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帕拉梅拉車底盤比較低,顧垣半跪下身時,高度正好到蘇折夜的肩。
蘇折夜怔了一秒,微垂下眼。
兩人就這麽靜靜對視了片刻,蘇折夜笑了一下,指尖勾開了口罩。
左側那泛著紅紫且輕微腫起的臉,就這麽映入了顧垣眼裏。
在那張漂亮絕豔的麵容,顯得如此突兀。
他瞳孔驟然一縮。
既然顧垣看到了,蘇折夜也不需要再掩飾,卸下了口罩——或者說原本就遮不住,他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顧垣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注視了一會兒蘇折夜的側臉,突然站起身,就要朝樓內走去。
蘇折夜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去要個冰袋。”
顧垣放輕了聲音:“什麽也不會說。”
蘇折夜於是鬆了手。
很快,顧垣回來了。
冰袋直接觸肌膚有些太涼,他從後備箱找了個毛巾,裹住冰袋,然後小心翼翼敷在了蘇折夜左臉。
“我不用。”
“聽話。”
顧垣的語氣帶著些許不容置疑。
蘇折夜於是按住了冰袋。
顧垣進了駕駛室,發動車子。
這個點路上車更少了,又是在郊區,空曠無人。
夜幕低垂,天際繁星萬點。
顧垣調高了溫度,蘇折夜便和以往一樣,椅背降得很後,冰袋放在臉側,閉上了眼。
一路無話,直到快進基地時,身側突然傳來啪嗒一聲。
是蘇折夜的冰袋滑掉了。
顧垣側過臉,男生背對這裏,對此毫無反應,應當是睡熟了。
在基地門口停了兩分鍾,顧垣突然一踩油門,車輛又匯入了茫茫車海。
蘇折夜睡得不踏實,夢裏隱隱傳來嘈雜的混亂的,砸東西、叫罵、重物擊打肢體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無限放大。
猛然驚醒後,蘇折夜懵了片刻,大腦又暈又疼,有點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視線所及卻是一片繁華,燈火通明,將這片建築物照得亮若白晝。
蘇折夜逐漸回過神,直起身子,發現自己在基地旁的一個商圈。
他按了按太陽穴,突然記起從精神病院到這個商圈是經過基地的。
……可能顧垣要買什麽東西吧。
蘇折夜沒有多想,又靠回了椅背。
車內暖氣依舊開得很高,已經融化得差不多的冰袋被放在了後座,應該是怕車內空氣不循壞,駕駛室那邊的窗戶開了一個小縫,而自己身上蓋著一件隊服外套——不過不知道為什麽,衣領後那處ID寫著Dye,是隨染的。
大腦暈暈沉沉,臉側的疼痛已至麻木。
蘇折夜閉上了眼,卻半晌都沒有睡意,於是又睜開,目光放空望著窗外。
約莫過了五六分鍾,他突然看到顧垣走了過來。
蘇折夜懶得起身,於是朝顧垣眨了眨眼。
沒想到他直接走來了副駕駛這邊。
顧垣拉開車門:“折夜,你醒了。”
蘇折夜:“嗯。”
顧垣把手裏的袋子遞了過來:“要不要吃點甜的。”
蘇折夜一怔,看去。
包裝袋顯示是外灘邊一家頗為高檔的甜品店,生意極好,平常都需要排隊很久。
裏麵有一杯溫熱的黑糖珍珠鮮奶,和一個精致又誘人的草莓慕斯小蛋糕。
蘇折夜又是一怔:“這是……?”
“聽說吃甜的會讓人心情變好。”
顧垣身體前傾:“自助餐時見你拿了一個草莓味的慕斯蛋糕、但走得急沒有吃,想著你也許會喜歡這個味道。”
蘇折夜靜了半晌,接過,突然出聲:“顧長官,我想抽煙。”
“我去給你買。”
顧垣把另一手拎著的藥膏放在後座、裹好紗布隔溫的新冰袋敷到蘇折夜臉側,然後輕輕關好車門,重新走進夜色。
蘇折夜下意識按住冰袋,目光卻一直追隨著顧垣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他有些晃神,發了會兒呆,然後低下頭,打開蛋糕的盒子。
舀了一勺送進嘴裏。
奶油像是冰激淩的質地,冰冰涼涼,綿密細膩,入口即化。
不算特別甜,但順著喉管流進心裏,也好似驅散了不少心情的陰霾。
於是顧垣買好煙和火機走回來時,透過車窗,就見蘇折夜捧著蛋糕,微垂眼瞼,小口小口認真地吃著。
更像隻小狐狸了。
……然而自己沒有保護好,讓他受傷了。
心髒忽的一疼,顧垣不由加快了腳步。
都怪自己。
以後不能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折夜。”
顧垣打開副駕駛車門,把煙和火機遞給他。
“謝謝。”
蘇折夜接過,放在了自己腿上。
顧垣半跪在他身邊,還是那個姿勢,從駕駛室中間拿過冰袋,敷在了蘇折夜臉側。
“我不用,你開車吧。”
蘇折夜舔了一下唇邊的奶油,音線有些含糊。
“沒關係,等你吃完。”
蘇折夜沒有說話,於是繼續小口吃著蛋糕。
等他吃完,顧垣自然而然接過空盒和叉子,拿去一旁的垃圾桶扔了。
上車後,顧垣側過臉:“還有什麽想吃的麽?”
蘇折夜還有些發呆:“想喝酒。”
顧垣沉默了片刻:“折夜,喝酒會使血管破裂,還會出現軟組織水腫症狀。忍一忍,過兩天我陪你去喝好嗎?”
“好吧。”
蘇折夜倒是答應的很爽快,隻是眸底沒什麽神采,像個精致美麗卻沒有人氣的提線玩偶。
顧垣又道:“你想抽煙就抽吧,我可以聞煙味的。”
蘇折夜應了聲。
車子開出去一段距離後,他放下了車窗。
然而要拿煙盒時,他的餘光看到了手邊的奶茶。
蘇折夜注視了一會兒奶茶,不知怎的,突然就不想抽煙了。
他又合上了車窗,拿過吸管插進奶茶,抿了一口。
顧垣大概是搖過了,黑糖漿與牛奶混合的剛剛好,恰到好處的鮮、與恰到好處的甜。
直淌進心間。
蘇折夜突然發現,這玩意兒比抽煙有用。
於是快到基地的時候,黑糖牛奶下去了一大半,他的心情也恢複了一大半。
顧垣停好車,轉過臉:“折夜,你要直接回屋休息嗎,我去幫你請個假。”
末了他又補充:“明天大家一起複盤也是一樣。”
“不用。”
蘇折夜笑了笑:“我無所謂的,反正都要解釋,不耽誤今天的時間了。”
顧垣看著他:“我們比賽日的晚上有時候也不複盤。不用勉強。”
“這有什麽。”
蘇折夜的語氣恢複了一貫的慵懶:“多大點事,不值得為它浪費一個晚上。”
他的表情確實正常了,隻是眼底……依然有那麽一絲疲憊。
顧垣沉默片刻,抿唇:“好。”
他拿著冰袋和藥膏,蘇折夜拿著那半杯奶茶,兩人一起走上樓。
先是回房換了家居服,然後他們來到訓練室。
推開門的那一刻,聞聲望過來的黃和然隨染皆是一愣。
“你的隊服。”
顧垣把隨染的外套掛在旁邊的衣架,同時對他道:“晚上不小心拿錯了。”
“謝謝。”
隨染下意識接話,人卻還有些蒙圈:“蘇哥這、這咋了……”
黃和然猛然回神,一個健步衝了過來:“臥槽,折夜怎麽了??”
“沒事。”
蘇折夜笑了一下:“被我媽打了一巴掌。”
隨染瞪大了眼,被這信息量衝擊的更懵了。
“啊?你……她……”
黃和然也傻了,滿臉都寫著擔憂,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如果是在外被打了,他會直接衝過去給人幹一架,但這畢竟這是人家家裏的事情……
黃和然隻能把目光投向顧垣,眼底充滿了責怪。
“對不起。”
顧垣道:“是我不好。”
“和顧長官沒關係。”
蘇折夜笑道:“探視不會讓外人進的,他那時不在。”
“臥槽江易聞你個狗!你又k我頭——”
路漾戴著耳機專心打團,沒聽到這邊的動靜,轉過臉罵江易聞時才看到了蘇折夜和顧垣。
“隊長蘇哥你們回來了啊。”
路漾抽空轉過來打了個招呼,然後又轉了回去。
然而下一秒,他又蹭的轉了過來。
“臥槽!!”
這句髒話明顯比剛才升了音調,借著一波團結束回城之際,路漾卸下耳機,蹬蹬蹬跑了過來:“蘇哥,我的哥,臥槽你咋了?”
那邊江易聞聽到路漾的話語後也望了過來,一愣,站起身走了過來。
蘇折夜重複了一遍:“被我媽打了,沒什麽大事。”
他說:“你們繼續打排位吧。”
“那怎麽行。”
路漾這小孩眼底滿是焦急:“你去醫院了嗎?要不要上點什麽藥?疼不疼啊?我看著都疼死……不是,隊長你怎麽沒有把蘇哥完整帶回來。”
聽聽這是什麽話。
蘇折夜沒忍住,笑了一聲。
誰想到顧垣卻又很認真地應了一遍:“對不起,我的錯。”
“什麽啊。”
蘇折夜看了他一眼:“和你沒關係。”
這下全隊算是都知道了蘇折夜家裏的情況,蘇折夜也算是應付完了所有人的關切與問候。
沒過多久,言殊聲來到訓練室,複盤了今天的比賽。
不到十二點,黃和然就催蘇折夜回去睡覺了。
確實有些累了,不管身體還是心理,蘇折夜便沒有拒絕,退出了客戶端。
顧垣也關了電腦,和他一起走上樓。
記得前世,粉絲問答裏有人問蘇折夜比賽或訓練乏累的時候會怎麽消解,他的回答是泡個澡大腦放空一會兒。
於是剛走進房間,顧垣就問:“折夜,要泡澡麽?”
蘇折夜怔了一秒,笑:“好啊。”
顧垣走進浴室,給他放水。
和往常事後一樣,蘇折夜放鬆地倚靠在浴缸裏,顧垣半跪在外麵,溫柔細致地給他擦洗著身上。
但今天兩人沒有做,所以蘇折夜拒絕過,隻不過無果。
“折夜。”
顧垣出聲:“現在給你把藥抹上,還是上床後?”
蘇折夜睜開眼:“什麽藥?”
“消腫的。”
蘇折夜本來想說不抹,但想了想,下次比賽在三天後,消不下去就麻煩了。
他直起身子:“好。”
顧垣道:“我來抹吧,你不太方便。”
蘇折夜注視了片刻他的動作,後靠回浴缸沿,閉上了眼。
臉側傳來冰涼的觸感,能感受到顧垣很用心,一點一點平鋪攤開藥膏。
然後他收起棉簽,改用右手掌心,輕柔又緩慢地按摩著,促進藥膏的吸收。
“疼的話給我說。”
是有一丁丁點疼,畢竟肌膚下毛細血管破裂了不少,但這對蘇折夜來說不算什麽。
他甚至想要顧垣下手更重,激起更深切的疼。
沒有了複盤時思緒都在對局裏,大腦閑下來時,方才的記憶又全部湧回了腦海。
帶著茫然、帶著疲倦,還帶著從身到心的疼痛。
“顧長官。”
蘇折夜依然闔著眼,卻突然說了一句:“不要對我太好。”
顧垣手下動作一頓。
“我害怕。”
我害怕。
蘇折夜心底是這麽想的,卻不知道怎麽給說出了口。
——曾經的謝成雪,蘇折夜已經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十一二歲之前的事情,她對他還是極好的。
會給他做好吃的飯、陪他熬夜寫作業,帶他周末去遊樂園,會笑著把他抱在懷裏,會睡前給他講故事、溫柔道一聲晚安寶貝,會滿足他所有不過分的要求。
其實從她為了給蘇折夜治病、把自己嫁給了一直追求他的富豪就能看出,蘇折夜在她心底分量是很足的。
然而正是因為如此,從蘇折夜出生後她全部的生命生活與愛都給了他,也就導致家庭劇變、她遭受那些非人待遇後,在病情幻覺與放大負麵情緒的作祟下,把一切都歸咎於蘇折夜了。
如果她一直都對蘇折夜那麽差,蘇折夜不會對她有任何感情。
偏偏是在有過美好又溫馨的母子親情後,她驟然轉變了對蘇折夜的態度,讓蘇折夜無法不認為是自己的錯。
如果自己不是天生體弱多病,謝成雪就不會再嫁人,更不會遇到那個人模狗樣卻陷入賭博深淵、還自殺一走了之、把爛攤子留給妻兒,毀掉謝成雪後半生的男人。
這也在蘇折夜內心埋下了一顆種子。
連舐犢情深都如此不堪一擊,更談何其他感情,更談何海市蜃樓的愛情。
——所有人對他的好,都已在暗中標注好了價格,需要他用餘生用一切去償還。
就算顧垣的性格就是如此,他對自己的好也已經超過了自己能承受的範圍,蘇折夜支付不起。
也不想再重蹈覆轍。
顧垣卻徹底怔住了。
此刻的蘇折夜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沒有了下午時的恍惚與受傷。
可他如此平淡的說出“我害怕”這三個字時,卻像是憑空而來一隻手,緊緊攥住了顧垣的心髒。
讓他心疼到難以呼吸。
蘇折夜不害怕失敗、不害怕受傷,甚至他不在意他的身體,連死亡都不怕。
卻害怕別人對他的好。
聯想到蘇折夜講過的他和母親的事情,顧垣好似隱隱猜到了什麽。
猜到了蘇折夜如此害怕這一點的原因。
這讓他的心髒不由更疼了。
顧垣自己的家庭十分和諧美滿,從父母到老一輩都對他和顧晴極其之好。
第一次聽到蘇折夜家裏的事情時,顧垣心疼同時還有些許不可置信。
他難以想象蘇折夜是怎麽在這種環境裏長大成人的,直到現在……他聽到他說“不要對我好。我害怕。”
浴室熱氣蒸騰,一片溫馨,卻靜到落針可聞。
就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兩人保持著此刻的姿勢,一動不動。
顧垣是愣住,蘇折夜是不想睜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水溫都有些降低了,顧垣才緩緩回神。
他的聲音染上些許微啞和幹澀:“折夜。”
蘇折夜依然沒有睜眼,“嗯”了一聲。
然後他又道:“我剛才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 ”
“蘇折夜。”
顧垣卻是打斷了他的話:“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人對你好,是……”
——是喜歡你呢?
這句話已經到了喉嚨口,卻遲遲說不出來。
蘇折夜睜開了眼:“是什麽?”
“是心甘情願呢?”
顧垣堪堪止住那五個字,換了一種說法。
蘇折夜笑了一下:“圖我什麽?”
顧垣抿了抿唇。
他反問:“程彥生不是對你也很好,他圖你什麽?”
蘇折夜的語氣很平靜:“他最開始找我聊天,是想我帶他上分。”
“可現在他並不需要你帶他上分,但他還是對你很好。”
“我倆已經認識很久了。”
顧垣便道:“認識久了不代表一定要對你好,他對你的好就是心甘情願。”
“是麽?”
蘇折夜歪起腦袋,突然想起自己剛重生,在程彥生家裏不穿外套被他念叨的時候,也覺得過朋友的關懷是種不錯的感受。
隻是這個剛起的念頭,在見到謝成雪時的那一刻就灰飛煙滅。
“是的。”
顧垣道:“我們的關係雖然不及你的程彥生,但至少我們是炮友,你幫我解決了需求,我理應對你好。”
上次他不是才說過不需要解決需求嗎。
蘇折夜側過臉,靜靜看著顧垣,沒有說話。
“好了折夜。”
顧垣撫了撫他的眼瞼:“而且我們要一起打比賽,你心情好自然對訓練與比賽都有利。不要再多想了,好麽?”
蘇折夜又注視了顧垣半晌。
他的腦子有些亂,從晚上到現在隻有複盤那會兒是清醒的,便沒有再細想,應了聲:“好吧。”
“我給你擦身子。”
顧垣拿過毛巾。
披上綢緞睡衣後,蘇折夜出聲:“今天我自己睡吧,就不頂著這張臉煩擾你了。”
顧垣掛毛巾的手一頓:“你覺得我在意這些?”
“也是。”
蘇折夜理所當然想著,說:“後入也可以,今天還答應你了要做。”
……這隻小狐狸。
顧垣深吸了口氣。
腦子就不能往好的方麵想嗎。
“不用。”
他轉過身:“折夜,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不做。”
蘇折夜抬起眼。
每次顧垣一臉認真與清冷地說出**相關的話題時,都會給蘇折夜一種強烈的反差與刺激感。
情緒的煩悶與低落瞬間被這殺傷力短暫驅之腦後,蘇折夜抬手摟住了顧垣的脖頸。
“是啊。”
他的音線染上一份委屈:“我心情不好,也很累很累,但我想解決需求,今天顧長官來伺候我好不好?”
顧垣一怔。
這片天地又陷入了寂靜,蘇折夜能看出,顧垣漆黑如墨的眸子有些許走神,似乎是在思索或者掙紮著什麽。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久,久到蘇折夜都覺得自己這個要求有些過分,決定不再逗他了。
“我開個玩笑而已——”
“折夜。”
顧垣幾乎和蘇折夜同時開口,音線是一貫的清冽平靜:“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給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