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永年縣。
時間剛進十一月,天就驟然冷了下來。
永年雖屬於雁雲州,但和其他幾個郡縣不同,到處是山,村民都住山頭上,那氣溫就降得快些。
至於為啥住山頭,不住山腳或者山坳裏,也是老祖宗一輩輩留下來的經驗,山頭上安生,山下不安生。
如果葉崢在這裏,就可以解答他們的疑惑,永年所處位置多崇山峻嶺,地質活動頻繁,那土壤層又薄,下雨下的急了就有可能導致泥石流或者塌方或者山上落石,永年百姓的老祖宗肯定是受過害,才會留下房子要建山上的經驗。
村尾,毛家阿婆年紀大覺少,天還沒亮就從**爬起來,穿好滿是補丁的破棉衣開始忙裏忙外。
先澆了菜園子裏的地,又喂過家裏唯一一隻雞,接著坐到廚房灶坑後頭,點火熬起粥來。
毛阿婆熬粥並不像別家似的利落塞柴,而是瞅著灶坑燃火,一旦鍋子裏咕嚕咕嚕開始滾開冒泡,馬上抽了柴轉小火慢燉,再時不時瞅著快滅了再加一根柴火進去。
有過受窮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並非是做活仔細,就是為了省幾根柴火罷了,隻要時間足夠長,幾根柴火也能熬出一鍋粥來,而時間對這裏的人來說是不值錢的。
毛阿婆家裏勞力少,她老伴去得早,靠自己田裏幹活又一把屎一把尿,點燈熬油似的苦熬著帶大了唯一的兒子,兒子前年娶了媳婦,媳婦也是個苦命人,不久前給她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如今正在月子裏頭吹不得風。
毛阿婆心裏頭高興,縱一天歇不了幾個時辰,從早到晚忙活還是高興,就使死了也樂意。
那苞米攙著點麥仁糙米的雜糧粥在鍋子裏煨了一個多時辰,瞧著是軟爛了,不用揭開蓋子就傳出陣陣糧香,令人垂涎欲滴。
瞧著粥成了,毛阿婆手腳利落滅掉火防止浪費多一寸柴火,先快著手腳把鍋裏粥一滴不剩打撈出來,連鍋邊也刮得幹幹淨淨,又往鍋裏添瓢水,把糊在鍋沿和底上濃濃的漿糊刮在水裏,確保不浪費一滴。
雜糧粥盛一個碗,刮鍋水又盛一個碗,接著毛阿婆用竹鉗在灰堆裏扒出幾個灰撲撲的土豆,仍舊擱在木托盤上。
做完這些,瞧著天色亮起來,兒子媳婦房裏有了點動靜,毛阿婆端起木托盤,搖搖晃晃走出廚房,她年輕時候有一年冬天沒吃的,冒著寒冷刺骨到水裏抓魚摸蝦,凍壞了腿,老了那毛病泛上來,走路就不利索。
毛家男人毛土根推開門出去撒尿,叫了一聲娘。
毛阿婆嗔道:“月子裏的女人禁不得冷風,別傻愣愣開著門凍著你媳婦兒子。”
毛土根摸摸腦袋,說知道了娘,把毛阿婆讓進屋裏,房門關好確保一絲冷風吹不進去這才往屋後走去撒尿。
毛阿婆媳婦梅娘正斜靠在床沿上喂兒子喝奶。
等喂飽了兒子,毛阿婆就伸手來接:“梅娘你先吃朝食,豬娃讓我來抱。”
毛阿婆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家裏能養上一口大肥豬,過年能和那富戶似的宰了吃肉,還能賣肉補貼家裏,但忙忙碌碌一輩子,如今連孫子都有了,這個小小的願望還沒能達成。
兒子土根知道老娘的心結,等兒子生下來就和媳婦兩個商議過,給兒子取了小名豬娃,娘一輩子不容易,也算是圓個念想。
全家人都沒覺得叫個豬娃有啥的,一則賤名是好養活,再說這年頭豬可不賤,豬娃胖乎乎白嫩嫩多喜氣啊,那富戶家裏養的豬,日日有的吃,比他們窮苦人家的人吃得還好呢。
毛阿婆抱著豬娃屋子裏轉悠了兩圈就覺得腿腳有點支撐不住了,正好土根從外頭撒尿回來,從娘手裏接過豬娃抱在懷裏,毛阿婆順勢就在床沿上坐了。
支起床桌,那熬得濃濃的雜糧粥先推給媳婦,自己和兒子分那碗洗鍋水,又把土豆分了,媳婦跟前分一個,媳婦吃得飽,豬娃喝媳婦的奶才長得好。
兒子跟前分三個,兒子是頂梁柱壯勞力,要幹重活的,不能虧了身子。
剩下一個最小最幹巴的土豆分給自己,老婆子一個了,又幹不動重活,吃得多了也是浪費,不如讓年輕人多吃一口。
土根瞧了有點無奈:“娘,村裏家家戶戶都分了土豆種,等這茬土豆長起來咱家就有的吃再也不會餓肚子了,你也不要老在自己頭上省,虧著您老身子我和梅娘我們兩個也吃不踏實。”
梅娘也跟著點頭:“土根說得對,娘,下次多煮兩個土豆吧,您不能虧了身子,豬娃以後還要阿奶陪著帶著的。”
毛阿婆原本是要衝兒子的:才分了兩百斤土豆你就狂了把糧食不當糧食要可勁兒造了。
但兒媳一開口又帶上孫子,說豬娃要阿奶帶著,毛阿婆就不好說了,千萬個心疼豬娃,可不舍得帶上豬娃說不好聽話。
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咱家雖然庫裏有兩百斤土豆,還有五十斤雜糧,還養了一隻雞,比先前打打饑荒的光景要好了,可那土豆種在地裏還沒個影兒,娘這心裏頭是慌啊,和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從沒見過這個種法的,也不見下種子,把那土豆塊塊切了就種土裏,你說說真能種出來?萬一要種不出來豈不都好好的糧食都爛在土裏頭了?那可真叫個糟蹋東西,要我說還不如留著那一百斤,省省吃也能過個好年了。”
土根心裏也沒底,但這時候他不能虛,得勸著娘寬心:“村長說縣令給打過包票的,隻要嚴格按照規定種下去,一定能成!聽說這些土豆可是縣令從雁雲城帶回來的,那是知州大人給的方子,種下去三個月,收了足足有八萬斤呢!”
這話其實一家三口早就車軲轆說過感歎過,但這時再說起來,那互相神情還是驚:八萬斤糧食啊,八萬啊!,坐著吃躺著吃,得吃到哪輩子才吃得完呢?
還有知州,知州是多大個官啊,村裏人心裏都沒概念,村長就是頂大的官了,縣令更是那看不著摸不著人物,嘴裏說出縣令兩個詞都覺得威儀,知州,那太遙遠了,和說天上神仙似的,事跡說出來也像神仙,尤其那土豆的產量,若不是神仙施法,切成小塊的土豆埋到土裏還能活,還能長成一整顆土豆來?下頭能結四五六七八個拳頭大的土豆?
神跡,必然是神跡。
聽人傳得沸沸揚揚,那結了最多果子的土豆,小小一顆□□,下頭長了十二個呢!
要說那樹上結滿了果子,咋不說樹大根深枝子也多呢!可這小小一株土豆,還沒人手臂長,怎就能結那麽多了,可不是仙法咋的。
梅娘到底把自己跟前的那個土豆硬分了一半給毛阿婆吃。
一家人吃著東西,說起土豆,又說起村長,梅娘忽然就想起件事,問男人:“今年說了去哪裏做工了嗎,怎麽我瞧著村裏沒動靜呢?”
往年十月底村長就通知村裏就集合,梅娘也替男人收拾了包袱去服徭役。
去年他們村分到的是修城牆,拉到那老遠地方,和其他村壯丁一塊挖山搬石頭,沒有工錢,一天就管早晚兩頓飯,吃得也不成,早晚兩頓都是野菜燉雜糧糊糊,每天吃不飽不說還要幹繁重活計,巡查的差役惡形惡狀,瞧見誰歇著就一鞭抽上去,等雪夜裏男人回來,整個人都叫使喚得變了形,把梅娘和毛阿婆心疼得要死。
毛土根卻說他們這隊人還是好的,聽說臨縣哪個村分到的是清渠,天上下著雪,地上人就往泡溝渠裏,全身長滿凍瘡,還死了兩個。
服徭役死了,官府是不賠錢的,聽說縣令開口說撫恤給二十個銅板。
活生生一個青壯啊,那命就值二十個銅板!
讓人一家老小可怎麽活?
可也沒辦法,每戶出一個青壯服徭役那是定死了的規矩,除非肯花了銀子以銀代徭,不然必須得去,不去的話官差把人枷了下大獄,關夠了時間放出來,加倍去。
毛土根也覺著奇怪:“昨天我碰見大牛他們也說,奇怪了,村長也沒來通知。”
毛阿婆說:“那不通知是不是就不用去了,不去也好,就歇著。”
毛土根和媳婦都覺得沒這樣好事兒,從古以來都沒聽見過不用服徭役的,興許今年是遲了吧。
一家人正吃著說著呢,村長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屋裏有人沒,毛家的在不在,土根小子在不在?”
屋裏三人對視一眼。
土根三兩口喝完洗鍋水跳起來去開門:“在,村長伯,在呢!”
村長在屋外瞧了一眼,屋裏有坐月子媳婦他也沒進來,見著土根就開門見山:“沒別的事,就是上頭通知下來了,今年俺們村分到修路,和隔壁幾個村一塊,集合時間是明天早上,村口大磨盤下集合,會有差爺過來帶,你收拾收拾別誤了時辰。”
修路啊!也是個苦差事。
土根點點頭:“知道了村長,不會誤的。”
村長嘬了口煙:“知道就成,我還要去通知別家,不多留了。”
土根說我送您。
村長擺手:“莫送,陪你媳婦娘說會子話吧,我自己會走。”
回到屋裏,三人半晌沒說話。
過一會土根自己說:“沒事娘,修路比下水好,去年不也是挖山麽。”
挖山最多注意著點落石,下水卻是要人性命的。
毛阿婆梅娘愁苦著臉點點頭,也隻能這麽安慰自己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毛土根狠狠抱了回豬兒,就帶著毛阿婆收拾的包袱去村口了。
其實也沒帶什麽,就是吃飯的木頭碗筷,備一身衣服濕了有個替換,條件好的再帶上點吃的,沒了。
今年毛土根的包袱卻沉甸甸的滾燙燙的,裏頭塞了得有幾十個土豆,都是毛阿婆早起燒的,要不是怕路遠沉著了,恨不得再塞幾十個。
到了村口集合地,都是一個村認識熟悉的,大家夥互相看一眼肩上包袱都笑了,那包袱皮上圓溜溜鼓突起來的可不是土豆嘛,所有人都一樣!
有了土豆這個共同話題,互相間又不免問起你家種了多少畝我家又種多少斤,聽說那縣太爺種下一千斤土豆收成了足有八萬斤,俺們村又分到多少,順便展望一下自家的土豆長出來,能收成多少斤。
和前些年每回集合都繃緊了臉一臉生無可戀上刑場的情景不同,今年倒是有了點振奮的意思,畢竟那土豆已經種下去了,就在田裏,等這個徭役服完,回來等著的就是好收成,猜測著究竟能收多少呢……總比往年,服役回來一家人守著西北風挨餓挨凍強,到底是個希望。
人心裏有了希望,麵上就有熱乎氣了不那麽麻木冷著了。
兩個差役點完名,確認了人數,就說都有了,走吧。
看一眼集合的人又覺得古怪,卻沒想出來有啥古怪。
領著一群人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往年都是愁雲慘霧唉聲歎氣的,還有拖著沉重腳步擺爛走得越慢越好的。
差役可不能任由他們誤了時間,自然擺出一張凶狠臉,或者抽鞭子恫嚇幾個刺兒頭。
今年這些人腳步輕快,臉上瞧著也有笑模樣,互相之間說話說起的話題也是收成糧食等聽著就順耳正能量的,那差役難免也被感染,死板臉上也有了和緩的意思,既沒人鬧事,他們也不是天生的活閻王非要繃著臉抽人玩。
差役把他們帶到一處山邊,幾個村的青壯年混在一處足有百多人,發了耙子錘子框子等勞動工具,說今年挖這裏的土,挖吧。
毛土根領到一柄耙子,一聲令下之後就挖起土來。
這山是片沙山,土壤裏含沙量大,一耙子鑿進去,那帶著黃沙的土就紛紛往下落。
挖出來的土落成一堆,就有擔框的過來,把沙土擔走運去另一處,具體去哪毛土根不清楚,他是專職挖泥的那就挖,不愛瞎打聽。
挖了一會,同村的張土蛋裝著挖土樣子過來和毛土根搭訕。
“哎?土根,你覺著奇怪沒有,往年要修路,都拉著俺們走三天三夜去官道那邊挖了土就近修,今年咋走了個一天就到了?”
“在這裏挖了土運去官道多費事啊,咋不領咱去官道附近山上挖?”
毛土根也覺得有點不通,但他不愛多想事兒,說:“上頭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想法,我們老老實實挖就是了,有啥好多說的。”
張土蛋不敢誤了手上動作,挖得賣力,嘴上卻說:“不成,我這人好奇心重,我得去打聽打聽。”
毛土根提醒他:“你少瞎打聽,萬一惹了差爺們不高興是你自個兒倒黴。”
張土蛋說:“我就問問,不耽誤幹活。”
說完邊挖土邊小心翼翼挪著山邊又去和另一個人搭訕了想,顯然勞動才剛開始,張土蛋身上力氣還沒處消耗。
到了下午差役給半盞茶休息的時候,毛土根呸掉嘴裏土又搓搓手準備坐下喝口水,張土蛋不知從哪尋摸過來,一屁股坐毛土根旁邊神神秘秘道:“大新聞,土根,你可知道咋回事嗎?”
張土根喝口水:“咋回事?”
“我剛故意到兩個差爺坐著休息地方的樹背後挖土,順便偷偷聽,你猜我聽到什麽了?”
毛土根:……
他覺得張土蛋的腦子不知咋長的,人家幹活遠著差爺還來不及,生怕叫尋個錯處就又打又罵的,這張土蛋就為了聽兩句故事,還自個兒往上湊。
張土蛋壓低聲音悄悄道:“我聽兩個差爺說了,這土不是運去修官道的,是要修咱村自己通出來的路!”
“咱村的路?”毛土根不信:“咱村離著這裏一天呢,咋可能在這修咱村的路。”
“哎呀你沒聽明白,這裏修的是鄰村的路,等鄰村的路修好咱就轉移去咱村附近,又修咱村的路!”
毛土根還是不信:“咱村有啥好修路的,再說咱村不是有路麽,還能修到山上去?”
“哎呀不是俺們山上,是山下那條,那路不是小嘛,就夠走個牛走個驢,最細處俺倆並排都不成,我聽差爺的意思,是要修一條馬車可以通行的路出來!”
“馬車走的路,那不成官道了嗎?俺村還能修官道?你指定是太緊張聽錯了。”
毛土根覺得張土蛋滿嘴跑舌頭,不理他了。
歇過一會兒又是幹活,那沙泥鬆軟,但連續挖一天也是累的,黃昏時候有段時間可以不幹活,等著吃飯。
這時候民夫們可以自由走動說話,然後那議論聲就大了起來。
“哎你聽說沒,縣太爺接了上頭的令,說是要在俺們附近幾個村子裏都修一條可以跑馬車直通縣城的路呢!”
“我恍惚聽了一耳朵,這消息真不真啊?”
“真,俺村裏有個人和其中一個差爺是表親,他說那差爺親口說的,不是修官道,是修各村到縣城的路!”
“哎喲,這感情好,以後跑縣城也能暢快些,不用在那羊腸小道上繞。”
毛土根這才想到,中午張土蛋那小子,竟然沒聽差,難道這事是真的?
毛土根也插了一嘴:“那修官道是挖山石填坑,還要拌了黏土淋上糯米漿,用那石碾子反複滾動碾平壓實才能保持官道一年的平整,不說別的,就說那糯米漿多金貴啊,實打實上好的白米熬成,尋常人連吃上一口都是妄想,鋪路就是鋪銀子,上頭大老爺會同意用這糯米漿子給俺們這些窮哈哈的村裏修條道出來?我咋那麽不信呢?”
毛土根修過官道,對於如何修一條平整又不怕腳踩水淋的大道,他是知道的。
此言一出,現場頓時安靜下來。
這些民夫裏也不是張土根一個修過官道,基本上都修過,也瞧過那大桶大通散發著饞人香味的糯米漿子,瞧著和那泥土拌到一塊,那心裏就和螞蟻撓似的,怎麽得吃上一口該有多美啊!
但偷盜修路的糯米漿是大罪,抓住一個差役就要當場打死殺雞儆猴的,所以毛土根心裏想歸想,到底沒敢越雷池一步。
這時,先前說他村裏有人和差爺是親戚的漢子又開口了,聲音帶著點輕蔑:“你懂啥,你就知道個糯米漿,你知道啥叫三合土不?嘿,土老帽兒,今年換行市啦,那糯米漿是陳芝麻爛穀子事了,你們知道雁雲城知州大老爺不,就是給俺們縣太爺發土豆那位?”
說起知州大老爺興許有人一時想不起,說起土豆,那在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土豆可是近段時間最大新聞呢,家家戶戶都發到了,也種上了,因著土豆對那位雁雲城的知州大老爺也是充滿了向往和感激,覺得那是神仙似的人物。
“知州大老爺說啦,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好端端的白米調成漿水鋪在路上任人踩踏豈不糟蹋?”
聽得人是七嘴八舌:“大老爺說得對,比如俺爹,一輩子都沒吃上口白飯,臨死前就想吃一口糯米,俺都沒能完成這個心願,讓爹就這麽走了。糯米啊,太稀罕了。”
也有不同意見:“糯米自然是稀罕,但離了它可怎麽修路呢,調了糯米漿進去那路才能又平整又硬實,車馬踏不壞,下暴雨也衝不垮,沒有糯米能修成路?別那砂石堆上去三天路就垮了。”
也有人問:“啥叫三合土?”
時間往前推幾天。
雁雲城知州官衙。
李淼和師爺也瞪著眼問:“大人,何為三合土?”
葉崢說:“乃是三種成分混合而成的建築材料……你們就簡單理解成一種人工調製而成的特殊泥土就成。”
李淼繼續問:“您說的這三合土真的不需要糯米漿粘合?那如何保證路麵不會鬆散呢?”
“三合土由石灰、細沙和黏土三種成分組成,黏土顧名思義就是起粘合作用的土,裏頭的石灰幹硬後也有一定黏合作用,還能保證路麵的堅硬度,砂石則提供支撐,三種土按比例調配,共同起作用,那路麵就會又堅硬又紮實,修出來的效果絕不比管道差,甚至更好,花費也更少。”
最重要的不需要花費大量銀子購買白花花的糧食填進那土裏,白糟蹋東西。
砂土黏土和石灰李淼都知道,石灰耳生些,但上回那本農政要書裏有記載過石灰可以驅殺田裏蟲豸的效果,上頭也記載過石灰要在山裏挖,挖出來還要燒製。
興許花了力氣準備,明年可以找到有石灰的山挖了燒出來。
但今年徭役此刻就在眼前,憑空哪兒去尋石灰山呢?
葉崢看了李淼一眼:“從山上挖石灰隻是獲取石灰的其中一種方法,不是說沒旁的了,石灰這種東西其實我們雁雲州就有,量還不少。”
“真的?”李淼眼睛一亮,“在哪?”
葉崢手指從雁雲地圖上劃過,落在寶豐郡的位置。
“寶豐?”
葉崢點點頭:“準確來說,是寶豐的海邊。”
用貝殼燒出石灰,在曆史上是比用石灰石燒製石灰更古老的工藝。
在沒有現代人類帶著科技入侵的時候,原始的海邊和近海海底大量分布著軟體動物的殼,說一句堆積如山也不為過。
隻要將這些貝殼收集起來用高溫煆燒,再煆燒後滾燙的貝殼上澆上水,等貝殼和水反應釋放出高溫後,自然就溶解成了雪白又細膩的石灰。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初中物理,碳酸鈣在高溫下生成氧化鈣和二氧化碳,氧化鈣和水反應,成為氫氧化鈣,氫氧化鈣就是熟石灰。
這個過程很快且不可逆,隻要爐子足夠大,一下午就能燒製出很多熟石灰來。
熟石灰的用途很廣,除了可以消毒殺菌,製作三合土,還可以加入草木灰溶液裏,提取出雪白的純堿來,純堿又是製作肥皂必須的原料之一。
可以說隻要燒製出石灰來,不僅修路派上用場,葉崢郊區的製皂工坊也可以運轉起來了。
於是葉崢下午帶上李淼,緊趕著去了一趟寶豐。
寶豐離雁雲州快馬加鞭走官道,那是一天的路程,慢慢著走也第二天清晨就到了。
寶豐郡丞前一夜和小妾逍遙快活又喝了酒,早上整個人還暈乎乎躺**呢,就有下頭人火燒屁股來回:“不好了老爺,不好了老爺!”
寶豐郡丞宿醉著怒罵:“你他娘才不好了,老爺好得好!”
下人不敢頂嘴,隻撿著要緊的說:“老爺——葉,葉大人來啦!”
“葉大人?什麽狗屁葉大人也值得你來吵你老爺?”
就聽葉崢的清朗聲音從屋外傳來:“周大人,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沒起麽?那是本官來的不巧了。”
聽到這個聲音,周大人那腦子一下就清醒起來,瞬間從**跳起來:“不不不,葉大人,是下官起晚了,下官馬上起,馬上起。”
周大人走出房間的時候,身上還彌散著昨夜酒氣,雙目通紅眼袋老大一顆,今日並非周末,但周郡丞這幅形容,怎麽瞧都不像要起來去府衙辦公的樣子。
摸魚不上班被頂頭上司抓到,周大人滿臉尷尬,奉茶奉水地又是一通畫蛇添足解釋。
不過葉崢此來也不是查出勤率的,當即講起了正事。
這麽著,寶豐的海灘附近平坦地上,起了土窯,那出煙口沒日沒夜冒起了濃煙。
回到徭役上頭。
那人還在講:“你們可見過那貝殼燒出來的石灰?我是見過的,我那村裏兄弟帶我偷偷瞧過一回,好家夥白白的粉末就和冬天下的雪一樣白!”
“再告訴你們個消息,咱這組是挖沙土的,咱附近另一個山下那是挖黏土的,挖了運到一處,和那雪白的石灰混起來,就成了可以修路的三合土啦!”
“謔——”
眾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這時候,空氣裏不知怎的傳來一股糧食香味。
眾人馬上把那土不土的丟開,吸著鼻子找起來:“好香啊!”
“啥味兒真好聞啊!”
“是不是開飯了?”
“哈哈哈哈,你瞧他還做春秋大夢呢,就算是好吃的,肯定也輪不著你吃啊,是差爺們的小灶吧?”
“不知道差爺們吃啥好東西了,這香的。”
“再香再好聞也沒俺們的份兒,就著野菜糊糊吃吧,好在俺婆娘給帶了些烤土豆,省省吃也能有幾天不用餓肚子。”
“俺家也是,俺也帶土豆了!”
過了一會兒,那香氣越來越濃,所有人幹了一天活那肚子裏都和雷鳴似的,有人忍不住從包袱裏拿出土豆,就著這香氣吃了起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敲著木桶大喊一聲:“開飯了!”
所有人不管站著坐著,都拍拍屁股起來拔腿往那放飯處跑,再是野菜糊糊,也要去得早才有的吃呢。
到了放飯地方,有幾個熱氣騰騰木桶正冒著白氣,那股令人口水直流的異香從那桶裏傳出來。
差爺把鞭子揮得啪啪響:“所有人不許爭不許搶,排好隊,一個個上來領,飯食數量是足的,每人都有,但誰敢推搡誰就沒得吃!”
切——
有人不信,依舊你擠我推往前跑,想搶先衝到那木桶前邊。
按他們經驗,哪回放飯不是衝在前頭有的吃落在後頭吃空氣,就算大家都有,那跑前頭的肯定打到的糊糊也濃稠,落在後頭的就剩點稀湯了,他們年輕力壯,肯定比那老弱的餓得快,多吃點又咋了。
就見差役對視一眼,忽然衝下來幾個人把那幾個推搡擁擠的從人堆裏薅出來攔在一邊。
差役又揮鞭子:“我前頭是不是說過不許推搡不許擠?”
“你們幾個晚飯沒得吃,站旁邊看人家吃!”
“剩餘人有敢擁擠的,和他們一樣沒得吃!”
這下人群不鬧哄哄了。
在幾個差役的指揮下排成三條隊伍,到木桶前打吃的。
那木桶一掀開,好家夥那香的,差點把前頭人衝個跟頭,忙拿出碗來。
打飯的差役雖然黑個臉,依舊給打了滿滿一勺。
那人捧著碗咽著口水走到一邊,忙不迭挖一大勺送入嘴裏,麻辣鮮香的味兒登時在口中爆開。
不由暴了粗口:草(一種植物),這是啥味兒,太好吃了吧!
要不是太燙怕燙熟了舌頭,他恨不得端起碗就全倒進嘴裏。
至於究竟為什麽這麽香呢,其實這是葉崢把家裏煮那小火鍋串串的調味料磨成粉讓各縣令發了下去,專職用這調料煮土豆給民夫們吃。
往年吃野菜糊糊那也是實在沒法,今年種下去的土豆大豐收,葉崢就從寶豐和涉林緊急調了一批做民夫的食物。
為了調動民夫積極性,又想出了麻辣土豆的法子。
幹過重體力活的人應該有經驗,勞動越是繁重越想吃點有味兒的,鹹的辣的。
類似麻辣燙或者火鍋串串這種,不僅飽受大學生和上班族歡迎,在各施工工地也是很受歡迎的食物,究其原因一是出了汗補充鹽分,二是麻辣鮮這三種感覺可以調動血液循環,刺激大腦分泌快樂激素,提升士氣振奮人心的。
民夫們免費勞動力的宿命逃不掉,葉崢至少盡量保證他們能吃飽,吃得好。
當然這個好是見仁見智,像永年這裏,能填飽肚子就是好了,什麽調動蔬菜水果肉類來給他們進行葷素搭配補充微量元素那種,想想就得了,不可能的。
吃過熱騰騰一頓飯,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精神起來了。
就差役點起火把讓再幹幾個時辰也沒有怨言,若天天能有這個味道的食物還能填飽肚皮,多幹點活算啥?
往年肚子餓著,差役難聽咒罵聽著,皮鞭身上抽著,不也要幹活。
沒見今年那差役的鞭子隻管往地上和樹上抽,一下都沒抽人身上嗎?
真不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