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柳全

“殿下取笑我可以,別擾了旁人。”

被這人氣到卻又不能發作,隻當他是胡鬧,元蘅並不想多費口舌。隻是偏過頭去看他,樹影之下帶著笑意看過來的聞澈,恍惚與昔日少年郎重疊。文徽院中有人在灑掃,枯葉沙沙作響,襯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靜謐。

似是她望著自己出神,聞澈登時別扭起來。

這樣的眼神讓他覺得莫名的熟悉,不能為外人道的慌亂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聲:“你看我作甚?生氣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聲音將元蘅的思緒打斷,她避開了他的眼神,道:“沒有。耽擱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辭了。”

她剛走,聞澈麵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將話頭挑開的。

聞澈雖稱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夠讓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說水一般的女子,說的是品性溫和如水,不帶尖利的刺。

聞澈卻覺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變換態度和模樣。你待她以誠,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來。那些張牙舞爪的東西她都有,給不給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聞澈不懷疑她會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欽的傷,去做些什麽以回報。

徐舒手裏撚著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過來,道:“消磨誌氣,實在是消磨誌氣……”

聞澈皺眉:“你又自言自語什麽?”

徐舒冷笑一聲:“屬下敢問殿下,來文徽院所為何事啊?”

“有問題請教老師。”

聞澈答。

徐舒將枯枝哢嚓一聲折斷:“老師的院子一步不去,往這學舍倒是跑得勤快。”

聞澈抬腳要踹,徐舒丟了樹枝就跑了。

***

街巷中人來人往,叫賣聲也不絕於耳。

宋景掀開馬車簾布往外張望,看著外麵的熱鬧終於覺出心滿意足來。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無趣,如今他終於是能出來了。

將身下的軟墊靠邊挪了下,他覷了眼閉目不語的元蘅,心裏又因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經換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慮許久,他還是覺得自己要認錯,但是元蘅情緒不好,他不敢直接說話便隻好一路沉默。

過興榮街時,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對不住,那會兒我睡傻了,我不是……”

沒等他說完,元蘅睜開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歎道:“紙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發現的,怎能怪你?”

前幾日杜庭譽安排了課業,要每人據著題目擬文一篇。寫江朔諸郡戰亂平定之後如何治理災亂,農田複墾。

宋景少時讀書,也隻是會些四書五經中的死板內容,對這些卻是一竅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講與他聽之後還是寫不出來。

最後元蘅便隻將一些脈絡思緒寫給他以供觀閱。誰知這人慌促之下竟將元蘅這一冊給交出去了。喂到嘴邊的飯都不吃,元蘅連怪他的力氣都沒有。

今日清晨杜庭譽讓人來傳元蘅的時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膽。

這本不是件嚴重的事,他們二人都認了錯便罷了。

誰知剛睡醒的宋景一聽說元蘅被叫走了,以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發覺了,於是一把推開了杜庭譽的房門,十分連貫地跪下,仗義攬罪:“都是我的錯,求司業不要責怪我蘅妹妹!”

當時的杜庭譽連一口水都沒咽下去,便重重地將茶盞擱回了桌案上。

這些日子元蘅想過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隱瞞多久,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會毀在宋景這裏。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與杜庭譽說上幾句話……

“真不怪你,我還要謝表哥幫我攬罪呢。”元蘅想寬慰他不必多想,但無奈自己實在是笑不出來,隻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來有些牽強。

宋景幫了倒忙,此時斷不敢再接這種道謝了,他忙擺了擺手:“你不生氣就好,快別再取笑我了。”

馬車正顛簸,忽地卻停下了,之後便感覺到車夫將馬車往一旁牽著,像是在給誰讓道。

元蘅掀開車簾往外看,隻看到正前方的大隊押送囚犯的車馬,兩旁皆是錦衣衛。帶頭的那人身著蟒紋曳撒,佩繡春刀。

這人竟由錦衣衛指揮使親自押送,甚至還要當街示眾,想必身份和來頭並不一般。但是因為路不夠寬敞,百姓紛紛往一旁撤,在遮擋之下,元蘅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姑娘當是認得這人的。”

車夫似乎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回頭衝元蘅笑了下。

元蘅還沒瞧見那人的臉,聽見這話卻愣住了:“我認得?”

“衍州之亂是姑娘守的城,與叛軍糾纏月餘。喏,他不正是那叛軍之首,昔日的鎮西大將軍柳全麽!”

元蘅的手頓時僵住了。

但車夫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隻繼續道:“真是個瘋子,都階下囚了還吹塤呢!”

塤聲清淒,不幽而悲,在鼎沸的人聲中幾乎要辨不清楚,但是卻又固執地鑽進元蘅的耳中。

囚車駛近,路兩旁的百姓也都散開了,此時一陣風將囚車外的那層簡陋的粗布吹開,讓元蘅看清楚了柳全的麵容。

素衣帶血,麵如青灰。再沒有昔日溫旭親和的長輩模樣。

她有些發抖。

柳全受封鎮西大將軍之前,曾與元成暉、薑牧共執燕雲軍。

彼時元蘅尚且年幼,每每往軍營中鑽的時候都被人趕出來。隻有柳全會將她抱起來,笑道:“我們姑娘聰明,日後必成大器!”

她想學軍務,柳全就耐心教她認識兵器,教她怎麽看懂兵書。

可是那都是陳年舊事了。

柳全憑功獲封,受命鎮守琅州。

再後來,他反了。

琅州柳軍進擊衍州之時,燕雲軍隻一月便死傷過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慌促逃散。那些刷了火油的箭矢如雨一般刺來,這些場景至今還在元蘅的夢裏反複出現。

“蘅妹妹?別看了……”

宋景瞧出了她的不對勁,主動將車簾放了下來,隔開了那些殘忍的夢境。

元蘅的麵色慘白,雙肩還在不由自主地顫著。

那些日子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要手刃了柳全,但如今塤聲入耳,又讓她覺得不真實。已是階下囚了,可是這些報應都太淺。

即使此人算得上她半個恩師,在她不受父親重視的時候百般鼓勵她。那些光景是她所珍視的,但是衍州的那場戰亂也是切切實實痛在她身上的。

她不僅不能原諒,甚至痛恨。

與昔日同袍刀兵相見,這人有什麽資格苟活於世?

“他什麽時候行刑?”

這些日子她在文徽院中,對外麵的事一概不清楚,此刻隻能再問車夫。

車夫撓了撓發頂,道:“這沒聽說……但也活不久了!進了詔獄,離閻王爺可就隻隔著一道門了。”

是了,昔日之事與如今有何幹係?殺伐果斷的鎮西大將軍進了詔獄,也隻會如螻蟻一般,被人掐住命脈。

柳全也斷想不到,自己計劃好一切,卻被自己昔日悉心教導出來的元蘅堵在衍州城外,最終潰散。

忽地,塤聲音調變了。

熟悉的調子將元蘅的思緒給拽住了。

曾在衍江畔,柳全將這首曲子吹給她聽,說是他親自所作,當做給她的十五歲及笄賀禮。之後他便遠去琅州,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元蘅將車簾掀開,輕身一躍下了馬車,朝著囚車的方向追了兩步,卻被人潮擋住去路,再也追不上了。

這首曲子是吹給她聽的。

方才他定是看見她了!

“蘅妹妹!”

“姑娘!”

宋景和車夫都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站在她身後。

“怎麽了?”宋景不明白她為何會下車追到這來。

元蘅沉默片刻,看著囚車遠去:“他方才看見我了。剛才的塤聲是吹給我聽的……”

宋景依舊沒懂:“那又如何?我雖不知你們之間的舊怨,但是柳全叛亂,便是背信棄義。他再怎麽看見你,進了詔獄也出不來了。”

直到囚車消失在路的盡頭,元蘅終於呼出一口氣,道:“是了,他出不來了。”

這場令人心驚的背叛,可以算是結束了。

元蘅旋即轉身回去,登上馬車,將此事拋之腦後。

接下來的幾日侯府中也算寧靜。

杜庭譽並沒有將元蘅扮男裝混進文徽院之事告知安遠侯。宋夫人病了,宋景也老老實實地收斂了性子,日日在床榻邊侍藥,沒有到處惹事。

來了侯府之後元蘅也沒幫上什麽忙,憑借著舊時在元府中侍奉病重的元成暉的經驗,便幫著宋夫人溫藥送藥。

這日天色剛淡下來,元蘅準備將煎藥的藥渣倒了,剛用厚布端了藥罐離開小灶台,便見有下人來稟事。

她忙得沒抬頭,隻問了何事。

下人卻道:“這小的也不知。外麵那人隻讓我將此物轉交給姑娘,說您見了便知。”

藥罐的藥渣被盡數倒掉了,但是她還是被留有餘溫的罐底給燙到了手,指尖的刺痛讓她沒顧上去看下人遞上來的東西,忙舀了涼水止痛。

終於好受一些,她才抬了眼看過去,卻被釘住了步子。

是塤。

暗紅色的塤已經磨損了些,但是仍舊可以看出它原本的模樣,上麵也刻有已經模糊不清的字跡。旁人看不出,但是元蘅認出來了。

那字跡是“柳”。

“他人呢?”

元蘅的聲音沉了下去。

“在府外候著呢。”

話音落,元蘅將藥罐放回原處,將藥碗遞給他:“我去見那人,你趁熱將藥送去夫人房中。”

說罷,元蘅便出了灶房。

侯府外空空如也,並沒有人。

早年皇帝下令,皇親國戚和官員的住處應與坊市分開,因此侯府外平素連馬車都不會有。如今隻有一棵尚未抽芽的楊樹,周圍也沒有任何人的行跡。

前幾日這塤還在柳全手中,柳全也被關押受審了。如今又是誰拿著這塤來尋她?

還沒等她回神,便見有一人裹著破舊的衣裳,半張臉都被鬥篷遮住了。

熟悉的身形,元蘅終於笑了:“進了詔獄都能逃出來,連錦衣衛都能買通,不愧是鎮西大將軍。”

從那日聽到吹給她的塤聲之後,元蘅便猜到有這一日了。柳全從不做任何無謂之事,那日不可能是一時興起,而是告誡。

原本柳全被俘,押入詔獄之後,應由三法司依律嚴審後再交由皇帝懲處。可是柳全身份特殊,與北成各軍都關係匪淺,其中盤根錯節的牽連數不勝數,誰也不想上趕著觸這個黴頭。於是三法司相互推諉,竟最後讓這人從詔獄裏逃出來了。

“真是好久不見了,你都這麽大了。那日在囚車上我險些認不出。”

柳全將鬥篷掀開,露出了自己的整張臉,“昔日你還是一個,跟在我身後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

元蘅道:“你今日敢獨自來見我,是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柳全忽然大笑,亦如過去談心一般:“我能從錦衣衛手中逃出來,就能殺人於無形。敢來找你,便是篤定你一定會幫我。”

他果真還是那般狂妄。

“你過去恃才傲物,我敬你有才。但你如今狂妄自大,卻唯有一死。”

元蘅唇邊的笑極冷,眼眸中也沒有絲毫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