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二十餘天。

鳳懷月並沒有急於啟程去下一座城,他依舊住在魯班城的小客棧中,日日早出晚歸,有兩天甚至在外待到了午夜時分。小二見他進門時滿腳的泥土,滿肩的夜露,便一邊拿布巾幫忙撣除,一邊笑嘻嘻搭話:“仙師又不小心踩進哪個機關了吧?照我說,還是得請個向導,反正又不貴。”

“也對。”鳳懷月道,“明日我就去看看阿金。”

“阿金這兩天怕是沒空。”

“為何沒空,他接了大主顧?”

“不是,阿金嫌當向導來錢慢,據說正籌劃著要到城外去破千絲繭。”

鳳懷月手下一頓,意外道:“他?”

“對,就是他,碰運氣唄。”小二道,“假如能像城東老吳那樣走運,前幾天恰好挑中一個滿是老弱殘妖的繭,隻消輕鬆兩劍,便能賺一萬玉幣,這好事誰不願?連我都心動。”

鳳懷月問:“所以你也要去?”

小二趕緊搖圓了手:“別!運氣好了,輕鬆兩劍,可這不是還有運氣不好一說嗎,萬一碰上個凶殘的,豈不是小命不保,不去,不去,我家中還有父母妻兒要養。”

鳳懷月道:“阿金亦有父母妻兒。”

“情況不同。”小二提著燈,送他往後院的客房走,“阿金他……唉,也是被逼無奈。”

風吹淡了他的聲音,也吹得房簷下一串紅燈籠來回晃動,沒多久就迎來一場春雨,沙沙沙沙落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還沒停。街上人人都撐著傘,行走時越發擁擠,鳳懷月坐在客棧高處往下看,滿城姹紫嫣紅的流淌傘麵,倒也別致好看。

所以說,還得是外頭的花花世界才有意思。

臨近中午,城北一處普通小院裏,走出來一名身穿蓑衣的男子,他先是猶豫片刻,而後才慢吞吞,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城外走去。出城後,又熟練攀上一座廢棄機關亭,操縱方向,破風破霧,最終停在城郊那片浮動的千絲繭處。

雨未停歇,被斜風一吹,身上穿的蓑衣其實也擋不住幾分濕意,他幹脆一並脫了,鬥笠一摘,正是阿金。就如客棧小二所言,挑選千絲繭這種事,純粹靠命,所以他也專門為此做了幾分準備,特意購得一張符咒,想靠著這個,給自己博些好運。

身後忽然有人問:“有用嗎?”

四野寂靜處全神貫注時,猛地聽到這麽一聲詢問,阿金被嚇得不輕,像個兔子一般直直蹦起身。鳳懷月趕緊後退兩步,免得被他手中長劍胡亂刺中,口中安撫:“是我是我,你先別緊張!”

“……仙師?”阿金稍稍鬆了口氣,心髒怦怦跳地問,“你,你怎麽會在這?”

“我昨晚聽客棧小二說了你家的事。”鳳懷月接住飄浮在空中的符咒,“恕我直言,倘若這玩意當真能選中好攻破的千絲繭,就不會賣出一銀十張的價。”

阿金沮喪地說:“我知道。”知道歸知道,可至少能尋得幾分安慰,聊勝於無。

他家中發生的事,其實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無非就是前兩天孩子忽然生了病,一家人卻湊不出診金。鳳懷月問:“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此行出事,家中父母妻子,還有另一個孩子,該以何為生?”

“我兄長會照顧父母,我娘子她織布做衣,還會做一些小機關,足以安安穩穩照顧好她自己。”阿金道,“小錢是不愁的。”

鳳懷月點頭:“如此看來,你安排得倒也還算周全。”

阿金無奈地笑了一聲,又問:“仙師是專程來送我的?”

“也算吧。”鳳懷月拍拍衣袖上的水,“不過來都來了,我幹脆同你一起進去看看。”

阿金起初以為是自己聽岔了,結果轉頭就見鳳懷月已經躍躍欲試要往旁邊一個千絲繭內移動貴步,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趕忙上前欲拉住他,卻遭反手一拽,整個人瞬間失重,被一股無形颶風卷得騰空飛起,耳邊呼嘯不絕,眼睛也無法睜開,最後隻能扯起嗓子喊出一聲綿延無邊的“啊”,用來宣泄心中驚懼。

“啊”完之後,兩人雙雙跌落在一片濕濘之地。

鳳懷月被吵得不輕,在地上坐了半天,也沒能從這哨子成精的餘韻中回神,腦仁子都在一起震。

“仙師!”阿金欲哭無淚,“你這……這也太魯莽了!”隻聽過有人蹭飯蹭酒蹭大戲,哪裏會有蹭著一起九死一生來送命,而且還要將我也拉進來?雖說我原本就是要進來的,但剛剛那道符咒選的分明就不是這個繭!

“魯莽歸魯莽,但至少我運氣好。”鳳懷月撐著站起來,“那是瞻明仙主的靈火嗎?”

阿金循著他的方向往過一看,原本耷拉著的苦瓜臉當即染上一層喜色:“是!”

不僅是,而且還很多,十幾簇幽藍色的火苗懸浮在半空中,像一片灼灼綻放的花,生命力旺盛得很。鳳懷月示意他暫時用乾坤袋收了靈火,又從袖中放出十幾張照明符,將這片漆黑地界照得亮如白晝。

阿金四下看看,道:“這裏與老吳說的完全不同。”

老吳就是前兩天那個僥幸掙得一萬玉幣的好命人士,據他所言,自己所進的那枚千絲繭內儼然一副破落農村之相,幾畝種有靈草的薄田,幾排爛糟糟的木屋,有的妖邪出門時都要拄拐杖。

阿金又道:“每一個千絲繭內的幻境,在初始時都是一片虛無混沌,後麵會隨著當中所關押妖邪的心性,逐漸變成他們想要的,各不相同的大千世界。”

鳳懷月環視一圈,沒發現有何特殊,便道:“往外走走吧,或許你我也能撞大運,遇到一群一心隻想求死的省事好妖呢,畢竟我已經倒黴的這麽些年,而你最近的運氣也不大好,兩兩相加,否極泰來。”

阿金雖說還是對他稀裏糊塗拽自己的一把頗為不甘心,但畢竟事已至此,吵也無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兩人萍水相逢,相處不過短短三日,他肯定不會相信對方是無私地想幫自己,猜測或許也是想通過破除千絲繭賺錢買藥,也罷,有個幫手總歸是好的,便沒再吭聲。

這片樹林不大,兩人沒多久就走了出去。

阿金看著前頭,詫異道:“是沙漠?”

鳳懷月點頭:“是沙漠。”

繁茂森林的盡頭,居然是一片沙漠,阿金分析:“看來是個腦子不怎麽清醒,顛三倒四的妖。”

“也未必。”鳳懷月提醒,“你再往遠處看。”

視線的盡頭,是另一片新的樹林。阿金仔細分辨許久,看出門道,眼前這片沙漠,是被森林包裹於其中的,就好像是在原本和諧的世界中,突兀插入了另一個新的,小的世界。鳳懷月道:“兩地所彌散的妖氣並不相同,這片沙漠與整個千絲繭格格不入,應當分屬與不同的妖。”

幻境是隨心境而變。阿金不解:“所以住在此處的妖邪,心中的極樂聖地,難道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鳳懷月想了想,“嘖”一聲:“不大妙啊。”

阿金緊張起來:“仙師何出此言?”

“八成是個勤於苦修的妖。”鳳懷月扶著他的肩膀分析,“無心花花世界,一心隻想突破自身極限,所以才會給自己設想出這片鳥不拉屎的苦寒地,用來磨練心智,奮發圖強,爭取早日煉成絕世大妖!”

阿金:“……”

他聽出對方是在貧嘴,無語得很,不想搭話。

鳳懷月笑著拍拍他:“不要緊張,喏,來了。”

阿金回身,瞳孔稍稍一縮,就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大漠裏,突然就被搭出了一座茶棚。一名身穿布裙的女子正在手腳麻利地收拾板凳桌椅,她麵容姣好,幹起活來有模有樣,眉間還有一絲盈盈喜色,屬實不像個妖邪。

但也的確是妖邪,而且是大凶妖邪,心中怨氣濃厚,否則不可能幻出這片黃沙世界。

阿金當即就要拔劍,卻被鳳懷月一把按了回去。

“先等等。”

“等什麽?”

“這裏不止她一個。”

“……”

阿金猶豫著將劍合回鞘中:“她有幫手,那我們下一步要如何行動?”

鳳懷月扯起他的胳膊:“走!”

“走……走哪兒?”

“茶棚。她既開了店,我們自然能去歇歇腳。”

阿金暗自叫苦,他也是沒想過,自己此生還有能到妖邪店中喝茶的一天,一顆心跳如雷,手緊緊攥著劍柄,幾乎要將血肉與金屬融在一起,準備稍有不對就立刻拔劍。鳳懷月卻在他背上拍了拍:“我說過,不必緊張。”

茶棚老板娘聽到有人說話,緩緩轉過身來。

鳳懷月笑得一派和氣:“兩碗粗茶,多謝,我們可否坐在那邊?”

老板娘點頭:“現在還沒什麽客人,兩位隨便坐。”

她起火煮茶,又搖了搖旁邊木床中的嬰兒。鳳懷月隨手拿起桌上的撥浪鼓逗弄,問:“是你的孩子嗎?圓頭圓臉,是有福氣的,”

老板娘聽到別人誇自家孩子,神情溫柔起來:“是,名字就叫阿福,是他爹取的。”

“孩子的爹爹現在何處?”

“去辦公事了,馬上就會回來。”老板娘道,“他不管再忙,也是要回來看望我同阿福的,哪怕得奔波一夜也不嫌累。我相公不是那種不顧家的男人,總說既娶了我,就得陪著我。”

“言之有理。”鳳懷月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小嬰兒冰冷僵硬的麵頰,笑道,“娶了媳婦卻不相陪,隔了千裏萬裏不回家,倒不如一拍兩散,各尋出路。”

阿金聽他這話,想到妻子,又想到自己此行還指不定有沒有歸途,心中難免再度沉重。而裝在他乾坤袋內的靈火,忽然就飛起兩簇,一左一右,準確捂在了鳳懷月的耳旁!

這些幽藍火焰雖說並未修出精魂,可既出自司危之手,便天生就帶著一絲主人的執念,屬於雖然不懂,但冥冥中就知道該如何去做,比如就算千裏萬裏不回家,也不能一拍兩散,這話斷斷說不得!

鳳懷月毫無防備,突然就被阻隔了外界的聲音,也一臉懵。

阿金慌張道:“仙師,仙師!”

鳳懷月兩耳不聞身邊事,仍在與那兩團靈火拉扯,想將其拽走。

“仙師!”阿金無計可施,隻好強行把他的腦袋掰過來。

就見在沙漠與密林的交界處,一群支離破碎的兵士正在往過走,是真的很破碎,有的人沒有頭,有的人沒有手,濃黑怨氣裹挾著他們,聚集成一片不散烏雲。剛開始看起來隻有十餘個,後來變成百餘個,再後來,便是成千上萬,而這片沙漠的範圍也隨著兵士的增加而不斷向外擴展,很快就變得茫茫無邊。

阿金臉色慘白,心如死灰,因為哪怕再來千個百個自己,也絕非這群妖邪的對手。

鳳懷月問:“那是你丈夫回來了嗎?”

他聲音十分洪亮,因為還沒能成功把靈火扯下來,所以不自覺就扯起了嗓子。

老板娘踮起腳遠遠地看:“是,似乎又打了敗仗,若是再不能勝,皇帝就要殺了他。”

鳳懷月什麽都聽不到,隻能根據對方平靜的神情,推測可能又是在敘述一些個千裏相陪的綿綿情意,便捧場敷衍:“甚好。”

阿金:“……”

老板娘猛地回頭,血紅的雙目死死盯著他:“你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