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葉崢他們弘文館主要是和琴棋詩詞古籍打交道的。
文書院和國史院為著太子要著馬屁集的事情忙得連軸轉的這場熱鬧並沒有刮到弘文館來,其實主力是文書院,國史院隻是提供些幫助。
這事情在立項的時候的確有爭議,可一旦落到實際,手上做的和心裏想的就不同了。
著書立傳是有阿諛奉承之嫌沒錯,但既然明光帝本人都樂見促成這件事,腦子轉不過來彎的到底還是少數。
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再清流好了,誰做官不是為著升遷,為了得帝王重用,就連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文人騷客都因官場鬱鬱不得誌而寫詩作文派遣苦悶,如今現成放著有討好帝王的機會,為什麽不用。
什麽你說心裏別扭?
得得得趕緊邊兒去不為難你,偌大機緣放著我來!
這麽著,一開始被嫌棄的差使,慢慢變成了香餑餑,越來越多的人主動舉手表示要參與進去。
如今他們幾個裏頭最忙的是周紀明,其次謝元德,葉崢和閔良駿相對清閑,但也說不上特別清閑,以往文書院和國史院的好多工作都分到弘文館來幫著做了。
葉崢從之前每天專心做一個時辰功課剩下時間摸魚看雜書變成了每天除功課外令多了一個時辰的其他院分來的工作,有時候是給曆史素材編年,有時候是勘正一本新編書籍的謬誤,或者整理整理過期用不上的文書之類的。
雖不能閑得摳腳了,但他本就領著職務薪資,多幹點活心裏更坦,而且雜項一旦多起來,時間就過得快了,有時候葉崢吃了午飯回來小憩片刻一頭紮入事務裏,等再抬頭,夕陽西下,已經到了點卯下班的時候了,而他心理上感覺沒過多久,彷佛早上才上班似的。
快快樂樂收拾東西站起身,既沒有辜負職位薪資,又能產生這種這種才剛出門馬上能回家看清清的感覺真是他渾身舒爽。
過幾天和嚷嚷著無聊的閔良駿說了,閔良駿聽得還有這種事,和葉崢說他也要試試,他們屋更閑,要是葉崢忙不過來就喊他,葉崢答應了。
為了能保持這種快樂,有時候明明沒活幹,葉崢也會主動去其他部門討一點工作來,這段時間為了明光本紀許多人都絞盡腦汁,隻為著怎麽能太子跟前露臉,在那上頭顯示點自己的作用,正不想幹本職呢,況和葉崢也熟了。
一見他就如見到大救星,把自己案頭事務搬了往他手上放,嘴裏還要感謝承情:“這幾天多虧小葉了,放心哥哥心裏記你的好,等忙完這陣做東請你!”
葉崢也不把功勞全往自己身上攬,也把閔良駿抬出來說幾句:“哥哥們真是高看我了,憑我一個人哪裏做得好這些,是閔兄同我一起……”
沒說完就被笑著打斷:“小葉你就別謙虛啦,小閔那裏我們也承情!”
“也做東請他!”
葉崢滿意了,微笑環顧:“既如此,哪位哥哥還有忙不過來的,我一起拿了去,省得來回費二遍功夫,做好直接就送來了。”
“那我這文書你也替我抄了吧,你那字跡雅正清晰,吳大人說眼睛看著舒服。”
吳大人是閣臣中的一位。
“還有我這裏……”
葉崢搬回雜項沒多久,閔良駿就推門進來了:“謔,今天這麽些,大豐收啊。”
“說了你一起,就多給了點,還有人要做東請你呢。”
“那做東都在酒樓裏頭有啥稀罕,我都吃膩了,真想謝我,不如把你家那個缽缽雞帶一些來我吃,吸溜——那個帶勁兒,夜裏想起都流口水。”
他倆早混熟了,私下裏說話也就不鞠躬來禮儀去了,十分隨性。
葉崢反唇相譏:“是別人要謝你又不是我謝你,問他們討去。”
“好葉弟,這不是你從家帶來的又新鮮又快嘛,你都不知你家那個小攤現在有多火熱,每天還沒擺攤,附近的人隊伍都排好了——我又沒說不給錢,就是不想費了這功夫大熱天排隊,聽說現在都有百姓賺這個替人排隊的錢,排一回給一個銅板呢,這可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有這樣賺錢的。”
葉崢家裏支個食攤補貼家用的事情並沒有瞞著周謝閔三人,他落落大方,並不以此為羞,其他幾個知道葉崢就是這樣坦然性格,說起來也並不躲躲藏藏的。
“你不曉得的事情多了去了。”
葉崢頭也沒抬隨意道,不過還是同意了明日上班給他帶一份缽缽雞。
閔良駿高興了:“要辣的啊,熱辣辣的天流點汗舒坦,多來點葷菜,那個雞爪鴨舌勁道,我愛嚼。”
“一隻雞就兩個爪,一個鴨子一條舌,你倒是真會挑好東西吃。”
“哈哈哈哈,要不怎麽敢自稱吃客呢。”
二人聊著天做著事,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很快,閔良駿果然也感受到了葉崢說的那種一抬頭一天就過去了的快樂。
第二日葉崢來上班,帶了四份,不止有閔良駿的,還給周紀明和謝元德都帶了一份,不偏不倚,如此這朋友才做得長。
誰知,閔良駿這裏還好,過了幾天反而是周紀明和謝元德二人找上葉崢,說上回吃他送來的缽缽雞的時候有其他同僚在場,也不方便吃獨食,就大家分了分,誰知同僚吃了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天天纏著他倆問葉弟是在哪兒買的,何時能再送一回。
周紀明和謝元德都是有分寸的人,他們自己知道葉崢家開小食攤不會多想,卻不好在沒有經過葉弟同意之前把這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要知道翰林院多清貴之士,萬一裏頭就有個把看不起從事商賈的呢,何況這還不是正經生意,隻是支攤子,聽著像底層百姓糊口的營生,和翰林仕子身份不合,就來討他的主意。
葉崢倒是一貫大方,他家裏沒有金山銀山更沒有靠山,夫郎和一家人勤勤懇懇弄了小食出去賣賺點辛苦錢補貼家用,既不違反大啟律,東西幹淨衛生又有保障,怎麽就說不出口了。
“二位兄長,此事不用多想,要是再有人問起,你們就直接說,真有想吃的,就告知地點自會去買,若有人覺得擺攤不光彩要說什麽也讓他們去說,我心裏頭不覺得有什麽就是了。”
謝元德斜睨周紀明:“看吧,我就說小葉翩翩君子,物外超然,你還非不信。”
周紀明憨憨一笑:“是我多心了,主要是葉弟家的東西太好吃,一下子那麽多同僚都來問,把我也問得沒了主意,下回就知道了。”
葉崢自覺配不上如此高的讚譽,不認:“二位兄長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這賺銀子來者不拒呢,怎就物外超然了,我看閔兄有點物外超然的意思,萬事不放在心上。”
閔良駿也不要這個帽子:“我那是蒙了祖宗恩蔭,命好家裏小有資產錢罷了,哪有拿了祖宗銀子給自己貼金的,我更不配。”
謝元德哈哈一笑:“俗語有雲,柴米油鹽醬醋茶,人要舒舒服服活著哪一樣不用銀子,可那銀子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銀子自然要賺,為了超然物外的名頭讓一家子忍那饑寒,這樣的物外寧可不要,我等就做那紅塵中一再俗不過的俗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唯有周紀明沉默,顯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紀明家境也不好,如今好不容易當了翰林有了俸祿銀子,但京城居大不易,為了貼補家用,之前他娘子天天做針線活或者替人漿洗衣物,周紀明有時候回家看到他娘子挽袖子一頭一身汗水還有點嫌,想自己金榜題名又入翰林,娘子卻是個目不識丁的仆婦一樣的人物,有時難免會態度輕慢不大好,一方麵家裏的確需要,另一方麵又覺得做這些事丟了臉麵,他已是朝臣了,他娘子縱要賺錢,也該往那清雅的法子裏尋。
今天聽了葉崢和其他兩個的話,周紀明回家的路上眉頭打著個結,一直在深思。
回到家打開門,愣愣往裏走。
周紀明娘子王蘭香正在拆洗衣服,一見到翰林相公第一反應不是站起身迎上去,而是手忙腳亂把那幾件大棉衣往身後簍子裏藏,邊藏邊嘴裏小心翼翼解釋:“這不天熱了隔壁林嫂子想把冬衣拿出來太陽下拆洗拆洗,林嫂子身子不好,央我幫個忙,我在家橫豎無事就給她幫了這個忙,之前我們剛租在這裏,林嫂子他們家也……”
周紀明一聲沒吭,她先解釋了一大通。
且這話一聽就不實在,那幾件大棉衣服外頭的錦繡布料一看就不是隔壁林嫂子他家能穿得起的,多半是林嫂子出頭攬了替大戶人家拆洗冬衣的活計,王蘭香主動分了些來,到時候一起算工錢。
王蘭香知道他相公是狀元又是翰林官員,自己做這種事丟相公的臉,但相公和族裏關係一般,為人又清高,推了不少當地結交人士送上門的銀兩,就連上京趕考的銀子也是她替人縫縫補補外加相公自己抄抄書替人寫點對聯書信什麽的才攢夠的。
後來相公點了狀元又入了翰林院,名頭上是風光得不行,但狀元名頭又不能換銀子,縱能換按周紀明性子也不會收,他們一家子要租房子安置下,善兒的念書花費,相公同僚間還有應酬花費,請客送禮,都少不了……總不能打腫臉充胖子,事實上缺銀子就是缺。
王蘭香之前想著在京城雖然花銷高,但京城人雜物需求也多啊,好歹相公有份俸祿銀子她再尋點雜食補貼補貼,等渡過這段,再過兩年相公出了翰林院當了實官,家裏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想是想得很好,但最近自己每次幹這些雜活,相公瞧她的眼神總是怪怪的不對,一兩天沒意識到,時間長次數多了王蘭香就反應過來了,嘴上雖不說什麽,但相公這是嫌她幹的活計難看,整日裏蓬頭垢麵,嫌她給自己丟人呢。
也是。
雖然她王蘭香是周紀明還沒中舉的時候家裏就給定下的媳婦,但周紀明發展太快,一路順風順水中了舉又中了狀元,她這糟糠妻既不會讀書識字也不懂紅袖添香,就連做活計補貼家用也是別家媳婦繡花緙絲賣花樣子,她隻能縫縫補補替人洗衣,自覺也是配不上翰林相公的。
她心裏是自卑,但手頭也真緊。
家裏銀子相公倒都讓她把著從沒有私心,這點是相公的好,但正因如此她更曉得這不夠用。
為了少看點令人心裏難受的眼色,王蘭香就盡量等周紀明不在家的時候把活計拿出來幹,周紀明下值前收拾了,不叫他直接看見。
今天是太陽底下拆衣服拆順手了,才一時忘了時間,又沒想到周紀明就這麽推門回來,腳步聲都沒聽到,看個正著。
王蘭香心裏不自在,把手在圍裙上搓幹淨岔開話題道:“相公今兒這麽早回來,是不是餓了,飯早就做好在灶房熱著的,你進屋略坐著歇會喝口茶,我去端出來。”
周紀明點點頭,往堂屋走,和王蘭香擦身而過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麽,拉住媳婦的手,在她五個手指頭上摩擦過。
王蘭香不知相公何意,她手上有繭子粗糙,自覺不如其他女人白嫩,縮了手躲不想讓相公摸著,怕相公不喜。
周紀明卻沒輕易放開,而是仔細一根根摸過那些粗繭子才鬆了手。
王蘭香不知道相公今天怎麽了,覺著怪怪的,不過相公摸她手她還是開心的,不知不覺臉上帶了笑往灶屋走。
才走進灶屋端了碗起來,就聽到屋外周紀明開口說話了,聲音有點不自然,他說:“蘭香,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王蘭香正端著碗沒多想,順口說:“相公在外公幹才辛苦,我就煮個飯,這些個活計都是做熟的,不辛苦。”
就聽周紀明略不自在的聲音傳來:“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
“相公說什麽?”
周紀明頓了頓:“……沒什麽,快擺桌吃飯吧……對了,吃了飯我同你一起拆這棉衣,你男人手勁大,動作快。”
聽到屋外傳來的話語,王蘭香盛飯的動作不由僵住了。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莫名其妙的,眼裏就有淚水出來了,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以往再委屈幹活再淚也沒說出眼淚的,今日她相公一句話就把她弄哭了。
不過這眼淚,怎麽說還帶著點笑意吧,做了這麽多年夫妻默契還是有的。
就,挺突然的,相公就不別扭了。
吃過飯,王蘭香快手收拾好桌子上,把那碗拿了熱水泡上,現在泡上一會兒就好洗,擦擦手出來,趁著還有太陽,拿起那件棉衣。
周紀明果然走了出來,從簍子裏拿出另一件,動作麻利地拆了起來。
周紀明邊拆邊自我反省,他也是苦出身,從小到大什麽什麽活沒幹過,別說拆洗衣服,就說替人縫縫補補的手藝,他真做起來那針腳未必比媳婦王蘭香差,都是小時候給自己縫補練出來的。
明明沒有中進士做官前,他和媳婦兩個守望相助,擺脫了鄉裏那吸血的一大家子,又十分有骨氣地拒絕了往日得罪過他的那些富戶鄉紳的求合銀子,兩人靠自己雙手打拚,在這京城定居了下來。
如何他才做了幾個月翰林窮官,尾巴就翹上天了,回家瞧不起媳婦,覺得她仆婦一樣做活給自己丟臉了呢?
明明蘭香什麽都沒有做錯啊。
他可真不是個東西。
王蘭香邊拆著手上的棉衣,邊偷偷瞧著周紀明臉色,看著他溫和朝自己一笑,眼底沒有流露出之前那樣瞧不上的感覺,這才定了定心,那疑問就自然到了嘴邊,不過還是得緩和著不能問太直白。
王蘭香試探著問:“相公……今日心情不錯?”
周紀明嫌動剪子麻煩,直接咬斷線頭,嘴裏咬著線頭哼出個:“嗯。”
王蘭香給他摘掉腦門上一顆棉絮:“……可是上值的時候發生什麽好事了?”
王蘭香能感覺周紀明情緒,周紀明自然也能。
知道媳婦斟酌字句想問什麽,也不賣關子,直接把下值路上兄弟幾個的話給說了出來。
王蘭香雖不識字,但絕不笨,她一聽就知道那位“葉弟”的坦然態度,才是相公轉變的關鍵。
她和相公好久沒有共同話題了,為了多說幾句,自然轉向這個:“聽相公所說,這位葉弟的家眷,是在銅鼓大街上擺攤賣吃食的?”
周紀明點點頭:“正是,葉弟夫郎能幹,和葉弟相貌匹配,對了他家缽缽雞很好吃,下回我讓葉弟帶些來,你和善兒都嚐嚐,那日同僚太多,你一手我一手,我有心帶點回來也不成,不然倒像存心小氣似的。”
周子善是周紀明和王蘭香的兒子,在書院念書,書院有校舍住,一禮拜回來兩趟,今日不是下學日子,自然不在家。
王蘭香倒不在意一口吃食,相公有這個心就夠了。
不過這缽缽雞的描述聽著耳熟,忽而想起什麽:“銅鼓大街上的缽缽雞——可是有個大駱駝的那家?”
“葉弟家是有兩隻駱駝,是買來給他家一對雙生子喝奶的,葉弟白天上值也是他夫郎趕著駱駝車送來,我們都道他倆伉儷情深……不過他家有駱駝你如何知道?”
周紀明奇怪。
王蘭香道:“原來真是那家,是林嫂子和我說的,說是生意好得不得了,想吃一口得一大早就去排隊,還不定能買到呢,那駱駝都成了標誌了,一瞧見駱駝和那排隊長龍就知道找對地方了。”
“原來如此,那必定就是葉弟家的了,隻是他家的食攤竟如此有名,連你都聽過,我卻不知道,可見我消息閉塞。”
聽相公這麽說,王蘭香抿嘴笑了:“那都是普通百姓口裏流傳的行市,主要也都是平民百姓在吃,相公你每日往來的都是達官貴人,哪裏會有人說這個給你聽呢?”
周紀明自嘲地搖搖頭:“縱身邊都是高官厚祿,我在其中又算個什麽呢,連生活富足都不能保障,還得累你做這些粗重活計補貼家用,你每日夠累了,還得讓你來考慮我的心情……怨不得前幾天謝兄說我飄了,我還反駁我並無,看來真是被那浮雲遮了眼,忘了憐取眼前最要緊的人。”
王蘭香聽得懂“憐取眼前最要緊人”的意思,手上飛快做著活計,卻有一抹紅雲悄悄飛上了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