈日如火,烤得樹上的葉子都蔫了。
才在翰林院應了卯,沈欽連椅子都沒坐熱乎,便聽得外麵有人吵嚷起來了。原本就天熱,聽得嘈雜的人聲,他心裏生了一陣厭煩。
起身去關了窗,便將人聲隔絕了大半。
“明生兄,不去聽聽?”
同為編修的歐陽朔看著沈欽關窗子,將筆擱下,興致盎然地問。
沈欽筆沒停:“你我隻管做好分內的事。”
歐陽朔像是瞧不起他這般假正經的模樣,嘁笑一聲,重新拾筆:“你知道他們在鬧什麽吧?”
沈欽的筆頓住了。
他自然聽說了。
歐陽朔懶散地翻著厚實的典籍,隨口道:“這段時日朝中眾說紛紜,大抵都離不開我們那位同僚元蘅。她與陸氏怎麽樣與我等也無關,但是現下這種局勢,卻聽聞陛下有意提她做侍讀。”
沈欽不語。
歐陽朔道:“你說說咱們,辛辛苦苦準備科舉,奪了一甲進士,卻要在這翰林院清苦三年才能授官。而有的人,憑著自己有個好師父,卻能一躍千階。”
聽到這裏,沈欽終於忍無可忍,將筆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道:“歐陽兄,說話還是注意些吧。入翰林院這幾個月,元蘅所做所為我們都看在眼裏,沒有哪裏不妥當吧?背地裏非議同僚,非君子所為。”
“行!你君子,我小人行吧。”
歐陽朔不想再與他談話,起身將窗子打開了,“那沈君子不妨聽一聽他們是如何議的。閉目塞聽,便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麽?”
過去的一個月,朝中圍著元蘅之事吵嚷不休。大抵不過是猜疑她殺了徐融,然後借此說女官誤國,奏請皇帝罷免她的官職,再依律懲處。但皇帝卻以沒有實據為由遲遲沒有發落。
約摸前陣子,元蘅所修平樂集有所完善,呈於皇帝之後,龍顏大悅。之後便有風聲傳出來,說皇帝意欲提她的官階。
若真的是平樂集修補有功,隻是個侍讀,不算什麽大的嘉賞。北成曆來也有入了翰林不足一年便升遷的。但是此時眾人議的卻是——元蘅或用了什麽手段,得了這看似不公正的升遷。
沈欽並不順著歐陽朔的話答,而是轉而道:“建永年間,首輔孫正,入翰林不足一年便升任學士。淳和年間的霍大人,隻四個月便轉遷大理寺……”
“打住!”
歐陽朔厭惡極了沈欽這般死板的模樣,也不想聽這些陳年舊例。
沈欽並沒有因此住口,而是道:“有功夫與他們一同非議女官,不若將心思放在典籍國史上。還是那句話,做好分內之事。”
說罷,沈欽也不願再與歐陽朔同處一屋簷下,便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抱好之後另尋屋子去了。
剛出了門,他便瞧見了廊簷下的元蘅。
不知她在這裏站了多久了,一邊聽著院中人的吵嚷,一邊聽著屋內兩人的爭執。而她卻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直到側目看見沈欽出來了,她才拱手行禮:“明生兄。”
沈欽先是緊了口氣,擔心她會心中不快。可是一想到自己方才所言或許被她聽到,又緩出了一口氣。
“不是老師找你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沈欽試圖說些別的話。
元蘅聽著聒噪的蟬鳴,衝他笑了下:“是了,這天太熱了,司業身體受不住,便讓他小憩片刻,我早些回來了。”
說罷,她竟往房中走去了,坦然地坐回位子上,瞧著歐陽朔。
歐陽朔被她盯得受不了,天大的怨氣此時都不敢冒頭。興許是心有愧疚,匆匆收拾了書卷便走了。
沈欽倚在門框上看著這出無聲的戲,終於笑了:“你嚇他做什麽?”
元蘅卻道:“他言下之意不是說我厲害,有手段麽?既然說了,那我便當誇讚。他若心中無愧,跑什麽啊?”
既然說她厲害,那她也不介意真的厲害給他們看。
沈欽又踏進房中來,坐在她跟前,略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他們那般說你,你真的不生氣?”
元蘅道:“他說的還算委婉,比這話難聽的,我也聽到過。若每句都生氣都解釋,我豈不是要累死?惡人之名,擔就擔了。你瞧方才,不是挺有用麽!”
這倒是元蘅的脾氣了。從沈欽認識她到如今,就沒見她因旁人的流言而傷神的。
但沈欽好事放心不下,道:“雖說如此,閑言碎語還是傷人。徐融案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看樣子陛下並沒有打算追究下去,難不成就任憑你擔著不明不白的名聲麽?”
元蘅卻笑了:“不提這些了,你忙你的,我坐坐就走。”
自打元蘅反手將陸從淵拖下水之後,這件事解決起來簡直是立竿見影。陸氏吃了啞巴虧,明知是髒水卻毫無辦法擺脫,隻得是將這件事模糊過去。起初三法司還想盡法子查證,但是見皇帝也沒有再說什麽,也不願再多事,這件事便擱下了。
雖說擱下之後便不會再給元蘅造成什麽煩擾,但是這件事必須要扯個水落石出。
如若不將陷害她的人揪到明麵上來,隻怕這樣的事還會層出不窮,元蘅便再沒安生日子過了。再加之徐融之死絕非偶然,那冊記錄琅州絲帛的冊子也尚不知蹤影,背後牽扯著什麽又豈能任由遮蓋下去?
正此時,聽著房外有人在抬什麽東西,元蘅便出去看,正好瞧見是院中的侍從正在將消暑的冰抬來。因著實在是太多,毒辣的日光曬著,冰塊已經化了一部分了。
酷暑的天氣,值房中若是沒有冰,實在是難熬。
元蘅見狀便要過去幫忙。
那人卻忙擺手:“這點小事,不敢勞煩大人,大人還是歇著罷。”
元蘅卻道:“這麽幾筐的冰,怎麽就你一人送?”
她邊說邊接了一筐過來。
他停下擦了把額間的汗,道:“這幾日宮中要整修澤蘭宮,人手不夠,能用的人都給遣去了。”
澤蘭宮已經那般氣派了,竟然還要大肆整修。
如今雖然琅州絲帛解了些緊憂,但要用銀子的地方還是不少的,再如何也不該在這種時候興修葺之事。
但這畢竟是後宮之事,元蘅並不好說什麽,隻得笑了笑,提著冰準備分放到各房中去。
還沒等她怎麽走,便有一名庶吉士迎麵走了過來。
元蘅認得此人,他是兵部尚書的小兒子,名喚蘇呈。
他因著過往犯了些錯事,沒有能保舉官職,便隻得與其他學子一同參與科考。好在他肚子裏還是有些墨水的,這回中了二甲,入翰林授了庶吉士。
雖然他們同在翰林,但是平素也沒有什麽交集。
蘇呈手中搖著扇子,微微眯著眼睛看了元蘅片刻,麵上掛著笑意踱步過來,道:“呦,元姑娘。”
元蘅隻得騰出手來回禮,旋即又去提那筐冰。
但是蘇呈卻顯得沒有什麽敬意,反而神色輕薄:“不是要升侍讀了?這奴才不長眼,竟還要你做這種事?真是沒有規矩。”
送冰的這人聞聲就跪下認錯了。
元蘅將這人扶了起來,道:“與他無幹,是我見他辛苦,自己要來幫忙的。”
蘇呈笑了聲,便湊過來:“是麽?是我不夠近人情了。我也來幫忙罷!”
他這哪裏是幫忙。
蘇呈不去接其餘的幾筐,反而將手伸向了元蘅方才提起的那筐。
因著元蘅的衣袂覆在木柄上。蘇呈去接的時候,去有意無意地碰了那片雪白的衣袂,握木柄的時候,順勢將那她的衣角也壓在了手心。
元蘅蹙眉,欲將衣角抽回來,卻被此人握得更緊。
蘇呈唇角微揚,壓低了聲音:“那日暉春樓夜宴,鄙人初次得見姑娘芳容,實在是……心生愛慕。”
當著旁人的麵扯她衣角,還好意思說什麽愛慕。元蘅心中冷笑,隻覺得此人若是見著自己殺.人的模樣,想必定會更“愛慕”罷。輕薄到她的頭上,實在是膽子不小。
她意圖強行抽回衣角,結果被蘇呈拽得更緊,就在那隻手就要順著探過來時,卻見一柄玉骨扇重重地落在了蘇呈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登時被打出一道紅痕,痛得蘇呈慌促鬆了手。
他正欲破口大罵,一抬眼卻瞧見了聞澈帶著寒色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