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客棧住處,鳳懷月腳步稍頓片刻,方才伸手推開屋門。
桌上一盞燭火隨風跳躍,惹得光影斑駁,旁邊坐著一個紅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說:“仙師,你白日裏既救我一命,我便來報恩了。”
鳳懷月搖頭:“早知你本事這麽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時,他帶起彭家小公子的那道掌風極為輕微,輕微到就連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覺,這小丫頭卻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覺地尋到客棧。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紅翡,這名字是我給自己起的。”少女晃著兩條白幼的腿,赤腳,露出被鳳仙花染成鮮紅的,十個小小的指甲,“我沒有家,也沒有爹娘,更沒有錢,仙師,你收了我吧。”
“你隻是個小毛賊,並不是妖。”鳳懷月道,“況且即便是妖,也不該歸我這個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錯了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壺,對方卻故意抬起腿往過踩,她年歲不大,配上這存心演出來的風情浪**,有一種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鳳懷月問:“你平日裏也是以此為生?”
“呸,我可不賣身。”紅翡一臉嫌棄,“那些人髒都髒死了,一個個臭得要命,又摳得要死,黑市上哪裏有什麽好主顧,我混了這麽久,幹淨體麵些的男人,一共也就兩個,彭循,和仙師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家小公子,他出身好,長得俊,有才華,路見不平還能拔刀相助,按理來說應該正能擊中萬千少女那顆夢中情心。紅翡卻搖頭:“我不喜歡容貌好看的男人,更願意跟了仙師,醜一點才能踏實過日子。”
鳳懷月語調頗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醜?”
紅翡沒有否認,還要反向激將:“不醜的話,為何要捏易容訣?仙師若實在不願收我,也成,那就給我看看你幻象後真實的臉,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鳳懷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了。”
紅翡睜大眼睛,仔細盯著他,結果盯出來一張紅潤飽滿,粗眉濃黑,絡腮胡子上連鬢角下入領口的壯漢臉,與白日裏那吃人的恐怖屠戶比起來,實在是區別不大。這畫麵衝擊得她久久沒說出話,半天才結結巴巴罵道:“……你,你是怎麽好意思給自己捏出那麽文質彬彬一張假臉的?”
鳳懷月被問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訣也是我花錢買的,自然得將自己往好看裏捯飭,哪裏有越易越醜之理?倘若不是因為技藝不精,我簡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
紅翡道:“呸呸呸,就你這鬼副樣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長出鳳懷月那張臉,還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邊說,一邊就想往外跑,跑到門口又及時記起來意,於是將乾坤袋裏的東西嘩啦啦往外一倒:“這些就是你想要的書吧,我費了大力氣才偷來的,可要記住我的人情!”
鳳懷月問:“你是從哪兒偷——”
話沒說完,紅翡已經跑得沒了影,可見確實被醜男人嚇得不輕。
“欸,我說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小小年紀,還是得懂些道理,將來才不會被男人騙。”鳳懷月酸腐捏出討人嫌的長輩腔調,也不顧對方願不願意聽吧,隻用一縷清風將話語送了出去,自己則是用兩根金貴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書冊,尋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內側找到一行極小的字——《瞻明仙主秘聞之卷一,春夢山淋漓酣戰酥軟雪妖》。
“……嘖,小丫頭。”鳳懷月坐在桌邊,將黑市所見所聞仔細回憶一遍,還是沒能推出紅翡是何時偷聽到了自己與阿金的對話,當說不說,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確實適合當個小賊。
瞻明仙主的秘聞從卷一鋪到卷十八,鳳懷月頗具儀式感地淨手焚香完畢,方才興致勃勃打開第一卷 ,耗時大半個時辰,看完了一則司危臨危受命,斬妖除魔救蒼生的光輝故事!雪妖各個身長七尺青麵獠牙,被火一燒就要化,濕濕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軟也是真酥軟,與標題相符得很。
鳳懷月不死心,又從一旁摸出第二卷 ,結果內容大差不差吧,除了所斬妖邪品種不同外,故事還是那麽個故事。
一口氣翻完一十八卷,鳳懷月被無聊得暈天暈地,想看的東西半點沒看著,反倒被迫參加了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會”,黑市套路幾多深,居然還能套**情色之皮賣斬妖除魔之事。他深覺後悔,索性頭昏腦漲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覺。
這一睡就是四五個時辰。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棧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壺,方才見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著樓梯下來,便趕忙迎上前去。鳳懷月睡眼婆娑,沒怎麽清醒,他費力地將眼皮撐大些許,來回一打量,疑惑發問:“你這怎麽還掛上彩了?”
“仙師快別提了。”阿金嘴角淤青,說話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聲道,“我原本想趕個大早,去黑市替仙師尋那些書的,結果運氣不好,恰巧趕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擇路往外跑時,不小心跌了一跤。”
摔成這孫子樣,書也沒撈著,可謂白吃一場苦。阿金繼續道:“那書鋪子裏昨晚遭了賊,值錢的不值錢的,全被洗劫一空。”書架空了,古董架空了,老板的錢箱空了,就連老板娘的布衣舊裙也沒被落下。
鳳懷月記起昨晚紅翡身上那條明顯不合身的紅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盜還要更雁過拔毛。
“這樣一鬧,我也沒法再替仙師尋書了,實在對不住。”阿金道,“不過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靈火,就是瞻明仙主的靈火,仙師還想看嗎?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廢棄的飛鶴涼亭,視野最為開闊。”
鳳懷月不解:“靈火,昨日不是已經灑滿全城了嗎?還要往何處去放。”
“看來仙師是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從天飄灑的靈火,不過是總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給滿城修士的一些好彩頭,靈火真正的作用,在於修補千絲繭。”
與世隔絕,在莊裏消停躺了三百多年的鳳懷月一臉“我沒聽懂”,千絲繭又是何物?
這事要解釋起來,實在是長,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帶仙師去現場瞧!”
鳳懷月沒拒絕,他覺得來魯班城這短短幾日,簡直精彩得能抵自己過往百年,哪裏都新鮮,哪裏都好玩,何謂由奢入儉難,反正他現在是再也不願獨自一人待著了,有熱鬧就一定要湊一湊。
破涼亭在天上緩緩飛著,裏頭連張椅子都沒有,鳳懷月四下環顧,很擔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了這爛房子還要賠錢。阿金看起來倒沒有這方麵的顧慮,他熟練地操縱著機關,使涼亭晃晃悠悠,越行越遠,直到雲霧打濕兩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師你看,那些就是千絲繭。”
鳳懷月逆著光往遠處望,分辨許久,方才在蔥鬱山野間,窺得了幾十個懸浮的結界,它們幾乎是全透明的,正隨風微微幻變著形狀,像幼童吹出的泡泡,卻要大上幾百上千倍不止。
阿金繼續解釋:“千絲繭是由當今最好的一批幻術師與織錦師合力所製,用了如山如海一樣多的堅韌鮫絲,共一萬八千餘個,目前正散落在修真界各處。”
鳳懷月敏銳捕捉到了繭殼上轉瞬即逝的黑色裂紋,問他:“裏麵關著什麽?”
“是妖邪。”阿金道,“這就得從三百多年前說起了,那時候天下可亂得很。”
具體亂到何種程度,用生靈塗炭一詞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其實在最開始,為非作歹的隻有一群枯骨凶妖,雖說也不好對付,但集彭、餘兩族之力,再加上司危,也並非毫無勝算,但壞就壞在枯骨凶妖在一次大戰中,竟摧毀了鎮妖塔。
寶塔既倒,塔底鎮壓了數千數萬年的各類妖邪頃刻便如脫閘洪水般向四境衝刷而去,一時之間,屠戮不絕哀鴻遍野,修士們實在難以將其徹底斬盡殺絕,最後還是清江仙主餘回想出辦法,利用數萬千絲繭將妖邪分批困住,就這麽勉強維係了百餘年的和平。
鳳懷月問:“困入繭內,也殺不得嗎?”
“殺是殺得,但千絲繭之所以能困住妖邪,靠得是千重幻境。”阿金道,“可幻境既能困住妖邪,也就能困住斬妖者,所以這些年來,隻有修為足夠的修士,方才能冒險進入繭中斬妖,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不過總體來說,還是勝者居多。”
這麽一聽,局勢還算樂觀,畢竟千絲繭的數量,已經從剛開始的數萬減少到了眼下的一萬八,那慢慢就總能減完。
阿金卻道:“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千絲繭雖牢固,卻並非牢固不可破,若一直放置不管,遲早會被妖邪衝撞撕毀,仙師方才所看到的黑色虛影,便是因為繭內已有裂紋。”
鳳懷月遠遠看著彭氏弟子打開乾坤袋,將那些幽藍色的靈火送入千絲繭:“所以此舉是為了鎮妖?”
“一為鎮妖,二嘛,也是為了鼓勵更多修士進入幻境斬妖,畢竟隻要他們願意進去,那便能將遇到的靈火收為己用,這可比擠在大街上,等著接彭氏婢女從天下撒下來的那一點點要強。”
“靈火是瞻明仙主所煉,那彭氏與餘氏呢,總不能於斬妖大計上一毛不拔。”
“拔,怎麽不拔,避囂城與金蟬城合力許下重賞,隻要能摧毀一枚千絲繭,便能領取賞金。”
鳳懷月問:“多少?”
阿金答:“一萬。”
一萬玉幣,當真不少。鳳懷月心動地算了算賬,又問他:“千絲繭內的妖邪,能有多凶?”
“說不準。畢竟當初兩位仙主也不是按照凶險程度去分級關押的,還不是逮著哪個是哪個。”阿金慢慢操縱著涼亭的方向。兩人又看了一陣彭氏弟子修補千絲繭,直到日暮時分,方才回到城中。
鳳懷月依舊早早就沐浴上床,他發現了,想要憶起往事,與其看那些胡編亂造的話本,不如自己努力多做做夢。玉貘依舊盡職盡責地蹲在枕邊,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鳳懷月起床時,果然就見玉貘又變了顏色。
不過這回卻不再是晶瑩剔透了,而是微微泛出灰黑,像是個……不怎麽美好的夢。
鳳懷月盤腿坐在**,單手撐著腮幫子考慮片刻,到底要不要給自己找這份堵,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能扛住好奇。
巧的是,夢中的鳳懷月也正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一片婆娑竹林下,無所事事左搖右擺。不遠處則是十幾名結伴郊遊的男修女修,這群人原本是說說笑笑,極為開心的,卻在看到鳳懷月後,瞬間收了笑容,更有一人尖酸刻薄道:“不就是能替瞻明仙主守林,得意什麽?”
鳳懷月簡直困得嗬欠連天:“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得意了?”
那人語調越發拔高:“這話是什麽意思,能替瞻明仙主守林,難道還不夠你得意?”
鳳懷月懶得與他多言,隻招手:“來來來,換你守。”
“你!”對方怒極,眼看就要急不擇言,還是被身旁同伴一把捂住嘴。這時又有另一人出來打圓場,放低聲音道:“阿鸞,阿鸞,我說鳳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兄他參加了多少回守林使的篩選,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了,瞻明仙主卻親自點了你,這……他本就氣不過,你又何必出言相激。”
鳳懷月與他對視,很難理解,一臉“怎麽這破活怎麽還有人惦記”?
雙方話不投機,沒說兩句就各自散去。鳳懷月還是坐在原地,他活動了一下筋骨,看看天色,吃飯尚早,於是便從乾坤袋中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木頭,繼續雕刻起來。雕著雕著,林中又匆忙走出一人,看穿著打扮,像是個忠誠老管家。
“鳳公子。”他恭敬施了一禮,又道,“明日祭祀大典就要開始了,我先來取竹露。”
鳳懷月沒聽明白:“什麽露?”
管家笑容僵在臉上:“祭祀所需的竹露。”
鳳懷月搖頭:“那是個什麽東西,我這沒有。”
管家膝蓋發軟,伸手扶住旁邊粗壯樹幹,顫顫巍巍道:“鳳公子奉命守林,難道不知要於每日寅時收集竹露?”
鳳懷月也很不解:“這種事情,在我來的第一天,你們就應該說清楚吧?”
管家胸悶:“這這這人人皆知,怎麽還需要說?鳳公子既應選了守林使——”
“欸欸,我可沒有主動應選。”鳳懷月打斷他,“我是被強行指派的,要不是你家仙主他沒事找事,硬說我在外勾三搭四,以權謀私地罰我來這裏守林受苦,我現在正在月川穀內不知有多快活。不過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我們還是想想解決辦法吧,這玩意能買嗎……不是,我話還沒說完,你先不要暈,這件事它有沒有這麽嚴重啊!”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不知道啊,我沒有,怎麽守林人還要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