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街上人人都在討論,你一言我一語的,鳳懷月也逐漸聽出幾分門道。應當是那位清江仙主餘回前陣子去枯爪城,順利帶回了司危的靈火,所以才會引得眼下魯班城裏如此激動沸騰。

“靈火,能用來作何?”

“這事光憑三言兩句可說不清。”阿金帶著鳳懷月,硬是擠到人群最前排,激動道,“仙師快看!”

鳳懷月循聲抬頭,就見一座機關木亭正緩緩飛過半空,圍欄四角各站有一名妙齡少女,亭亭玉立環佩叮當,她們手中捧著花籃,被風吹動時,便不斷有淡藍色的星點幽光從中飄灑而出,似輕柔蝶翼,又如春日間的沙沙細雨,轉眼間就落在了長街每一個人的身上。

自然,鳳懷月也不例外,而在這些幽光入體的一瞬間,他的靈脈中像是瞬間被蘊入了極其細微的雷電,酥麻刺痛,於是皺眉道:“好強的靈力。”

“那是自然。”阿金修為低微,被幽光灼得心髒抽疼,緩了半天,方才鬆了口氣道,“這可是瞻明仙主的靈火。”

瞻明仙主,曾經的,也是現在的修真界第一大拿,天分高得離譜,旁人要苦練百年的玄機,他往往三天就能參透。性格狂妄驕縱,從來目中無人。有人懼他怕他,有人恨他妒他,卻又都發自內心地羨慕他,想要成為下一個他。

鳳懷月道:“所以這位瞻明仙主,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將自己的靈火分出一些,慷慨贈予大家?那這不是很仁慈嗎,稱一句司大善人也毫不為過。”怎麽你每次提到人家,都像提鬼一樣滿麵驚恐?

“事情沒這麽簡單。”此時機關木亭已經駛向了別處,阿金便也帶著鳳懷月擠出人群,邊走邊低聲道,“不是不能提瞻明仙主,是不能隨意打聽瞻明仙主的舊事,因為有許多舊事,都是與……”說到關鍵處,嗓音越發捏成了一根牛毛。

瞻明仙主的許多舊事,都是與鳳懷月緊密捆綁在一起的。至於具體為哪種綁,眾說紛紜,比較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講司危因為與餘回私交甚篤,見不得自己的好友被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所以曾數度登門替他討要公道,卻反被鳳懷月出言譏諷,言辭極為尖酸刻薄。如此一來,兩人每每見麵,都會吵得不可開交,關係自然也就勢同水火。

阿金又道:“瞻明仙主根本就吵不過,所以聽到那三個字就煩,會殺人。”

鳳懷月:“……”這怎麽與自己的夢境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道:“關係有這麽差嗎,會不會是謠傳?”

“差不差不好說,但這二位吵架吵出天崩地裂,可是千真萬確被許多人看在眼中的,萬萬假不得。”

見阿金說得一臉篤定,鳳懷月也被唬住了,畢竟他的腦子是當真壞過,記憶也被碾得七零八落,就算勉強拚湊起一些,也難保就是最初模樣。阿金看了眼天色,問道:“仙師又要回去睡了?”

鳳懷月的四肢百骸正被那一點靈火熨得舒服,精神旺得很,但見阿金整個人透出一股火燎屁股的急躁,便問:“怎麽,你有事?”

“也沒,但仙師昨日不就是此時回去睡的嗎?”阿金賠笑。

鳳懷月卻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阿金這才吞吞吐吐地承認,因為昨天鳳懷月一早就回去睡了,他當今天也會一樣,所以便答應了家中一雙兒女,會早點買桂花糖糕回去一起吃飯。說完又試探道:“今天他們兩個過生,仙師,不如咱們暫且到此為止,我往後再多送你一天?或者多送兩天也成。”

鳳懷月聽罷一笑,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來一雙亮晶晶的小兔玉墜:“拿去吧,送給他二人做賀禮。”

阿金驚奇:“這可是焱石,算稀罕物,就是這個雕工——”

鳳懷月道:“我雕的。”

阿金及時將口邊的話拐了個彎:“甚好!”

他眉開眼笑地道過謝,又抬頭看看天色,覺得時間還有些富裕,便熱情洋溢一把握住鳳懷月的胳膊:“仙師,走,我先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你又不去替一雙兒女過生辰了?”

“晚半個時辰也成,我可不能白收仙師如此大禮!”

兩人禦劍而起,穿街掠巷抵達目的地,鳳懷月納悶:“這不就是一家雜貨鋪子?”

而且還是一家很破很舊的雜貨鋪子,少說也在風雨中屹立了一百年,牆皮斑駁,連房帶貨加起來總價也不像是能超過十玉幣,看起來和“好東西”三個字相差十萬八千裏。

“仙師可不要以貌取店。”阿金掀開布簾,一個豁牙老頭正守在櫃台後,他熟門熟路地與老頭耳語兩句,然後也不管人家聽沒聽清吧,連人帶凳地就一把搬起來,往旁挪了挪。

底下顯露出一個黑咕隆咚地道入口。

鳳懷月:“……我能不去嗎?”

阿金扯出內線接頭的神秘語調:“與那位有關。”

鳳懷月還是猶豫,像是在權衡司危到底能不能抵得過這潮濕地穴的髒汙,阿金卻已經一把將他拽了進去,蓋板也旋即“咣”一聲被扣合住。

手法與綁架有一比。

而待看清這處地穴裏究竟有什麽之後,鳳懷月越發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一張破桌,一盞破燈,簡陋程度堪比監牢,牆角還掛著一張蜘蛛網,大得能當成床來使,當中懸有一隻雞蛋大小的紅斑蜘蛛,說沒毒都對不起這副豔麗長相。

“是織夢娘。”阿金又多點燃了一盞燈,“仙師聽過吧?它能將主人最珍貴的記憶織入網中。”

這隻織夢娘的主人,是一名普通修士,普通到根本就沒有資格踏入六合山,但他偏偏又狂熱地崇拜著瞻明仙主,做夢都想親眼見他一麵,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還真就讓他逮到了機會。

阿金道:“那次是清江仙主的姐姐家中新添了一名小公子,要做周歲宴,所以宴請了許多貴客,這名修士便買通一名餘府家丁,終於得以混在人群中,親眼見到了瞻明仙主。他欣喜若狂,事後還專門花重金購得這隻織夢娘,將當日所見所聞皆織入網中,以便時不時就能身臨其境,重溫一番。”

而在修士身故後,他的後人也並沒有碰這張蛛網,一直留在這處老宅的地穴裏。

鳳懷月問:“所以我能透過這張網,回到修士所在的那一刻?”

“是。”阿金小心地用一瓶花露,將織夢娘誘到一旁,“仙師可要抓緊時間,它離開的時間越久,蛛網上留存的記憶也就越稀薄。”

鳳懷月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直麵司危,但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自己多做準備,隻能先稀裏糊塗地躺入那張蛛網中。風在耳邊呼嘯,再睜眼時,便當真如附體在了那名修士的身體裏。

人聲鼎沸。

餘府裏正在舉行抓周儀式。

鳳懷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司危,看到了許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麵孔,以及正抱著小娃娃,滿臉堆笑的清江仙主餘回。此人看起來生得頗為風流俊俏,渾身流淌脈脈溫情,宜室宜家的,與司危的氣場可謂天上地下,正在小心地把懷中大外甥放上紅毯,等著讓他抓周。

四周擺有不少好東西,古琴長劍,文房四寶,驅魔聖器,還有修真界諸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送來的賀禮,不管隨手摸到哪一個,寓意都好得很。但偏偏小公子不肯配合,坐在地上看了半天,最後爬是開始爬了,卻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爬。鳳懷月眼明手快,迅速將旁邊的人扯到了自己身前。

被他選中的司危皺眉:“你做什麽?”

鳳懷月叫苦:“擋著些,要是這小崽子抓了我,這破爛命格,他往後餘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處,你就當行善積德,幫忙擋一擋吧。”

司危冷傲地從鼻子裏擠出一個“哼”。

鳳懷月不解:“你又在哼什麽?”

司危矜持而又高傲地問:“怎麽偏偏扯我,不扯旁人?”

鳳懷月琢磨:“這麽一說,好像也有些道理。”

他鬆開雙手,目光往旁邊一掃,順利選中了一名穿著鵝黃錦衣的年輕人,長眉鳳目,白皙雅致,舉止謙和,笑如三春暖陽,一看就是個沒什麽心眼,一帆風順被寵大的世家貴公子,試問誰不願這麽過一輩子?

於是鳳懷月肩膀一縮,躲到了這位黃衣公子的身後。

黃衣公子也聽到了方才兩人的對話,正樂呢,還很配合地將雙臂展開,擋了擋自己身後的鳳懷月,又扭頭看向一旁,結果險些被瞻明仙主要吃人的冰冷眼神凍死。先前我們已經說過了,他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嘛,哪裏被人這麽瞪過,毫無防備的,就這麽遭遇了平坦人生第一劫,被嚇得當場膝蓋一軟。

鳳懷月一把拎住他:“站直了!”

倒黴的黃衣公子:“……”

司危道:“過來。”

鳳懷月拒絕,我不過來。

兩人正在爭執間,小娃娃已經咿咿呀呀地爬了過來,他目標明確,不帶拐彎地直奔向鳳懷月,連話都不會說,就已經顯露出幾分隻要美人不要命的架勢,可謂是相當有出息。

鳳懷月良知尚存,連連往後躲:“別別別!”

旁人見狀都在笑,一邊笑一邊替餘府的小娃娃讓開路,看熱鬧不嫌事大,好好一個抓周宴,硬是搞得人群你擠我我擠你,宛如趕大集。餘回也是哭笑不得,小聲對鳳懷月嗬道:“阿鸞,阿鸞!你躲什麽,好好站在那裏讓他抓成不成?”

鳳懷月嫌棄:“你這還是不是親生舅父,就不能祝點自家外甥的好?”

餘回道:“抓到你,怎麽就不好了,我倒覺得這小子若能抓到你,也算好命。”

他自認自己這一論調有理有據,阿鸞的命不好嗎?好得很啊。閑散自由家財萬千,不必為家族背負一丁點道德與責任,愜意得像一片被風吹動的雲,繾綣靈動,想停在哪裏,就停在哪裏,更別提還能對司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試問普天之下,誰能有這驚人的本事?

但鳳懷月顯然與他想法相悖,躲得越發起勁,差點一屁股坐在溝裏,堅決不肯讓自己玷汙別人家大胖小子的好命格,就差當場禦劍跑路。最後還是司危看不過眼,直接從那堆禮物裏隨意卷起一把長劍,“咚”一聲直直插在了小娃娃麵前。

餘回:“……”

隨著小娃娃來不及刹住地往前一撲抱住劍,這場抓鬮大戲總算得以結束,現場掌聲雷動,各路賓客選擇性眼瞎,紛紛盛讚此子將來定能擔負起斬妖重任,守四方安穩!

司危斜睨:“幫了你的忙,不道聲謝?”

鳳懷月反問:“謝什麽,謝你站在旁邊看了這半天好戲?”

說這話時,他還站在那黃衣公子身後,雙手扶著人家的肩膀不肯鬆。而餘回新添的大胖外甥,也正咬著手指,咿咿呀呀地看著鳳懷月哭,委屈得很。司危麵部線條微微動了動,然後擠出幾個字:“拈花惹草。”

“把話說清楚,誰拈花惹草了!”鳳懷月指著他。

司危言簡意賅地答:“你。”

眼見兩人之間烽煙又起,餘回一把將大侄子塞回姐姐手中,自己跑來打圓場,順便揮手示意管事,讓他趕緊帶領著客人們回到前廳繼續賞景飲茶。

修士一邊隨著人流走,一邊還要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起來是當真很迷戀瞻明仙主。而現實中躺在蛛網中的鳳懷月,也就沾他的光,多看了好幾眼的司危。對方正背對著這頭,微微俯身,幾乎將鳳懷月整個擋住,隻露出對方一抹雪白的流雲衣擺,以及囂張跋扈,明晃晃用力踩在瞻明仙主腳上的鞋靴。

“……”

隨著修士被請出大院,這段記憶也便戛然而止。鳳懷月睜開眼睛,阿金笑容滿麵地問他:“如何?”

“很好。”鳳懷月站起來,發自內心道,“多謝。”

兩人離開雜貨鋪時,天色已經暗了,街上錯落亮起燈火,使得鳳懷月也有了瞬間恍神。與阿金告別後,他沿著巷道,獨自往客棧的方向走,思緒還沉浸在方才的那場滿月宴中。

參加宴席的人雖然不少,但他一個沒記住,現在滿腦子隻有司危一個,就連對方那幾句酸言酸語的譏諷,都覺得甚是招人喜歡。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鳳懷月放緩腳步,又自顧自進行一番推理,最後得出結論,自己八成是受了那名修士的影響,畢竟借的是人家的雙眼,進的也是人家的記憶。

能將司危那張臉硬生生看出幾分可愛。鳳懷月搖搖頭,隔著幾百年的遙遙歲月,對那名修士小兄弟感慨一句,你真是不要太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