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靈火可能是知道自己闖了禍,“嗖”一下就躥回乾坤袋中。但老板娘的怒火顯然沒有隨它一起躥回去,她上半身傾斜著朝鳳懷月靠近,麵色青紫泛白,印堂一片烏黑,兩行血淚順著臉頰流淌到幹枯的唇邊,口中僵硬而又怒不可遏地重複著——
“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沈昊。”鳳懷月“哐啷”一把,將阿金已經半抽出的劍死死壓回去,扭頭與那幾乎已經要同自己鼻尖對鼻尖的老板娘對視,笑容和煦道,“我有個好兄弟,也在營中當兵,姓沈名昊,已經許多年沒有音訊了,也不知在不在這群兵士中。”
“沈昊,我記得沒有這麽個人。”老板娘慢慢道,“你該去別處打問。”
一邊說著,她的麵容也逐漸恢複如初,重新忙著煮水泡茶,像是已經把方才的事拋到了腦後。
阿金後背完全被冷汗浸透,雖說在進千絲繭前,他已經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但做好準備與真正直麵死亡仍舊是兩碼事。看著已經越來越近的殘破大軍,他幹咽了一口,問:“仙師下一步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但有兩條,”鳳懷月道,“第一,盡量不與這群人硬碰硬。”
“是。”阿金點頭,又虔誠詢問,“那第二條呢?”
“看好那些靈火!”
“……好。”
鳳懷月此時也很費解,主要費解在他發現自己居然拿那些靈火無計可施,倒不是說雙方有多實力懸殊,而是對方絲毫不講武德,簡直像一塊在陽光下曬到半融化的糖,哪怕自己再努力拉扯,也隻能將糖絲越拉越亂,越拉越長,直至流得滿身都是,淌得一片狼藉。
他也是萬萬沒想到,那位傳聞中古怪暴戾的瞻明仙主,竟會煉製出如此狗皮膏藥一般莫名其妙的靈火,簡直能稱得上一句不正經。
“仙師,仙師!”阿金又開始扯他的衣袖,“表情,注意你的表情!”
鳳懷月回過神,調整了一下滿臉無語,重新捏出一副笑容可掬的親切麵容,不親切不行,因為此時大漠裏已經出現數千張茶桌,桌上擺滿了大碗的饅頭與牛肉,而一名身形高壯的男人,也正彎腰鑽進茶棚,粗聲問道:“今天還有別的客人?”
阿金看著眼前這位上下半身明顯沒連在一起,五髒隨便掛於腰間的威猛大將軍,盡量自然地扯出一個笑。鳳懷月則道:“路過,就順便歇歇腳,最近這一片可不太平。”
“馬上就能打完仗了。”將軍道,“打完仗就會太平。”
女子提著茶壺,來回大漠給眾人添茶倒水,鳳懷月的眼神也追隨著她的身影,在桌與桌間穿梭。見他一臉若有所思,阿金便跟著一道瞧,但什麽門道都沒瞧出來,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全不知事情會朝何處發展,唯有緊緊握著劍。
茶棚內寂靜得可怕,也不知過了多久,鳳懷月突然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阿金沒聽懂,什麽叫若是人再多一些,這人難道還不夠多嗎?黑壓壓一眼望過去,幾乎要鋪滿整片黃沙,別說是打一場仗,就是攻一個國,怕都綽綽有餘。
將軍卻跟著歎了口氣,也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鳳懷月問:“為何不向朝廷多討要一些兵馬?”
“皇上不相信我們能贏下這場仗。”將軍道,“況且國庫裏也撥不出更多的軍餉。”
“咣”一聲響,是老板娘將手中的空茶壺重重放在了桌上,她麵露慍色,啐道:“國庫裏沒有軍餉,倒是有大把大把供後妃揮霍無度的銀兩!那些人的一根簪子,一雙玉鞋,便能抵得上咱們十天半月的糧食錢,呸!”
這番言論若深究起來,得歸為誅九族大不敬,但將軍並沒有製止妻子,隻是愁緒滿臉地歎了口氣。見到丈夫這副窩囊模樣,老板娘彎腰抱起搖籃中的孩子,賭氣抱到一旁去哄,將軍便也跟過去,扶住她的肩膀小聲安慰。阿金逮著機會,趕忙上前捏聲詢問:“仙師方才為何說人再多些就好了?”
“你仔細看眼前的大軍,”鳳懷月道,“其實真正肢體殘缺不全,武器生鏽的,隻有不足五百人。”其餘則都是衣著整齊,長劍鋥亮。
阿金這回反應得挺快:“所以除去五百妖邪,其餘大漠裏頭這數萬兵馬,其實都是她的幻想?”
“對。”鳳懷月道,“不過即便隻有五百,你我也沒必要硬碰硬。這對夫婦隻在千絲繭內占據著一片小小沙漠,我們真正要斬的,是淩駕於他們之上,操縱著沙漠以外所有幻境的大妖。”
阿金試探:“大妖,是他們的皇帝?”
“十有八九。”鳳懷月指派,“不如先由你想個辦法,讓我們能取得將軍夫婦的信任。”
阿金當場結巴:“我我我……我?”
鳳懷月點頭,充滿自信道:“對,就是你。”
狂風襲來,阿金被嗆得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
千絲繭外的魯班城,眼下也正一片驟雨狂風,驚雷滾滾劈開長空,巨大聲響近得簡直像是要落入房中。清江仙主餘回用一根手指捅了捅耳朵,抱怨道:“你家裏就不能多掛幾道避雷咒?”
另一頭坐著的男子揮手一掃,用結界將整間房屋包裹起來,四周霎時一片安靜,比避雷咒更好用,餘回卻還要提意見:“也不必遮得如此嚴嚴實實,朦朧一些,朦朧,懂嗎?正所謂一夜雨聲涼到夢,萬荷葉上送秋來,得有一點聲音,才有意境。”
男子一笑,下一刻,便有沙沙聲漸次響起,雨打漣漪。
美則美矣,也很幽靜,但架不住餘回實在廢話多,還很好奇。他疑惑地伸長脖子看著眼前人,刨根究底地問:“你今天吃錯藥了,為何對我如此有求必應?”
“倒也不是。”男子答,“隻是看你穿了一身白,又挑三揀四捏酸詩的模樣,有幾分像當年的阿鸞,所以情不自禁就多了幾分伺候祖宗的耐心。”
餘回眼皮一抽:“這是什麽屁話,信不信我去枯爪城告狀。”
“你若能將他告出來,也算功德一件,隻是……”男子歎了一聲,“當年我若手再快些就好了。”
他便是當初試圖將鳳懷月從枯骨塔下拽出的那名紫衣人,也是當今彭氏一族的主人,越山仙主彭流。眼睜睜看著鳳懷月在自己麵前灰飛煙滅,他也曾許久深陷夢魘,有兩年想去枯爪城燒紙祭拜,卻被千萬道懸浮利劍逼退,還有一群舉著牌子的枯骨凶妖跟在他身後玩兒了命地狂追,牌子上隻書一個黑漆漆的潦草大字,曰,滾!
彭流道:“他總覺得是我害死了阿鸞。”
餘回一攤手:“你不也覺得是他害死了阿鸞?”
司危與彭流兩人心中皆有怨念,隻不過一個怨得狂躁,一個怨得內斂,但總體來說,怨也隻是怨計劃不周,回撤不及時,倒不至於將鳳懷月真正的死因歸在對方身上,這麽多年的相看兩生厭,無非是給自己尋一個疏通淤堵心結的借口罷了。
所以每每世間需要靈火時,司危還是會劈頭蓋臉地甩給彭府一乾坤袋,再加上餘回,三人依舊以一種相對平衡的姿態,守護著整個修真界的和平與安穩。
彭流站在窗邊看著外頭暴雨,看了許久,轉身道:“我想提高斬毀千絲繭的賞金。”
餘回眉頭一皺,“騰”一下就站了起來。
彭流被他這副反應搞得一愣,道:“怎麽,你不想出錢?”
餘回卻像是壓根沒聽到他在說什麽,掌心按在自己腰間,半晌,拎出來一團不斷扭動的純白火苗:“它……它怎麽突然……就又著了?”
彭流亦是驚訝:“這是當年阿鸞煉化的那團靈火?”
靈火本是司危的,卻被鳳懷月要去一簇,埋頭精心煉製數月,最終捧出這純白剔透一團小焰,當寵物留在身邊玩,還取了個名字叫小白。而在枯爪城一戰後,主人既魂飛魄散,小白也便蜷縮熄滅,隻留下一顆幹癟發灰的焰心,後被餘回撿了裝入錦囊,一直隨身攜帶。
主人魂散,靈火卻突然活了,這明顯不符合常理。彭流猜測:“莫非阿鸞當初隻是殞命,魂魄仍在,他……轉世了?”
說歸說,但他心裏其實清楚,轉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別說魂魄尚存,就算是魂魄隻剩一半,一小半,一小小半,司危都不會放任不顧。當日那場爆炸太過慘烈,現場確實是魂魄無存的。
在這裏猜亦無用,餘回索性倒拎著手裏越來越精神的小白,晝夜不停歇地禦劍回到枯爪城中,隨手扯過一副骷髏架子,問:“你家主人呢?”
枯骨凶妖被他甩得“哢嚓哢嚓”響,哆哆嗦嗦地伸手一指。餘回興衝衝地繞過去,就見司危果然正背對自己站著,於是將手中靈火往他麵前一遞,獻寶道:“看看,快看看!”
見到司危,小白扭得越發百轉千回,幾乎要將它自己扯成一根麵條,沒腦子歸沒腦子,見到爹就要告狀這一本事倒是絲毫不含糊。司危伸出手,將那團白焰接入掌心:“原來它還在。”
餘回道:“那陣子阿鸞恰好將它丟給我帶,後來我怕你觸物傷情,便藏著沒還。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忽然就有了靈氣。”
“我知道。”
“你知道?”
餘回沒能理解他的平靜是從何而來,靈火複燃,說明阿鸞的魂魄仍在,這反應?總不會是高興傻了吧,很沒出息啊!
他神情凝重地靠近司危,道:“我有一個問題。”
司危點頭,語調和緩:“說。”
餘回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為什麽我撿到的靈火和修真界其餘人撿到的靈火不太一樣,這東西它保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