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鳳懷月聽著幾人的對話, 慢慢就琢磨出了一些不對勁。餘回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再蹲會兒,現在還不是出去的時候。屋外,彭流仍在竭力推拒, 反正理由一共就那幾個, 翻來覆去地說,一會兒有傷病, 一會兒起不來, 死活就是不肯讓人露麵。
瑤光仙尊冷斥道:“在超然亭尋歡設宴時, 怎不見他體虛?”
彭流依舊對答如流,虛, 怎麽不虛,正是因為體很虛,當日阿鸞才會坐在席間不發一言,導致生出這許多誤會, 竟連什麽傀儡偶人的說法都冒了出來, 著實荒謬難聽。況且阿鸞他向來膽小,對幾位仙尊多有敬畏, 現在還生著病, 萬一又受到驚嚇……實在不好辦。
司危道:“兩位仙尊理應不會為難阿鸞。”
瑤光仙尊讚許地看了一眼司危,顯然將他這句話理解成了對自己的幫腔, 至於為什麽連幾位仙尊都能被街頭巷尾的流言蒙過去,會相信彭流與餘回才是護著鳳懷月的那一撥, 一大部分可能得歸功於司危冷酷寡欲的臉, 以及當年鳳公子在六合山叉起腰來大罵瞻明仙主的驚天事跡。
天璣仙尊也道:“讓他出來, 我且看看是何種病症, 竟如此難醫。”
彭流實在沒有辦法, 總算不甘不願,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又補充:“要說難醫,其實也不算難醫,隻是耗時耗力而已,二位仙尊既然執意要替阿鸞醫治,那就……姑且一治吧。”
這頭說著,另一頭的餘回已經將鳳懷月收拾停當,道:“去吧,暫時將你的活蹦亂跳收一收。”
鳳懷月抱著門框不肯挪,先說明白,你們是何時排練的這一出,為何不提前告知我?哪怕演戲,也是需要排一排的。餘回卻認為大可不必,這裝病的本事,你在三百年前就已經爐火純青,屬於刻進骨子裏的本事,況且現在也不是裝病,是真病。
三五名侍女一湧上前,將鳳懷月七手八腳地推上顯轎,由轎夫抬著,一起朝前院去了。
鳳懷月抓緊扶手,彎下腰:“咳咳咳!”
倒也不是裝的,是真的,因為冷不丁地岔了氣,等他好不容易緩過勁,虛弱抬頭時,便聽到周圍一片刻意被壓低的驚呼。別人病弱麵黃肌瘦,他一病卻病得愈發如月照雪,本來就白,整個人再被素錦紗衣鬆散一裹,看起來簡直似天邊飄渺一片雲,風一吹都要飛。
司危不動聲色伸出手,將他從顯轎上接了下來。鳳懷月牢記自己的病重人設,沒走兩步就開始踉蹌,大半重量都靠在司危肩頭,又單手將袍子一扯,寒嗖嗖裹住大半張臉,方才啞著嗓子道:“見過二位仙尊。”
可見餘回對他是真的了解,失不失憶不重要,總之隨時都能演。
瑤光仙尊與天璣仙尊看著眼前這病歪歪的人,也是麵麵相覷,超然亭宴席上的偶人,已經被至少十張嘴告到了仙山當中,各個都萬分篤定,賭咒發誓說些什麽“親眼所見”,可這哪裏有半分傀儡邪術的影子?
司危問:“何時開始治?”
鳳懷月:“咳咳咳咳咳。”
兩位仙尊:“……”
彭府的院門大大敞開著,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長,自然都聽到了方才眾人的對話,此時大家正在嘀嘀咕咕地議論,鳳公子這傷可著實不輕,麵無血色,站都站不穩,怪不得方才幾位仙主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出來,這確實見不得風。
鳳懷月氣喘籲籲道:“仙尊不遠萬裏為我來此,真是,真是,咳咳咳咳,受寵若驚。”
司危半扶著他,掌心隔著布料觸到對方脊背一片汗濕,一時也分不清這咳嗽有幾分真幾分假,索性將人打橫抱起,準備親自回臥房查看。這一抱,卻抱得兩位仙尊大為警惕,三百年前已經有了兩個不爭氣的,眼下倘若連這最後一個都保不住,豈非大大不妙!當下便喝令餘回將鳳懷月送回去休息,硬將司危留在了院中。
鳳懷月是無所謂誰送自己的,他手腳並用爬上顯轎,往上斜斜一靠,便結束了這首次亮相。餘回腳步匆匆跟在他身側,直到回了後院臥房,方才替他拍了兩把背,道:“這回可算是訛了個大的。”
鳳懷月問:“誰的主意?”
餘回答:“誰都有份,你的傷病著實不算輕,而且靈力虛虧,受不住猛藥。”
這得治到猴年馬月去?隻怕在**躺一陣,就又嫌悶鬧著要跑路。而司危在枯爪城中魂不守舍地將他自己熬了三百年,眼下同樣半死不活,實在也不是替鳳懷月療傷的最好人選,彭流便提議:“不如請幾位仙尊相助。”
餘回初聽沒反應過來,納悶地問:“你這是什麽驚世駭俗的想法?”
彭流進一步解釋:“訛一筆。”
司危點頭:“好。”
餘回:“……”哪裏好?
而想將消息傳進幾位仙尊耳朵裏,也不是什麽難事,畢竟超然亭大宴時所邀賓客不少,隻要稍微點撥幾句,也不必言明,就多的是人願意幹這活。
鳳懷月趁機問出困惑了自己許久的問題:“那個偶人呢?”
餘回道:“用血肉捏的,得靠靈力滋養,才能維持住模樣。”
司危的血,司危的肉,司危的靈力,以及那點在他心頭住了三百年的殘魂。餘回又道:“他當時眼看著離入魔隻差一步,能拉住他的,唯有你的影子。不過幸好,現在你千真萬確回來了,他才不必繼續虛耗自己,隻為維係著那點念想。”
偶人在司危撤去靈力後,早已如片片花影消散在風裏。餘回替鳳懷月擦了擦額上虛汗,道:“你得先將身體調養好,才能撐得過補魂火之苦。”
鳳懷月“嗯”了一聲,向後靠在床頭,眉頭微皺,還在想著司危那兩條鮮血淋漓的手臂。餘回見他心不在焉,隻當是累了,於是命侍女捧來安神香,又放下了窗簾,道:“先睡一陣,外頭一時片刻消停不了。”
鳳懷月問:“那位壽桃——”
餘回截斷話頭:“瑤光仙尊!”
“看吧,你也覺得像。”
“……”
壽桃仙尊的話也不少,前廳裏,彭流沒聽幾句,就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司危倒很能坐得住,反正他向來冷漠話少,一個“嗯”就已經算是熱情攀談,唯一一段長一些的句子,是在解釋為何旁人看鳳懷月都像偶人——因為當時吃了太多藥,導致頭腦迷糊發蒙,有時候更是連話也說不清,所以假如日後出現什麽冒犯仙尊的胡言亂語,也是十分正常的。
畢竟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苛責一個腦子受過傷的重病之人。
鳳懷月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轉身繼續睡,或許是因為安神香的緣故,這回倒沒有做夢,一覺睡到傍晚時分才醒,睡醒就見司危正靠在枕側,手裏拿著那隻肚腹空空的夢貘,道:“怎麽不夢我了?”
鳳懷月聽不得這話,一聽就想起當日黑市的戲台,於是睡前那點因為對方血呼刺啦胳膊而產生的酸澀憐愛,頃刻間化為一隻枕頭,丟過去之後,還順手扯起被子,將自己的腦袋重新裹了起來。
司危笑了一聲,低頭去親他的頭發,又道:“明日兩位仙尊便會替你診治,還要去住客棧嗎?”
鳳懷月伸出一隻手,試圖將他的頭推開。
司危握住他的手腕,繼續道:“今日有不少人都站在彭府門口看熱鬧,這件事想必很快就會傳遍全城,倘若那隻鬼煞當真關心你,就不會在這種時候跑來搶人,來了,就是不顧你死活,那他便死有餘辜。”
“不管他該不該死,有些事我都得親自問明白。”鳳懷月將被子扯下來,皺眉道,“你不準殺他。”
司危凶巴巴的,用力去掐他的臉。
鳳懷月“啊啊”亂叫,將被子滾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才將人壓在**。司危卻反握住他卡在自己脖頸處的手,隻輕輕一捏,幻術便被卸除,露出白森森一隻骨爪。鳳懷月心裏一慌,問道:“你做什麽!”
“不做什麽。”司危道,“看看。”
他用舌尖抿住那點尖尖的指骨,鳳懷月後背發麻,隻覺得魂都要被他親飛,便本能地一把握住袖口,堅決不肯再讓對方看到自己空****的袖管,與其餘破破爛爛的身體。
司危卻不答應,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袖管下的臂骨果真有些斑駁,顯然也被蠱蟲啃嗤得不輕,將來血肉能再長出,骨頭卻恐怕隻能一直這樣。鳳懷月提心吊膽,生怕他又親上去,司危卻隻是用拇指輕輕蹭著,半晌,忽然道:“像一朵花。”
鳳懷月沒聽清:“什麽?”
“這裏。”司危指給他看,“像一朵花。”
鳳懷月眯著眼睛觀察半天,才總算在那些斑駁的傷痕裏,找出了一朵“花”的影子。
“就是像。”司危道,“別亂動,我畫給你看。”
然後他就不知從哪裏憑空摸出一支筆,當真仔細在他的骨傷處描了一朵花,描得還挺好看,層層疊疊將那些醜陋的傷疤包圍起來,顯得又詭異,又美麗。
司危道:“它會一直開在這裏。”
鳳懷月不自在地抽回手:“說得好像我再也長不出血肉一樣。”
“長出血肉,你也知道它開在這裏。”司危將他抱緊,又重新籠了層幻象上去,鳳懷月總算鬆了口氣,但又覺得哪裏似乎不太對,於是扯起自己的領口一看,納悶地問道:“你怎麽把我變胖了?”
“這分量最好。”司危用指背去蹭那方才被自己掐紅的臉,“往後就按照這樣去長。”
鳳懷月斷然拒絕:“你想得還挺美!”
“嗯?”司危與他貼著鼻尖,黏黏糊糊地親,“讓你長胖一些,如何能算我想得美,還是說你長胖了,受用的其實是我?”
鳳懷月:“……”
當我沒說,請你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