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瘋子

去內閣的路上, 裴江知一路沒有抬頭,隻是步履匆匆。

剛邁出兩步路,迎麵便見一女子身影, 他不由得放慢下來,停在她的跟前。

元蘅大老遠便瞧見他了, 直到走到跟前, 才端端正正作揖:“中堂大人。”

裴江知身為內閣首輔,對翰林院的事還算上心, 那些進士翰林的大錯小錯, 無一不是要經過他手處理的。但是自從元蘅入了翰林院, 卻如綠葉落水, 半點聲息都沒有聽到過。隻有偶爾能聽那幾位翰林提及, 說此女慧極, 做事穩妥, 可堪大用。

他原本以為元蘅也算識相安分,沒有惹出什麽麻煩。

誰知今日便出了樁大事。

裴江知咳了聲, 道:“元大將軍的長女,老夫可受不起你的禮。”

元蘅並不知他這莫名的敵意是何處來的, 隻好淡笑一聲:“科舉入仕, 便是翰林院的人, 與其他身份,沒什麽幹係。”

“好, 你既稱我一聲中堂大人,那老夫便應了。老夫與褚清連曾是舊交, 今日便代他管教門生。你跪在此處, 天黑再起。”

元蘅尚有一堆文集要修,現下正趕著回值房。因為工部要整修亭台, 必經的路上堆積了許多木料,不能通人。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與裴江知碰上。

元蘅沒跪,而是本分道:“下官並未犯錯,為何要跪?”

前陣子的倒春寒過去,如今恍惚間便要入夏,日光從鬱鬱蔥蔥的樹枝縫隙中傾灑下來,照在地麵上,落得一地斑駁。

而元蘅就站在光影之間,態度不輕慢,但也不卑從。

裴江知鬢間已見白絲,但是說話時又中氣十足。他與褚清連截然不同,他很有首輔的派頭。

“今日大理寺上呈的折子被老夫扣下了,尚未呈給陛下看。你做的錯事,休要連累整個翰林院。”

聽到大理寺,元蘅便明白了緣故。

徐融的死因與柳全相同,如今定是查到了柳全之死與自己有關。這件事終究還是牽扯到了她的頭上。

不過當日破廟中除了宋景沒有旁人,想來大理寺也沒有實據。否則也不會隻是上一封隨時可能被扣下的折子,定會親自麵聖稟報了。

元蘅道:“恕下官愚鈍……沒聽懂。”

她沒做的事,自然不會認。

裴江知哪知她是這種“油鹽不進”,不堪教化之人,一時間氣得語塞。

“元蘅,話已經點到這個份上了,你懂與不懂並不重要。老夫暫時扣下折子,隻是給你機會。若你把握不好,過幾日你就得被大理寺和刑部傳召了。”

元蘅輕笑了下,再度躬身行禮。

見裴江知甩袖離去,她的笑意才消了。無論裴江知此舉是否真的是為了護她,還是另有私心,但這樁事是拖不得了。有人想拉她下水,她就得順藤摸瓜。

拉回來。

***

洪山腳下林木成蔭,綠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宋景勒馬,抬起弓箭對準了樹蔭後的一頭鹿。許久之後,他終於放出了箭,誰知卻刺向了一旁的樹幹。鹿受了驚,登時就要跑開。

隻一刹那,另一支箭迅疾如風,直直地射了過去。那鹿哀鳴一聲,倒下了。

宋景回頭,瞧見了騎於馬上正舉著弓箭的漱玉。

漱玉的身旁正是元蘅。

收了弓,宋景氣惱:“你們兩個怎麽回事!叫了不來,好不容易來了就搶我的鹿!”

元蘅笑而不語。

漱玉下馬,調侃道:“景公子這話就不對了,狩獵之事憑的是本事,自然是誰獵到,這鹿便算誰的。”

宋景擺了擺手:“是本公子有氣度,不與你計較。誒?殿下呢?”

今日是宋景想要狩獵,特意邀了聞澈一同。誰知這人剛來,就說自己傷口還沒好全,實在不能挽弓,便找了樹蔭歇著去了。可是這一晃眼,周圍也都沒他的身影。

漱玉皺眉:“景公子叫我們來,還喊了別人?早知如此,我們姑娘好不容易休沐,還不如在府中歇息。”

樹蔭下一陣響動。

有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緩步從樹後走了出來:“說誰是旁人呢?若早知你們在,本王便不來了。”

他身著寶藍色窄袖圓領武服,走來時目光隻輕輕地滑過了元蘅,隻一瞬便移開了。他走向了宋景身旁的馬,接過了韁繩之後輕身上馬。

光影落在他的身上,襯得他身形頎長又漂亮。他一拉韁繩,懶散地對宋景道:“這裏蚊蟲多,咬得我難受。獵場外等你。”

聞澈似乎將她那日說的話聽進心裏去了,就真的不再纏著她。

這段時日也算清靜。

當元蘅回眸看他離去的背影時,又微不可察地歎了一聲,混在林間的鳥鳴裏,誰也沒聽見。

也好。

元蘅雖會些騎射的皮毛本領,但因為心中還壓著事,此時也提不起興趣,便在一旁看著宋景與漱玉比試。宋景為人親和,從未將漱玉看作下人,兩人一同吵鬧著,也很有趣。

山間的清溪流水潺潺,漫過碎石,聲若擊玉。

她閑著無事,便順著溪流漫無目的地走。剛準備伸了手去碰水,她便聽得身後有什麽動靜。沉默片刻,她掂了水中的一顆圓潤的小石子丟向身後。旋即便聽到一陣往後退的腳步聲。

回頭,她看見躲了石子的聞澈。

聞澈無奈地搖頭:“下回別偷襲。”

元蘅毫不留情地答:“下回別偷偷摸摸站人身後。”

聞澈不理會,邁著腿過了水,散漫又隨意地坐在了岸邊的石頭上,靠著石頭旁的樹木,後腦還枕著自己的右臂,合上了眼。

林間枝葉被風卷得沙沙作響,蟲鳥啁啾,襯得此地像是與世隔絕的桃源。

與元蘅幾度夢回時的燕雲山腳一般無二。

元蘅也沒再搭話,隻是將浸濕了的衣擺擰幹,起身便要走。剛走出兩步,她便聽到聞澈悠然開了口。

“昨日去麵聖了?”

元蘅駐足,回頭看著他被風吹亂的墨發,輕笑:“殿下是生了飛耳不成?”

“飛耳不敢當,但很佩服你的本事。明目張膽開罪陸從淵,你怎麽想的?”聞澈坐不住了,收了手臂起身,直視著不遠處尚未離去的元蘅,“鬧得沸沸揚揚,牽扯了都察院,朝中多人跪在朝雲殿外要求我父皇懲處你,免得你‘禍亂朝綱’,你竟還有心思陪著宋景狩獵?”

“殿下不是也有心思狩獵?”

聞澈被噎得無話可說,隻道:“你的事,與我何幹?我為何沒有心思狩獵?”

他自然是沒有心思的。

此次來洪山獵場,也是他攛掇著宋景邀的元蘅。元蘅不願意見他,可是有些事,他是一定要當麵聽她說明白的。

昨日說起來是元蘅去麵聖,實則是被皇帝傳召。去之前她便猜到是因為徐融之事。柳全之事認不認不重要,皇帝也不想多聽,皇帝在意的是徐融之死。

去之前,元蘅便已經做好了打算。

她將那夜自己去了紀央城之事坦白了,並且將聞澈受傷一事也連同著說了,並且奉上了羽箭。

因著早年叛亂之事,皇帝便下令,各世家製作箭杆,須得有特殊的記號可供辨認。元蘅奉上的羽箭自然是假的,是她命人仿的陸氏的。

仿記號潑髒水是常有的事,這項政令本來就是治標不治本沒什麽大用處的,眾人也不會因這一件證物就信了她的話。

但是如此以來,就變成了陸從淵需要自證清白。

皇帝信誰不重要,至少她反擊了。

依照她所說,她發現不對要去查案,查到了紀央城,結果卻在紀央城遭了人截殺,還害了淩王受傷。諸如此類的事,陸從淵想從中摘幹淨,可是不容易。

元蘅用帕子擦拭著手上的水漬,緩聲道:“開罪人也是門講究的學問。殿下當街羞辱陸從淵是一種,下官在朝雲殿開罪,是另一種。談不上誰高明,畢竟是各憑本事。”

聞澈道:“你可知後果?”

聽了此言,元蘅將帕子塞回袖袋,終於與他對視:“後果就是,如果我不這麽做,今日你就得在詔獄裏見著我。陸從淵此舉想害我,我自然要以牙還牙,原封不動奉還。至於誰真誰假……那得由陛下裁奪。”

沒人說的是真的。

陸從淵設計栽贓她,她便依樣設計栽贓陸從淵。

“這叫禮尚往來。”

在當下這個境況中,誰顯得更輕鬆自如,誰便有更大的贏麵。

所以當宋景邀她來狩獵,雖然她沒多大興趣,但還是一同來了。

聞澈本也不是來指責她的,此時抱臂倚在一棵樹上,輕笑:“瘋了。”

清風過林,一片嫩綠的葉子入水,漾起一圈波紋。因著被水中亂石阻住,它隻能在一隅狹隘中起伏。

元蘅俯身觸了那片葉子,輕手撥開阻礙,任它順著急促的溪流而下。片刻後,她回眸看向聞澈:“瘋子對瘋子,那就看誰更瘋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