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十月,明光帝壽誕。

趁此普天同慶之日,雁雲郡王上書奏表,請明光帝看在父子兄弟之情上,赦免大皇子和太子的罪過。

有雁雲郡王開的這個頭,其餘朝臣的折子也像流水般紛紛飛上明光帝案頭,都是為大皇子和太子請恕的。

明光帝長歎一聲,順著朝臣之意,解了太子和大皇子的禁足,但並沒有恢複他們各自原來的職務,二人也不敢作妖,很是過了一段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

經此一事,雁雲郡王的在朝臣中的聲望再次提高,連太子和大皇子兩人都覺得這個弟弟是眾兄弟裏知情知趣又識大體的,比老五老六強,那兩個現在仗著父皇寵信,對他們兩個兄長也沒從前那麽尊敬了。

反而是老四在雁雲州還時常記掛著他們,還會寫信向父皇求情,每年給他們的四時節禮也沒有怠慢過,到時候要是自己登上大寶,隻要老四不搞事,對他好一點也不是不行。

這年冬天,閔良駿因著辦好了一件差事,又升半級,和周紀明齊平了。

葉崢收到周紀明的信件,讀出了一股惆悵之情,還附了一首詩,讀起來和古人仕途不順寄情山水的味道差不多。

閔良駿有家族助力籌謀,而周紀明沒有,這種事情隻能自己想開,別人沒法勸,見書信裏的山水,葉崢便順勢把話頭轉向山水,大大描繪了一番雁雲州的好山好水好風光。

末了誠邀周兄來雁雲州遊玩,散散心。

既請了周紀明,不好不請謝元德和閔良駿,又在給他們的信裏也做了邀請。

等到來年二月收到書信的時候,三位兄長竟然回信說,葉弟把雁雲說得如此之好,令為兄們心生向往,已經想辦法和翰林院請下假來,預備跟著大通鏢局的商隊一同來雁雲找葉弟一敘。

葉崢掰指頭算了下時間,發現這封信寄出不久,三位好友就已經結伴出發了,若算的時間不錯,再有不到一個月,就可到達雁雲。

幾年不見,葉崢對他們也甚是想念,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二月底三月初的時候,大通鏢局商隊如期來到,果然一同下車的還有周、謝、閔三人,周紀明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了兒子周子善一同來。

葉崢協夫帶子在門樓前迎接。

閔良駿率先跳下車廂伸了伸胳膊:“這一路可把我累得夠嗆,葉弟,若是雁雲州沒你描述得這般美景,我可要為我差點顛成兩半的屁股討回公道啊!”

接著探出頭來的周紀明,他已經學著謝元德的樣子蓄起了文化須,吐槽道:“剛才在車上也不知是誰盯著路邊的花花草草看個不停,說雁雲氣候溫暖,連花都開得比京城早些。”

最後是謝元德,他揉著腰背歎息:“歲月不饒人啊,你們年輕人還有功夫鬥嘴,我可是沒這力氣了。”

葉崢是真心高興:“三位兄長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快隨我回府休息休息。”

周子善已經是個高挑少年了,長得很像周紀明,臉型端方,板正有禮,對葉崢和雲清行禮道:“葉伯伯,雲叔叔,小侄這廂有禮了。”

葉崢忙讓周子善不用多禮,大家都是自己人。

又讓安兒然兒叫人。

安兒然兒乖乖叫了:“謝伯伯、周伯伯、閔伯伯。”

又叫周子善:“周哥哥。”

周子善還記得這兩個顏值超高的弟弟,那一年周子善還是8歲的小少年,見慣了灰撲撲的同窗,乍然見到來家拜年的這兩個打扮得雪團仙童一樣的弟弟,難免生出自慚形穢之心,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家裏條件又一年年好起來,周子善現在再見到這兩個仙童弟弟,自慚形穢的想法是沒了,心中隻有親近喜愛之情了。

周子善一拱手:“安弟弟好,然弟弟好,多年不見,弟弟們都長高了,樣貌還是這般出眾。”

安兒和然兒也記得這個拜過年的小哥哥,說:“周哥哥也高了。”

也伶俐了,從躲在母親背後口齒有點木訥的小少年,變成彬彬有禮的少年了。

孩子們都是很天真的,自然就湊到一塊說起話來。

閔良駿甩著胳膊:“大家,我提議咱們不要站在城門口說話了,先去葉弟家歇歇腳吧,不怕葉弟你笑話,我從京城一路到這裏,中途就洗了一次澡,我都覺得身上有味兒了。”

其他兩位不由笑起來,他們也覺得自己身上味兒了。

葉崢知道跟著鏢師們上路不比當初跟著雁雲郡王車駕一路遊山玩水似的過來,商隊行路都是日夜兼程很辛苦的。

三位兄長都不約而同麵有疲色。

忙邀他們上了自家的馬車:“閔兄說得對,說話不急這一會子,家裏頭熱水熱飯上房都備下了,阿兄們請上車,等歇息過精神來再說。”

雲清說他先帶孩子們回去報信,周子善和安兒然兒們坐一起。

葉崢點點頭,和謝周閔上了同一輛馬車。

路上,閔良駿仔細打量了葉崢一番,感慨:“來前我還和謝兄周兄打賭,說你來了南地蠻荒,頭兩年定然糟了磋磨,說不定這花容月貌都被辣手摧花了,但你怎麽除了看起來比京城那會結實了些,其餘一概沒變呢,南邊這火熱的大太陽也沒把你曬黑一點?”

葉崢故作自憐一摸臉:“要等太陽曬黑我,那你可要失望了,也不防告訴你,從前我在溪山村插秧的時候,那樣火辣辣毒日頭也沒曬黑我一星半點,現在高低是當了官,總不會比下地插秧那會曬得更厲害了。”

周紀明和謝元德皆是哈哈笑:“葉弟/小葉還是這般自戀,和京中時一樣。”

車內氣氛融洽,大家都很高興,這份友誼並沒有隨著時間和距離而褪色,幾人一碰頭,不需要絲毫預熱,又找回來從前的氛圍。

馬車嘚兒嘚兒在城中行走,三人都好奇看向城裏這寬敞的大馬路,井然有序的行人,還有那著名的地標建築物水塔,眼中閃過種種異光,但馬車顯然並不是談話的好場合,而且三言兩語顯然解釋不清,於是暫且按捺住不問,隻睜大眼去看。

到了知州府,果然各色都已備得齊齊的,葉崢也知道三位兄長一路勞累了,並沒有弄了那大陣仗,隻是弄了點不膩人好消化的食物讓三人吃了,接著令他們快速沐浴過後,就送入準備好的房間。

三人對這樣安排顯然是十分滿意,葉弟果然體貼人,用那消除疲憊的薰衣草香皂從頭到腳洗涮過後,倒在**沒一會兒,帳中就響起了鼾聲。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周紀明是被清脆的鳥鳴聲叫醒的,屋外不僅有啾啾鳥鳴,還有孩子們跑跳發出的咯咯笑聲,空氣裏是草木和鮮花的清香,周紀明不由臉上先掛上露出一抹微笑,起身推開房門,隻覺溫度適宜,傳來的風都帶著陣陣暖香。

京城裏這個時候正是春寒料峭,時不時還會下場雪,雁雲州卻已經草木芬芳遍地鮮花,葉弟信中沒有騙人,雁雲的確是個宜居的好地方。

剛站在門前舒展舒展手腳,就有侍從端來牙具和清水巾帕,周紀明洗漱完畢,跟著其中一個侍從的指引,走向隔壁小花園。

孩童的笑聲越來越清晰,剛走過月亮門,就有一個藤球迎麵飛來,擦著周紀明耳畔飛過,隨著球跑過來的是滿臉笑容的周子善。

見差點砸中父親,周子善的臉色立刻變了,父親一向信奉君子端方,行走坐臥都有規矩,竟然被父親看到自己這樣不持重的一麵,不由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周紀明卻並沒有對兒子生氣,反而撿起腳邊的藤球朝兒子丟去,周子善本能將藤球接在懷裏,正想解釋什麽,隔著一座假山就傳來然兒的呼聲:“周哥哥,快把球傳過來,葉瑾安大言不慚,說要撞你個人仰馬翻呢!”

周子善忐忑地看著父親臉色,一副想趕緊回去又猶豫的樣子,周紀明溫和一笑擺擺手:“去吧,玩得開心點。”

“嗯!”

周子善立刻開心了,抱著球就衝著不斷招手的小夥伴那邊跑去。

倒叫周紀明有點新鮮,他兒子在家之時,整日一副小大人的樣子看書寫字,說起話來也很老成,難得看到他這樣漫天大汗臉頰紅撲撲的樣子。

繞過假山,就看到亭子裏坐著喝茶的三個人,謝元德眼尖,一看到他就招呼:“小周醒了啊,快過來一起喝茶,小葉這裏有雁雲最上等的普洱,我喝著味道倒與京中買的不同。”

周紀明加快腳步走入亭中坐了。

葉崢給他斟茶:“周兄昨夜睡得可好?”

“雁雲氣候真是令人舒爽,許久沒有這樣好眠了。”周紀明持起杯喝一口,老實道。

又讚:“好茶!果然和京中不同。”

葉崢隨口道:“這都前幾日王府送來的,大約是有些不同吧,我這人牛嚼牡丹喝不出來,三位兄長若喝著適口,走的時候就帶些回去。”

周紀明感慨:“葉弟不在京中不知道,這位雁雲郡王最近在朝中的聲望可謂如日中天呢,不僅今上誇讚,連朝臣與諸皇子都說他好,如此之人,不想竟與葉弟交好,果然人和人的際遇,就是有所不同。”

說著說著,那股鬱鬱不得誌的味兒就不□□露出來了。

葉崢知道這位周兄就是有個自怨自艾的毛病,並不是針對他,而且也隻是口頭上說說,並沒有壞心的,故而也不以為忤,隻微笑聽著。

謝元德咂摸了一口茶說句公道話:“小葉當初是和雁雲郡王車駕一起來的雁雲,那時候雁雲在京中人口中是個什麽名聲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一同來雁雲,一同在此地安家落戶,站穩腳跟,雖小葉書信裏並不提起,其艱難險阻大約也能猜出幾分,與雁雲郡王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之誼了,便是賜下點好茶葉又當個什麽?”

一語驚醒夢中人,周紀明也知道自己老毛病,當即以茶代酒:“是我失言了,葉弟別與大哥計較,我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說完一仰脖喝下杯中茶水。

閔良駿故意撇嘴:“周兄好心機,如此幹一杯幹一杯的,借著賠罪之名,可不就能多喝不少好茶水了?”

他一打岔,眾人都笑了起來,順著說周紀明是為了多喝茶水才故意這樣,差點被他騙了去。

笑鬧過後,亭中氣氛恢複如初。

謝元德再次提起話頭:“小周有一點沒說錯,這雁雲郡王的確最近聲名鼎盛,就不說他上折為大皇子和太子請恕一事,就光說他這幾年進貢給今上的東西,尤其是那薰衣草精油,聽說聖上如今是時時刻刻離不了,還有進貢給內廷妃子的荔枝和其他各樣鮮果,也不知用了何種保鮮手段,竟然一路送入宮中還冒著鮮乎氣兒呢,往年地方進貢荔枝,爛的爛壞的壞,撿出些好的來便是宮裏各處主子都不夠分配,現在卻是還有餘量打賞下頭,那奴才們得了好,可不也謝著雁雲郡王,如今是人人都讚他有心讚他想得周到。”

“還有那土豆,推廣到下頭,各處都是大豐收,便是黔顛等州最貧困的地區都沒有上報饑荒,龍顏大悅,各地百姓也是感念雁雲郡王之德。可是我們幾個是知道的,那土豆最早是你閑談時提起的東西,如今大麵上都變作了雁雲郡王的功績,小葉你倒是隱在後頭不大顯了。”

葉崢微微一笑:“這有什麽,我做事又不為名聲,為的是自己的心。”

閔良駿提高音量:“你們瞧瞧他這說的,為的是心,不為名聲,這話輕飄飄一句揭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多沒有名聲呢,要我說,這就叫沒有自知之明,葉弟是對自己在京中的聲名一無所知呢!”

謝元德捧哏:“這話我讚成,小葉你還不知道吧,京中如我們兄弟這些眼明心亮的也不在少數,你在中間起的作用,那是隱沒不去的,不說土豆那等攻在千秋的,就說你弄出來的粉絲粉條、香皂花水,細細一支卻能燃上兩三個時辰的蠟燭,還有那定價低廉,使普通百姓也能買得起的棕櫚皂,凡此種種哪一樣不是驚掉了世人下巴,你呀莫要自謙,於朝臣中,你可早不是無名無姓之輩了。”

周紀明也說:“原先你被調來的雁雲州的時候,我們幾個湊在一處也常替你發愁,想說這樣地方來了,若無契機便是很難調動,興許一輩子就得蹉跎在這了,但後來就不擔心了,以你如今之名和為治理雁雲做出的成績,前途定然不會僅止於此,那吏部的人再怎麽糊塗,也不能放著你這樣一個能臣白撂著不用,我等之心,也就可以放回肚裏了。”

葉崢聽得著實有些感動:“我在雁雲自在逍遙,卻勞兄長們替我的前途擔憂了。”

話既至此,閔良駿道:“快修做那小女兒態,現在好不容易我們來了你的地盤,你也得帶哥幾個自在逍遙一回才是。”

這話不消多說,葉崢也會盡心盡力接待他們。

午膳是雁雲特色,臉盆大的帝王蟹,質白如雪沒有一絲腥氣,巴掌大的青口貝,肉質細膩有嚼勁,拳頭大的帶子,清甜極鮮,還有煎鱈魚塊,青檸海鹽三文魚,象拔蚌煮粥,都是肉質鮮美少腥氣的食材,防止他們北地來的一時吃不慣,同時還附帶了不少北地常見菜色,配上時新果釀,還有各色果子點心,團團放了一桌子。

不過瞧著三位北地人的筷子都不約而同往那海珍上伸,顯然對這幾種海鮮的接受度還是很高的。

吃完席麵,用鮮花水洗了手漱了口,侍從又端上鮮果,葡萄、柑橘、石榴、草莓、枇杷等,都是時令鮮果,這個時節芒果還沒成熟,不過有濃濃的芒果罐頭,都隔著碗冰鎮,瞧著晶瑩剔透,泛著水果清甜。

孩子們用麥稈插在椰子上,吸裏頭甜甜的椰汁,不過這椰子看上去不比尋常椰子要小,五歲小孩也可以兩巴掌捧著喝。

葉崢解釋道:“這時節椰子還沒有大批量成熟,隻在寶豐郡海邊有一片早熟品種的椰子林,產量不高,個也小,味道卻是甚好,我家安兒和然兒尤其喜歡。”

這時,安兒忽然喜悅叫道:“周哥哥運氣好好,你這個是糯米椰,吃起來像粥一樣稠稠的,叫人給你開了,你用勺子舀著吃。”

說完招來侍從給周子善開椰子。

開出來裏頭果然不像尋常椰子那樣是一泓清水,而是米漿糊糊的質地。

眾人都來圍觀。

葉崢讚:“子善果然運氣極好,要知道開一百個椰子,也未必出一個糯米椰,口感格外不同,你快嚐嚐看。”

周子善見大家都圍著讚他,不好意思地捧起椰子遞到兩個弟弟跟前:“這麽稀罕的東西,給弟弟們吃吧。”

他熟讀聖賢書,時刻記著兄友弟恭的準則。

安兒然兒都擺手說不用,然兒煞有介事道:“周兄你就別謙讓了,我對這個感覺一般,葉瑾安喜歡,卻是每年都要吃上好多個的,不差這個。”

葉崢揶揄著調侃:“那是,一片椰樹林統共就出那麽十個八個的,椰農仔細挑了送上去,仗著王妃喜愛,可不兜兜轉轉全到你們小哥倆肚子裏了。”

安兒然兒可不像周子善那樣害羞,爹爹的揶揄他們自當沒聽見,催著周子善快嚐嚐,味道好著呢。

坐在涼亭高處,吃著沁涼甜甜的果子,花香味的熏風吹著,天空是晴藍又高遠,飄著朵朵雪白的雲,湖光山色看起來仿佛都攏著層透明的濾鏡,令人眼睛都舒服了。

周紀明不由感慨:“怪不得你信中從無流露出離京遠去的遺憾,一派安之若素,生活在這樣地方果然心胸也開闊了。”

“這我倒要為小葉澄清澄清。”謝元德笑,“小葉從來如此,就算在京裏囿於案頭的時候,我瞧他也自在得不行,有一種人便是有這種境界,無論到哪裏都能找到最舒服的生活狀態,不佩服不行。”

葉崢連忙擺手:“當不起境界二字,我不過就是心大罷了。”

謝元德點頭:“可見心大也是一種本事。”

周紀明便露出若有所思神色,其餘幾人見狀便不打擾,自顧自看起花園景觀來。