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裏都見不到
頭疼的毛病, 已經伴隨裴錚許多年,他尚在江南的時候,便已經整宿整宿的睡不著。
那時候, 他住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屋子裏, 那個地方到處都是他們之間的回憶。
隻是許久沒有人住, 除了一股黴味, 什麽氣息都沒有留下。
裴錚剛來到雍州的時候, 並沒有那麽勤政愛民, 說是外放任上,但也隻有他自己清楚,他究竟想做什麽。
裴錚的本意, 不過是想要遠離京城,他想要尋找朝朝,隻可惜辰國太大,大的他根本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走遍。
他日日夜夜的對著地形圖發呆, 在上頭寫寫畫畫, 標注了無數的地方,算出麵積之後,他才第一次發現辰國竟然這般大,要找一個人, 說是大海撈針也不為過, 若朝朝存心躲他。
他根本就找不到。
荀烈告訴裴錚,可以想一想她平日的言行舉止, 猜測出一個大致的方向, 可裴錚卻毫無頭緒, 他根本猜測不到朝朝會去什麽地方。
朝朝也從來都沒有和自己說過她的過去。
從前,是裴錚不能很好地明白朝朝比劃的意思, 後來她學會讀書習字,也並沒有提過。
裴錚不得不承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朝朝。
隻是裴錚並沒有死心,來上任的路上,拿著朝朝的畫像問遍了沿途的村鎮,但所有人都說,沒有見過朝朝,連一點點消息都沒有。
從京城到雍州,跋山涉水,裴錚還帶著一個不滿半歲的孩子,路上走走停停,走的極慢。
一同隨行的還有大夫和乳母,都是為玖玖準備的,因為裴錚擔心玖玖會生病,可沒有想到,到涼州之後,先病倒的人反而是裴錚。
他病得非常嚴重,高燒不退,清醒的時候極少。
大夫幾乎要束手無策。
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裴錚曾幻見朝朝在這間房子裏出現,她站在不遠處,用擔憂的眼神看著自己。
裴錚看見朝朝衝著自己笑,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
她的態度曖·昧不明,待他若即若離,裴錚衝著朝朝伸出手,但她卻從不會回應。
無論他和朝朝說什麽,朝朝都隻是搖頭,她聽不進裴錚的話,卻將玖玖放到他的懷裏,裴錚本是不想接的,他本是想隨朝朝去的。
可玖玖卻開始在他懷中哭泣,小小的人兒哭的越來越大聲,那哭聲揪著裴錚的心,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開始哄著玖玖別哭。
裴錚迷迷糊糊間,聽見了大夫和福財說話的聲音,他隻覺得眼皮有千般重,卻怎麽都睜不開。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吵,他本想嗬斥他們閉嘴,但另一個聲音卻更快吸引他的注意,裴錚費力的睜開了眼睛,才發現玖玖趴在他的身上,小臉哭的通紅。
“玖玖…不哭。”喃喃的低語從裴錚唇瓣溢出,福財一直守著裴錚,覺察到他有所反應,立馬扯著嗓子喊大夫。
裴錚的理智尚未恢複,但本能已經迫使他下意識的伸出手,他攬著懷中小小的孩子,緩緩的拍著他的背,“玖玖…別哭。”
“爹爹,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裴錚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眼神茫然一片,依舊沒有太多的神采,大夫說他沒有了求生的欲、望,福財這才會出此下策將玖玖抱過來。
好在當真是有效果的。
關鍵的時候,還是要看小少爺。
所有人都覺得,裴錚隻要醒過來,就會漸漸的好起來。
但裴錚並不是一個配合的病人,大夫開的藥他樂意的時候就喝,不樂意的時候便不會喝。
病人需要靜養,而裴錚從不會約束自己。
福財勸不動自家主子,隻能將小少爺抱來,遠遠的坐在一邊,讓他盯著親爹喝藥,原本福財根本不想這麽做,小少爺還小,若是過了病氣得不償失,但誰讓世子爺太過離譜?
玖玖長得很像朝朝,尤其是那雙眼睛,最是神似,被玖玖盯著久了,裴錚的思緒就會變得混亂起來。
玖玖尚不會說話,整個人懵懵懂懂的。
裴錚總會不受控製的想,朝朝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
她幼時看人,是不是也這般不設防?
其實她長大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不然怎麽會救自己呢?
就算去了京城,在鎮南侯府那樣的地方,朝朝也是一樣的,她一直都安安靜靜的看著他,陪著他。
隻要他一抬頭,就能瞧見朝朝,但是裴錚從未珍惜過這些日子。
他以為,她永遠都會在自己的身邊。
原來,人真的隻有在失去時才知道究竟有多珍貴,才能知道曾經錯的究竟有多離譜。
裴錚的確疼愛玖玖,卻因為玖玖和朝朝長得相似而不知要怎麽麵對他,時常喜歡看著玖玖發呆,更喜歡在玖玖睡著的時候盯著他看。
裴錚在心裏告訴自己,他不能夠這樣下去,但他的心卻並不答應,他抑製不住自己的想法,控製不了自己的舉動。
鎮南侯府的消息隨著家書一同送來,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找到朝朝。
荀烈隻查到朝朝的乘坐著去往揚州的船離開京城,可最後發現那艘商船的許多手續並不正規,商人為了多賺些銀子,準許一些人待在船艙裏不出來。
停靠的碼頭隻會查登記在冊的人員。
有些小城鎮更是查都不會查,半夜三更停靠,上船下船的人來來往往,根本找不到任何蹤跡。
直到這一刻,裴錚才算是清晰的認識到,他找不到朝朝,到處都找不到。
她鐵了心的離開,甚至連玖玖都可以不要。
裴錚並不知道朝朝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昔日期待已久的寶貝都可以拋下,她該有多恨他?
朝朝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卻不可以再任性下去,他還有玖玖要照顧。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沒有人會永遠記著朝朝,能和他一起無條件記住朝朝的人,唯有他們的孩子。
裴錚知道,他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是有限的,鎮南侯府雖是功勳之家,卻也沒有辦法替裴錚找到朝朝,何況母親並不會幫他。
這天底下唯一能幫他找到朝朝的人,隻有陛下。
裴錚想明白這一點,在病好之後,便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建設雍州這件事上。
而陛下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對他予以成全。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就是每天懷揣著希望醒來,而又枕著失望入眠。
漸漸的,失望變成絕望。
入睡成了一種折磨,因為夢裏不會有朝朝。
朝朝從不會入他的夢,那日之後,裴錚再也沒有夢見過她。
反倒是因為勞累過度病倒時,他幻見過朝朝。
發現這一點之後,他就更不願意好好的休息,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每日睡不下一個時辰。
頭疾也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
偏偏他白日裏瞧著比誰都要正常,任誰都沒有發現問題,若非有一回福財撞見裴錚犯頭疾,這件事也許會一直隱瞞下去。
福財想給京中傳消息,卻被裴錚拒絕,他並不想回京,隻想繼續待在這裏,遠離京城的一些人和事。
正好讓他可以把一些事情好好的想清楚。
隻是有些事情,想多了頭疼,想通了,心疼。
裴錚想了許久,給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自欺欺人了許久,最終還是想明白了,朝朝恨他,所以她不要他了,也不要他們共同孕育的孩子。
裴錚看那丸藥,就像是在看什麽毒藥一般,眼裏透露出明顯的厭惡來。
福財苦苦的勸他,裴錚隻是隨口敷衍,“放著吧,一會兒再吃。”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平和,比起五年前來,裴錚的脾氣像是好了許多,但福財知道,這已經是世子爺最大的妥協。
若他再說下去,指不定就要把人給惹怒,而如今世子爺的愛好愈發不同,他發脾氣不折騰旁人,隻折騰自己。
“大人,可要奴才伺候您換身衣裳?”
裴錚隻說不用,他揮了揮手讓福財出去,還不忘吩咐他不要在玖玖麵前瞎說什麽。
玖玖雖然才五歲,但孩子聰慧,若是知道指不定要問東問西的。
福財答應下來,去外頭候著。
屋內,裴錚的頭越來越痛,痛的他已經沒有握筆的力氣,公文寫了一半,他費力的將文書挪到一邊,頭痛的毛病是在什麽時候落下的,裴錚已然記不清確切的時間。
這些年,頭疼的毛病總是時不時的犯,有時候他可以忍得住,而有時候卻根本忍不住。
痛的最厲害的時候,裴錚也想過要找大夫,但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見朝朝的,於是,他再也不願吃藥,總是硬生生的扛著。
隻是他能見到朝朝的時候越來越少,這五年,有很多事情都有了變化,唯有一件事不便。
五年來,他都沒有夢見過朝朝。
裴錚從來都不知道,一個那麽溫柔的人,為何會變得那麽決絕。
朝朝不入他的夢,他便會去尋。
裴錚早已經習慣白天做事,晚上睹物思人。
他的時間,總是不夠用的,裴錚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忘記朝朝,也擔心記憶會變得模糊,所以他就用紙筆記錄下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他不想玖玖不記得自己的母親,便一幅一幅的畫下朝朝的小像,在玖玖認人的時候,認真的告訴他,畫像上的那個人是誰。
“那爹爹,為什麽,娘不和我們在一起?”五歲的孩童早已經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們的心中會有疑問,也會毫不猶豫的問出來。
裴錚望著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總是會無所適從,他看見玖玖那溫軟的眼眸,便想起曾經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的信任著他,那時候她的眼裏,也隻能看得見他。
“因為爹爹,讓她傷心了。”裴錚認真的回答玖玖,他以為玖玖還小,並不懂什麽是傷心。
但玖玖卻在某一天撞見他翻看朝朝的畫像時問他,“爹爹,你是不是在傷心?”
從那之後,裴錚連思念朝朝,都要避開玖玖。
孩子還太小,並不能很好的理解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何況玖玖和他待在一起太久,一舉一動都會深受他的影響。
裴錚不希望在玖玖的心目當中,朝朝是一個會讓人傷心的母親,他希望在玖玖明白,朝朝是一個可以給人帶來幸福的人。
朝朝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從不會感覺悲傷。
反倒是他總讓朝朝傷心。
、
他要讓玖玖知道,朝朝對他的愛。
是非對錯,也隻有等玖玖長大,才能自己來判斷。
有些回憶,總會時不時的跑出來,裴錚的頭痛的愈發厲害,他已經漸漸記不清有些事情發生的時間。
裴錚單手撐著額頭,有些不耐的閉上眼睛,他的書桌上還放著一份地圖,上頭的地方一個一個的被劃掉。
這五年來,陛下的暗衛已尋遍大半個辰國,可依舊沒有朝朝的消息,裴錚就有了其他的打算。
雍州的商會已經初具規模,一改先前的混亂,許多的政策都已經落實,隻是尚未見到效果。
遠在揚州的宋然,如今已成為揚州首富,昔日他入股的產業,也已有不錯的回報。
裴錚便有了辭官的念頭。
但他並非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便是要辭官,也得等到這些事情之後。
裴錚從前覺得,有些思念會隨著時間而褪色。
但他如今方才明白,真正的思念,會隨著時間而變得愈發鮮明。
他早已經意識到,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忘記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