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過往

他說這句話時就湊在她的耳邊, 將話音咬得又低又纏綿,帶著撩撥,還摻著幾分少年不甘的心氣。

猝不及防地聽見這麽一句話, 元蘅耳根一熱,抬眼時映入他毫不遮掩的熱烈情緒裏。

離得近了, 能瞧見他如星子般的眸色忽然沉下去, 不知涵了多少深切難解的情緒。就在炙熱的呼吸將要落在她的唇線上時,元蘅驟然驚醒, 一把將他推開了。

他傷口被撕扯, 痛得麵色發白。

“你好狠的心啊。”

聞澈的眼神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元蘅卻冷聲道:“現在什麽處境你還胡鬧?”

聞澈輕笑:“那回去我就可以胡鬧?”

“你!”

“你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聞澈湊近她, 看著她生氣時眸間的怒意。

元蘅不想理他。

論臉皮厚, 論無理取鬧, 她確實是該甘拜下風的。

落雨了。

他們躲在不大的石壁之下, 雨流如注, 能濺濕他們的衣擺。林中雨打樹葉之聲四起,更聽不清那些人的動靜了。

“我來紀央城是臨時起意, 他們怎麽會知曉的?”

元蘅將衣擺擰幹,往更裏麵躲了些。

他們?

元蘅沒說他們是誰。

但是想也猜得到。自然是擔心她會查出來什麽而心虛的人。痛下殺手, 隻能說明元蘅查對了。

聞澈氣息輕淺:“我都能知道且追上來, 他們知道也不奇怪。你一直在明處。”

是了。從她登科入仕開始, 她便一直在明處了。暗地裏想要置她於死地的人不在少數。

皇帝給了女子為官的機會,卻是有私心的。他要的就是所有人把目光移向這位女官, 他好借此後退一步,與朝中權貴布這一場棋局。

聞澈忽然道:“我父皇不是真心要用你。有太後身邊女官的前車之鑒, 他不可能真正接納你的。”

誰知元蘅分外冷靜, 回頭看他,淡然一聲:“我知道。”

“你知道?你不怕死?”

這話他早就想問了。但是看她對前途那般期待, 他好幾次都沒有能忍心問出口。畢竟這太殘忍了。

君心難測,她隻是被當做隨時能棄的棋子。

元蘅道:“我不管他們的用意,也不管明暗之處都有誰。我隻需要有這個機會,我就能做好。至於生死,我若在意,此時已然是越王妃了,不必涉朝堂這個險。”

聞澈歎了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石壁上,眼神還停在她身上:“你出身名門,本就不必涉這個險。”

“名門棄我,我還要處處提及麽?我今日登科,憑的是我自己,跟我的姓氏沒有半點幹係。別人怎麽想是別人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濕瀝瀝的衣衫已經擰不幹了,元蘅索性不管,闔上眼休息。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紀央城有秘密,徐融便是帶著這個秘密死的。或許錦衣衛也被牽扯其中,或許跟衍州也分不開幹係。

看似平靜的宣寧二十一年,興許早就因某個傷口而潰爛開來了。

兩人對坐無聲許久,才聽見元蘅開口:“你上回,說你去衍州時墜過崖?怎麽回事?”

這是那日對他剖白心意之時說的事,但後來元蘅一直不想提當日的事,便也沒有來得及問。

聞澈將沒有受傷的一隻手臂枕在腦後,看著昏沉晦暗的天色,緩聲道:“不記得了。我醒來那日,也下了這麽大的雨。”

他當時是被雨水淋醒的,嗆咳出許多的血,身上的衣裳已經破爛不堪,許久才一個人顫巍巍地起了身,扶著崖壁連爬也爬不動,最後又結結實實地摔了下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俞州的軍帳中了。

聽徐舒說,他見聞澈許久沒有回到約好的地方見麵,便自作主張去尋了。誰知便在燕雲山腳發現了昏迷不醒的他。軍中的郎中看傷診脈過後,隻說他是墜了崖才致此。若非是被崖間的枯樹攔了下,隻怕此時他已沒命。

治傷,服藥,針灸,調養了有三個月,聞澈才堪堪恢複過來。

“後來……後來怎麽也想不起,我怎麽會在那裏。我記得是去見誰的……”

元蘅睜開眼看過去:“徐舒也不知道你去見誰麽?”

聞澈笑了:“他說我沒讓他跟著去過,應當就是去見褚閣老吧,他與老師於我有恩,我說來是我不爭氣,對不住他們。”

兩人沉默許久,聞澈才輕輕用手肘碰了她,道:“徐融這案子是查不了了,今日刺殺這事回去倒是可以聲情並茂地哭給我父皇聽。”

這人淨想些無賴的法子。雖然無賴,但聽起來還挺好用。

“你哭。”

元蘅眼皮都沒睜。

聞澈道:“為什麽?”

元蘅態度很硬:“我不會哭。”

兩人又不說話了。

聞澈的肩似有若無地碰到了元蘅的肩,他的聲息很淡,眼尾的笑卻很燙。

“我覺得你會啊。”

他果真沒兩句正經的。

還有完沒完了?

元蘅睜開眼看向他:“若是淩王殿下因傷身故,我可以回去跪在朝雲殿前,哭夠三天,為你求得公道。可好啊?”

聞澈噤聲,捂好自己的傷處,閉上眼裝睡了。

***

輝和堂中很是清靜,案幾上鏤空褐釉的香爐燃著。淡淡的煙嵐蒸騰而起,杳靄流玉。

陸從淵手畔的宣紙剛用鎮尺鋪好,紫豪筆尖蘸墨欲寫,房門便被直接推開了。

陸從淵沒抬眼。

能直接闖進他書房的人不多。

那人一身黑色披風,撩開遮麵的薄紗,露出蒼白的一副容顏。

“你今日怎麽舍得出宮了?”

陸從淵擱下筆,唇邊的笑意淺淡,根本毫無溫度。

明錦兩步走過來,扯住陸從淵的衣襟:“我跟你說過!你做什麽都行,我不管你,但你不能傷了阿澈!”

陸從淵並不惱,手中微微用力,便將自己的衣襟扯回來撫好,看向明錦:“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難得來一次我這裏,若就為了耍瘋氣,下回陸府你就進不來了。”

明錦苦笑:“你當我願意來麽?你說我瘋?我之前瘋麽?你騙了我,還要傷我最親的人,我還要冷眼旁觀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陸從淵不再理她,再度提筆。

可是明錦卻一把奪過他的筆,扔向了一旁,墨汁濺灑在潔淨的宣紙上,赫然一道裂痕。

就像是經年愛慕與後來汙濁無情的分割。

他麵色沉了下來,起身將明錦抱進自己的懷裏:“好了,別鬧了。”

明錦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濡濕了他肩頭的布料。她恨自己不爭氣,明知道麵前這人謊話連篇,還是會心軟。可她也知道,這人就是拿捏她的心軟。

“明錦,你又不是梁皇後的親生女兒,若是她知道你與我有私情,她還會容你麽?對他們,不必太用心。我才是你最親近的人,我不害你。你明白麽?”

明錦不願意被他抱著,便想要掙開。可是陸從淵卻慣知她的脾性,將她抱得更緊。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薄情寡義麽?”

陸從淵道:“我薄情寡義?我若薄情寡義,也不會留你的。”

論心計,明錦真的覺得自己玩不過陸從淵。這人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手段,連自己也舍得進去。

那年梁皇後病重,她出宮去佛寺祈福半月,她的車輦剛駛出熱鬧繁盛的北街,便逢上了細雪,寒風吹衣。

她掀簾往外探,卻瞧見有人在自己跟前落了轎,遞來一把油紙傘。

這位香客的眼角有一顆小痣,不大顯眼,但又隨著他溫煦的笑而動人起來。

遠山寺莊嚴肅穆,禪音縹緲,黛瓦凝雪,天際唯餘一抹殘青。

明錦後來再沒忘了那日,隻需稍稍抬眼,便能看見他鋒利清俊的側顏,以及仿若含星的雙眸。

他好像什麽都懂,詩書經義談論起來滔滔不絕,麵對她時又很有分寸守禮。

直到一次宮宴,她遙遙看見那個不苟言笑的陸從淵受人敬拜時,明錦才明白自己有多糊塗。

那段在遠山寺的日子足夠令她陷進去。那個許諾會對她好的富商公子,搖身一變成了位高權重的陸從淵。

可歎,可笑,可憐。

這人原來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所有的情話和親密,都是他計劃的一折。用情至深的傻子隻有明錦一個。

隻有她。

她鮮少出宮,也隻那一回在宮外久居半月。可為何那日遇上的香客就是他呢?為何他偏生就姓陸,是害了自己母後和皇兄的陸從淵……

陸從淵輕拍了她的後背,想伸手去撫她眼角的淚痕,卻被她偏頭避過去了。

明錦笑了:“陸從淵,你應該慶幸今日阿澈和那個元姑娘沒事。否則,我與你同死。”

她摔門離開後,門外的陸鈞安才敢進來。

“兄,兄長,公主她……”

陸鈞安不敢亂說。

陸從淵心中悶著氣,冷淡地坐了回去,重新換了一張紙,研墨。

陸鈞安又問:“他說淩王有事,有什麽事?”

聽完這裏,陸從淵才停下手中的動作,微微蹙眉:“不知道今日發什麽瘋,不必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