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二日又是個大晴天,原本安兒然兒是要上學去的,但因著周子善難得來一遭,小哥倆得了好好招待的任務,雲清就派人去學裏替他們請了假,於是小哥倆又得以逃學在家,不用去上課。

兩日都沒去學裏,淩嘉裕有點按捺不住,一大早就來了雲府。

上學時間瞧見淩小五,葉崢還挺奇怪的,問了侍從才知道,淩公子是來找他們家逃學的雙胞胎的,侍從還煞有介事帶了王爺口諭,說阿弟三位同屆好友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本王事務繁忙不便離開,就由我兒小五替父盡孝,來見見京城貴客吧。

葉崢一看淩嘉裕冷清清的俊臉,顯然沒把什麽替父盡孝放在心上,更沒往三位朝臣跟前湊,目標明確來了他家就往後院安兒然兒處跑,這到底是是“替父盡孝”,還是奉了明諭逃學,還用問嗎?

於是,葉崢家出門遊玩的大軍裏又多了淩小五一員,其實也習慣了。

葉崢帶著三位同僚參觀了城外的研究基地,參觀了製糖製皂工坊,遊覽了踏青的山穀,瞧了那能帶人滑行的紙鳶,回程又參觀了雁雲綜合學院,坐了觀光雲梯,在雲梯的觀景台上,將整個雁雲城收入眼中。

三人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後頭的淡定,那心裏的滋味簡直是沒法說。

來的時候還十分有優勢地抱著慰問可憐被放逐偏僻之地的葉弟的心情,這到了地方才知道——鄉巴佬竟是我自己!

這一夜,周紀明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他乃是這個年代最正統的寒門讀書人想法: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他用科舉證明了自己,在一眾才子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金鑾殿上點狀元,天街簪花跨馬遊街,不是不意氣風發,滿腹青雲之誌的。

抱著大幹一場的想法,他進了人人羨慕的翰林院清貴之地,在裏頭一待就是三年,每日做的都是些案頭瑣碎工作,到點應卯到點回家,日複一日月複一月,這時才知道,狀元榜眼探花不過是個起點,就算是狀元,固定三年也出一個呢,等當了官,蹉跎幾年一事無成,誰還記得你是XX年XX屆的一甲榜首?

在翰林院裏,隻要做好本職工作,沒人會催你幹什麽,一切全憑自覺,翰林院也很少裁員,隻需通過三年一度的翰林考校,通過了就沒人會讓你走,理論上,隻要願意混,翰林院的確是個養老的極佳去處。

從前飯局時周紀明聽了葉崢小小年紀那番翰林養老論,心中若說沒有一點不以為然是假的,還覺得這個葉弟沒啥進取心,以後成就有限,可事實是,葉崢很快就調動出翰林,到地方幹實缺去了,幹得還相當不錯,留在翰林院裏日日和一群老臉應付故事的反而是他周紀明。

瞧著自己同一屆的二甲進士因著辦差辦得好或者朝中有人幫扶補位六部實缺,又有閔良駿這個科舉第四名,因著家裏權勢一裏一裏晉升上來,竟然和他這個一甲第一名狀元平級了,周紀明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當然他不是眼紅閔良駿升職快,隻是略有不甘,他自問才幹絕不輸於人,卻輸一點家世機遇,差那麽一點興許就是差一輩子,叫他如何甘心。

幾位同僚言辭間的提點,開解,甚至是怕傷他自尊心而小心翼翼整理措辭,又有閔良駿時時搞怪化解尷尬,周紀明不是不知道,也十分感激能交到這樣的好友,他明白,論才華興許他是四人裏頭拔尖的,論心性,他反而多有不及。

這一天,他在雁雲看到了不同於北地的風景,有自然景觀,也有人力造物,那些巧奪天工的手段,機巧靈性的想法,還有一步步將之落到實處的毅力,令周紀明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衝擊。

葉弟介紹紙鳶滑翔項目的時候,閔謝二人都以恐高為由三連拒了,隻有周紀明硬撐著實際體驗了一把,他其實也恐高,但他就是這樣不服輸性子,不願輸於人,更不輸給自己。

當雙腳真的離開地麵,飛鳥一般騰空而起,禦風向前的時候,當乘坐雲梯,坐在高高觀景台上讓風吹過袍角的時候,看著如螻蟻一樣,卻有生命力的市井平民,周紀明卻忽然生出一種與自己和解的想法。

人類都可以上天了,世間之物顯得如此渺小,民生如此多艱,百姓都在用力生存,他又有何好執拗呢?

這一刻,他真切領會到了葉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猛子.唯心上》),做好自己,其餘交給時間。

他周紀明堂堂七尺男兒立於天地,莫非得不到皇家賞識,他便整日自苦,這日子便不過了嗎?

想到昔日種種,他不由臉頰生燙,他整日自怨自艾,說些酸溜溜的話,還在書信中和葉弟抱怨,言談中也流露給謝、閔二位好友聽,頗有點經常散發負能量的意思了。

換做周紀明身邊有這樣的人,他未必能一直保持平常心結交,估計就是默不作聲疏遠了。

而謝兄葉弟和閔弟,不僅沒有疏遠他,還不遺餘力開解,葉弟千裏穿書絞盡腦汁安慰,謝、閔兩人,本不用特意來雁雲一趟,卻為著自己千裏迢迢地來了。

人生得這樣三位知己,他周紀明還有啥不滿足的。

想到這裏,周紀明臉上頹色盡去,他更睡不著了,幹脆披衣起身,來到桌案前,飽蘸濃墨提筆作詩一首。

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衝擊心境有變,明明是深夜眾人都睡了,周紀明卻是文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那詩詞一首接著一首,寫得熱了還推開兩扇窗,讓清涼夜風吹進來,吹散一室悶熱。

具體寫了幾首,周紀明自己也不記得了,他隻記得自己從未這樣舒心,彷佛把那心底累積的沉鬱之氣一股腦兒全泄了出來。

寫完丟下筆,整個人為之一輕,走到床邊倒頭便睡,夢裏鼾聲都是輕快的。

第二日,周紀明還沒起床,就聽得窗外嘖嘖動靜。

他迷糊睜眼,走到窗邊一看,隻見紙張散落得桌上地上都是,三位好友正捏著幾頁紙,在他窗外頭碰頭地看,不時還嘖嘖點評一番。

周紀明腦瓜子嗡嗡地,昨夜形骸湧上心頭,這一下全清醒了。

清醒了就扒著窗框子麵皮緋紅:“常言道君子不妄動,你們怎的隨意翻閱我的東西?”

不過那話裏也沒有幾分慍怒和認真,略帶抱怨罷了,更多的是被窺探了心思的不好意思。

閔良駿頭也不抬振振有詞:“好叫周兄曉得,可不是哥兒幾個妄動,主要一早上都沒見你出房間,我們結伴來尋你,這不還沒走到你房間,這幾頁紙就明晃晃在地上躺著呢,我們就是撿幾頁紙看看,哪裏就違背君子法則了?”

周紀明也知道,估計是昨夜沒關窗被風吹出去的。

此時他已緩了過來,心裏一坦,反正是這幾個兄弟又不是別人,看就看唄!

周紀明整一整袍擺,將地下書桌上的紙撿起來攏一攏,也有了調侃味道:“行吧,反正我文采好,不怕看,對了那幾張夠不夠,不夠這裏還有。”

閔良駿毫不客氣,隔著窗戶一伸手,拿來吧你。

低頭卻幾個人交換個眼神,周兄今天心情不錯。

周紀明任他抽走,邊係外袍繩子邊走去開門,

葉崢率先帶著笑臉走進來:“周兄昨夜詩仙附體啊,竟然一氣兒寫了這麽多首。”

閔良駿接茬:“還一首比一首文采斐然,你說說你詩寫得這麽好,應該多去讚美今上啊,今上最愛看人作詩了,自然對周兄青眼有加。”

周紀明隨口:“不過是昨日遊覽雁雲盛景,有感而發,詩以詠誌罷了,難道在閔弟心裏我是那等汲汲營營的俗人,有點好的就恨不得拿去現在今上跟前不成?我倒是覺得,你我兄弟夥看了樂一樂,比什麽都強。”

三人又對視一眼,這周兄,今天格外不對勁啊。

按周兄一貫的邏輯,那好的詩,好的點子,自然都要進獻給上頭得賞識的,這境界怎麽忽而不一樣了,說出這句話來。

謝元德在周紀明肩上拍拍:“得了,小周悟了。”

不止剛才那句話,從詩中更加能看出來,周紀明心境和在京時不同,臉上身上也沒有先前那股鬱鬱之氣了,整個人瞧著開朗了不少。

周紀明走出房門,又回過頭,對三位好友道:“先前,我……”

三人自然知曉他要說什麽,連忙打斷:“好了好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大家兄弟相稱,說個謝字就生分了。”

周紀明點點頭,把這份好意深深記在心裏。

周紀明總算自己想通了,一行人都替他高興,話語間說起昨夜所作之詩,更是對他詩才大加讚賞。

又可惜這樣好詩竟然作在雁雲,若是群臣宴上隨便拿出幾首來,保管豔驚四座。

周紀明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葉弟為雁雲百姓做了這麽多實事也沒說自己豔驚四座,我不過做了幾首詩,哪裏配得上豔驚四座。”

葉崢搖頭:“不是這樣算的,一碼歸一碼。”

閔良駿心思活,提議道:“周兄如此文才,不展現出來也是可惜了,不如你寫本詩集吧?”

周紀明還是搖頭:“我才幾歲,論起詩詞歌賦的才華,與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家根本比不得,憑白做什麽詩集呢。”

謝元德捋了捋胡須:“在我看來,小周你這幾首詩的才華,不在那些大家之下,何況有才不在年高。”

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想的也在理,未免有人說你輕狂,我提議,不如你寫本遊記吧?”

“遊記好,既可以把這些詩收錄進去,也可以幫我們雁雲州打個廣告,周兄,你就寫遊記吧。”

葉崢馬上一鍵三連支持。

“廣告為何物?”三人想葉弟又在說令人費解的話了。

葉崢正經臉:“就是廣而告之的意思。”

“原來如此,廣告廣告,倒也貼切。”

在幾位好兄弟的慫恿下,周紀明半推半就同意了寫遊記的想法。

接下來一段時間,周紀明就常約了其他二位出去遊玩踏青,四處看看走走,他們也不要陪,讓葉崢自去忙自己的,等休沐日,四人再結伴同遊,去更遠的地方。

五月底,雁雲遍地鮮花,處處蝴蝶,那荔枝、菠蘿、山竹、芒果、椰子等也大批量成熟,有一些早熟品種的榴蓮也熟了。

三人在京中縱有錢買,哪裏有這樣樹上剛下來的新鮮甘甜果子吃,不由一日三餐拿果子當飯吃,那叫個爽。

閔良駿和周紀明竟然也是受不得榴蓮的,當謝元德和葉崢兩個抱著榴蓮吃得滿嘴奶香的時候,他倆就抱著自己的果盤躲遠點,覺得十分不可思議這麽臭竟然有人喜歡。

周紀明在遊記中著重描繪了榴蓮這一特性,形似狼牙刺球,氣味似香還臭,喜歡的人喜歡的要死,不喜歡的人兩股戰戰幾欲作嘔。

他又看到吃完山竹餘下一大堆山竹果皮,織房的工人把山竹果皮收集起來,用於浸染棉布和蠶絲,染完的布是一種高級的煙灰色,像江南煙雨蒙蒙的天,但實際上吃山竹的時候,若果汁弄在手上衣服上,卻是鮮豔的紅色,和染出來的顏色完全不同。

這一小小趣味也被他記載在遊記上。

當然,遊記中大篇幅描寫的自然是雁雲城鬼斧神工的水塔、自來水、觀光雲梯,還有水泥鋪就的幹淨平坦街道,亮堂又保持間距的新城區房屋,城外郊區山穀的自然景觀和人為景點。

走在街上的平民百姓就沒有蓬頭垢麵的,人人都用棕櫚皂洗幹淨了手臉,保持了基本個人衛生,人走之後會有工作人員檢查,若發現不衝水的,汙物弄在地上不清理的,執法隊也會拘著人清理幹淨,然後畫地為牢,羞臊一個時辰。

城中也沒有隨地扔果皮廢棄物的,帶著廢棄物走幾百米就是一個垃圾桶,為了保持城區整潔,人人互相監督,發現隨地亂丟廢棄物的,那帶著紅袖章的執法隊馬上就來,畫地為牢,讓你站上一個時辰,羞羞臉。

更沒有隨地大小便的,城中設有多處公廁,三急的時候可以找就近的公廁如廁,如廁完畢還可以接水洗手。

那公廁下鋪有管道,直通城外化糞池,在池中經過發酵分解,就成了肥田利器,也不愁清理,附近農人都是搶著要的。

翻過一章,周紀明又寫。

不知是否吃飽穿暖還有工作之故,雁雲百姓與別地百姓的精神風貌也不同,衣著幹淨,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微笑,街上也少見插標賣首和跪地乞討之人。

雁雲城內有幾處慈濟堂,失去勞動能力的人和幹不動活的老人每日都可以來慈濟堂吃飯,不過飯食不可外帶,吃過飯需要自己清理歸置餐盤,實在是連清理餐盤都做不到的人,也會有人幫著清理。

有那好手好腳,隻是一時沒有找到活路的人,也可以來慈濟堂吃幾天飯,但需要提供力所能及的勞動,比如幫著洗碗掃院子洗衣服劈柴之類的,識字的可以教孩子們讀書,有功夫的可以教孩子們強身健體,實在沒本事,講個故事,表演個唱歌跳舞活躍氣氛也成,總之,必須付出點什麽,慈濟堂不養好手好腳的年輕懶人。

無家可歸的孩童或者棄嬰,實在是找不到家人的,慈濟堂內也有育嬰堂,哥兒和婦女都可以來應聘照顧孩子的工作。

總之,在雁雲城,工作是多種多樣的,可以挑水洗地,可以清理公廁,可以給中央水塔上水,可以應聘雲梯招待員(這個對樣貌聲音有要求),也可以去慈濟堂打一份短工。

若要長遠做下去,還可以去城郊各雲字頭工坊,正正經經尋一份工作,待遇比城裏的臨時工更高。

這些城裏的勞動者們,就像雁雲城的血液,有了他們的辛勤勞動,才能帶動著雁雲各項基礎設施運作起來,將雁雲打造成不同於大啟任何一座城市的城市。

寫到這裏的時候差不多是結尾了,周紀明已經回到京城,這一段是坐在翰林院不足三十平米的格子間裏寫的。

看著射進窗楞打在桌上這一線吝嗇太陽,周紀明不由回憶起了在陽光揮灑,鮮花遍地的雁雲,與好友日日吃果子,歡樂出遊的場景。

雁雲的天,真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